从陈大胜归来日子莫名就轻松,虽所有人都清楚这些男人跟家也没啥用处,可奇了怪了,把他们摆在家里,如家具便配备齐全,就是个家模样了。

这当爹的都回来了,这余家大妞的婚事就放在了日程之上,余清官就是再心疼这个闺女,她今年十八也都留不住了。

给大妞寻女婿这件事不必七茜儿担心,余清官如今不错,前途有,官身有,家里没有妾氏庶出,虽是契约奴出身,可咱也没往世家门上送菜去,咱就是想找个差不离的就成。

可是,便是这个差不离,也经历了一番波折的。

起先丁鱼娘就很羡慕张婉如,事实上,只要是个女子谁不羡慕张婉如啊。

娘家在隔壁巷,女婿端着活,嫁进童家门是丁点没受罪的就坐了正堂,成了掌家媳『妇』儿。三年有儿有女又凑成一个好字。

然而他们的婚事真的就如大家说的那般好么,旁人讲话碰嘴皮子的事儿,可张婉如嫁给童金台这么些年,她也有不能与外人道之的地方,那就是她说的喜好,她男人听不懂,她想知道狗男人的过去,死狗不说。

她有她的疙瘩,人童金台也有。

他就纳闷了,娘子天不亮就起来梳妆,还要里三层外三层穿簇新的衣裳,要在亲卫巷还没有几个人的时候,须挎个大篮子,拉他一路上百泉山,再找个无人地方?让他捡树枝煮茶吃?

疯了?

天老爷,好不容易幕天席地从坦河归来了,他就恨不得懒死在炕头,让人端吃端喝一辈子,为啥还要过这样的日子。

可也不敢说,还得说好,虽然娘子迎风的姿态很美,拿着茶盏给他癫狂的诗歌还,还成吧,反正他不会评,听不出好赖,可崔二典说,要说好,一定要说好!总而言之必须说好,说不喜欢,就是个死!

可见他是死了不少次了。

这夫妻过日子,除过给外人看那部分是好的,剩下的这部分肯定是自己都克服不了认命的。

没有十全十美婚事儿,自家清楚自家,余清官不敢想,丁鱼娘想的不多,虽大妞总说,想要个爹那样的女婿……咳!那不可能!!

只要亲卫巷有一个男『性』长辈喘气儿,他们就集体希望,自己家的闺女儿们,要找保本胆小的女婿,便是像陈四牛那般胆小,他们也不计较,并不指望女婿有多大出息。

可见人心复杂。

从大妞跟娘搬到亲卫巷,有这么个云英未嫁的姑娘摆着,那说媒的自不会少,好歹人家爹是正儿八经的兵部六品主事呢……

好女婿苗子自然不少,一二品大员家的嫡出幼子都有,可大妞那样……也不敢让她嫁啊。

她十五岁之前只会种田家务,是村子都没有出过的妞儿,比井底青蛙就多个人眉眼,便是再好的女婿,她留不住人家也白搭,有再多的嫁妆,然而她也护不住。

这样才有了余大妞来到亲卫巷之后,七茜儿,张婉如,甚至后面来的卢氏,潘氏,柴氏只要抓住大妞,一见人就发愁,接着就往死了教。

甚至亲卫巷几次长辈成婚,从头到尾张婉如都要带大妞,二妞走碎账,如何下帖子,如何迎客,如何安排婢仆,如何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些都没有回避孩子,该让她们懂的都教了。

年半之前,张婉如他娘董氏做媒,给牵了庆丰府提刑安察分司牛经历家的小儿子牛助,从七茜儿到余家,一听那孩子的情况,当下便答应了。

却又是为何?

这事儿要从根上去说了,大妞享福是从差不离十五岁起开始的,那之前的十五年,爹丢了,家里上下就耍了个娘支撑生活,隔壁长辈又长来扒皮,就给这孩子打成了一块吃苦的胚子。

简而言之这孩子再苦再难,被人欺负死,她不说,这就把你恨死了。

三年淬炼,这丫头学了点什么呢,字识得二三百,能听懂戏文,会端端正正记个家帐,管人能管自己院子里那几个,多了就肯定『乱』,她也不会玩,没养出替男人出头交际的本领,后宅小姐玩的那些她倒是都见了,出门七茜每次都给带钱,可多少带出去她多少给你拿回来,有时候还悄悄蹭人家点。

她观点跟老太太没两样,弄那些,不如养点鸡鸭吃个蛋。

为何董氏一提牛家,七茜儿她们就觉着好呢,首先牛老爷是个正儿八经前朝科举入仕途的七品官身,人如今还是个七品,许这辈子都是七品,这也算是门当户对。

这位能安安全全做两朝官,不是因为他有背景,皆因此人就是个背景,简而言之,没啥大出息。

如此大妞嫁过去算作低嫁,他家不敢挑拣。

还有就是牛家人丁茂盛,家中六个儿子,这牛助行六,因家中兄弟众多,资源过少,就靠着自己的精灵劲儿,就给他折腾到跟余寿田一个地方了。

好像是,庆丰城降天罚那天,大梁军入城,没人可用,这孩子就溜达到军营附近,悄悄的混到一位官老爷身边,给人跑腿,传信,日日在家烧了热水与他五哥抬着往军营送。

赶巧新朝用人呢,又四处是事儿,混着混着,那位主官不好意思了,就说,小孩儿,我也不白受你伺候,你就跟着我混吧,牛助与他五哥就混到了庆丰右卫。

没错,牛助跟大妞她弟寿田都是管着十来个人的小旗,品级刚入流。

可寿田靠长辈,人家是靠自己的。

新帝新朝,皇爷大封天下,这牛助跟他五哥就入了仕途。

越是大妞这样的半桶水都没有的,那越不能送她去坑别人家,她是个没主意随大流的,那牛助有主意,也算。

牛家还有个最大的好处……虽旁人说凡举父母想把家支应好,就得一碗水端平,而啥也不管的,其实那也不错。

真的,那位牛经历就是个背景,没啥能力也没啥野心,老天爷看他不够倒霉,就赐给他个能生的媳『妇』儿,给他生了六个儿子,三闺女,其中两对双胞胎,最可怕的是~还全养活大了!

一个不贪污的七品芝麻能做啥?能把九个孩子团拢饱了,不受冻挨饿,就是好爹了。

索『性』这老两口是啥也不管了,就见人头一家三十贯,要房没有,成人就分家,你自己出门找碗饭吃,反正家无余粮,反正到老了你们也不能不孝顺父母,对吧?

牛家第二代,一二三四五六,那都是打小跟父亲读书到十四五岁,就赶出去自己出去熬出身的。

牛经历人家就是科举入仕,他能教了孩子们,又因科举离着燕京近,家就住庆丰府,那就成本很低,牛助上面五个哥哥,有俩前朝秀才,一个童生,还都靠着自己各自成家了。

这年头读书种子没法大富大贵那也饿不死呢。

董氏头年出街,偶尔在铺子里遇到了牛助他娘,山氏。

人家就姓山,这姓牛的跟姓山的在一起,牛就堆了一山坡。

都是前朝旧臣,认识,山氏就喜滋滋的跟董氏说,小六子在泉前街买了块空地,正巧起屋子呢,如此董氏才动了心思。

董氏心目当中的门当户对是这样的,

余家农,牛家穷。牛家孩子多,余家不计较。

牛家坐地虎,佘家过江龙。牛六自成户,余家住对户,哦,还有兄弟分了亲,多了拧成一条筋……咳,大概就是这样吧。

除了这些,余寿田还说了句,牛助哥人不错,谁跟他相处心里都舒服,反正混燕京就缺条腿儿,混庆丰那是没问题。

这就不错了,谁还指望他飞黄腾达不成?

如此董氏做媒,两相一见面就如意婚姻了。

这不是余清官也回来了,国孝也过了,牛助对街那一院八间的小宅子也收拾出来了,那就定日子吧。

这是亲卫巷第三代头一个成婚的晚辈儿,从老太太到下面,那还都提着一股子心劲儿,预备给办的体体面面,热热闹闹的。

余清官可没半点舍不得,在他的眼里,闺女大了,我就是再疼她,耽误了孩子那就是罪过。

如此又是一番忙『乱』,这一大早的,老太太从老宅出来,喊了家门口的江老太太,这俩老太太一人拿着一个拐,也不多带人,就溜溜达达的往余家走。

年纪大了么,每天作啥?就是四处看热闹传闲话呗,那婚事在三天后,这家里正在给大妞收拾嫁妆呢。

俩老太太手拉手进了余家宅院,一进院子就看到余家老太太坐在院子里满面愤恨。

这三位都是锅边煮粥的交情,谁也知道谁是个什么人,陈家老太太抠被七茜儿治好了,已经升级到嘲笑别人抠唆的老太太了。

余家老太太施粥那段时间,她家都不开晚夕饭,就等着救济那口热乎的次,对了,尼师们腌的咸菜她也没少拿。

亏寿田懂事,每次她前面拿,人家孩子跟在屁股后加倍还回去。

看余家老太太愤恨,老太太就指着她讥讽:“呀,这是谁家傻闺女?这么大的阳儿老爷照着,可不敢把你家门口的土坷垃丢了,快看好!夜里你也不敢睡,哈!”

也亏她好意思嘲笑旁人抠唆。这余家老太太比这俩低一辈儿,要喊她俩婶子。

院子里,牛家昨儿送的聘礼摆了半院,庆丰这边的规矩很大,穷有穷聘,富有富给,这院子里就是一套中不溜的聘,钱给送了六十贯,喜饼六担,各『色』粮食六担,果子六担,大雁一对,鹿皮一张,美酒首饰布匹茶叶不多,也各有一担……

总而言之那牛助倾尽全力娶媳『妇』,该有的都有,礼理不亏。

然而这院子里的东西,在庆丰府中等人家也算作一般。

可院子里这三老太太是什么人?

余家老老太太,一只羊换的,陈家老太太,羊都没有,就几百钱钱换的,江太后,这就是个买来的妾。

三书六礼这几位都没见过。

跟着的奴婢手脚利落,立刻搬来了座椅,请两位老太太坐下。这三位便看着大漆裹红绸子的满院儿喜担儿,发出内心里涌上来的羡慕。

江太后:“真好啊,红丢丢一片。”

陈家老太太:“这大妞嫁到富贵窝了,这一辈子吃不完了。”

她们不这样说还好,这样一说,余家老太太就心如刀割,满眼是泪的低声跟她们唠叨:“老婶子呦,你们是知道我的,最讲理了我……就没有这样的,我都说了,就是来庆丰也按照咱老家的规矩走,可满院子喘气儿的,就没一个听我的……”

江太后心里住着棉花堆,立刻拿出帕子给她擦眼泪道:“怎么话说的?这把大侄媳『妇』气成这样了,你把清官喊出来,我替你教训他!”

余家老太太撇嘴:“他才不听我的,他……”

江老太太太知道她是个什么东西了,就『插』话道:“老姐姐你别骂清官,你先问问她老家的规矩是个啥?”

江太后点头:“对呀,对呀,你老家,是个啥规矩啊?”

余家老太太唰就站起来,理直气壮的对着后院喊:“没得离了老家不守规矩了,你回老家打听打听,就没有这个道理!娘家养活一场就算了!!谁家聘礼不是留一半在娘家!!啊?!”

这话说完,她整个人都不对了,满面是泪的对江太后道:“老婶子,真不是我挑理,大妞那孩子我算是白养她了,我就说呢,这么多东西呢,这么多东西呢!喊她给他弟弟留点,他弟弟也不小了……咱家又不是卖闺女的对吧?这,这咋就不行了呢?人家一声不吭,那是一句跌底儿的话都不给我啊……”

陈家老太太觉着大侄子媳『妇』这话没错啊,江太后就吓到了,啥叫留一半?你也好意思留一半?就这么点你还好意思扣?

余家老太太一肚子憋屈,就开始把不会过日子的轮番骂,这刚数落完余清官,正要骂半聋子媳『妇』儿,那院门口便有人说道:“老婶子呦,您可甭哭了……什么时候了,数您折腾,您也不累啊。”

敢这么说话的,也没旁人了。

七茜儿一手抱着一个孩子快步进院,看到自己家俩老太太,她也不客气,就一家发一个崽子道:“祖宗们,咱有功夫抓自己家的崽儿,老婶子家的事儿,咱不掺和成不成?”

老太太跟孙子好的很,都喜滋滋的接过孩子笑问:“你这孩子说甚呢?不管还不能问了?”

七茜儿厉害,自己家里的老太太收拾的乖乖的,江太后搬进来有样学样,她本就是个没主意,就跟老太太学着做乖乖。

这是多半辈子没被当正经长辈对待的老太太,便是宫里的曹皇后,从前俩老太太都在,那头一碗饭也是先奉给郑太后。

那郑太后吃饭,江太后得站着看,还别委屈,这就是规矩。皇爷娶的那些媳『妇』,又凭着那个不是大家闺秀,表面上都孝顺的很,给俩婆婆的东西,江太后永远要比郑太后低一等或少一样。

心里的不甘愿,就是这样一针一线积攒成件的。

江太后能感觉到她们面孔下的鄙夷心,如今虽都不敢了,可从前也不过几年而已。

其实人家真没生气,一辈子最大的野心就是想坐在正堂表示一下自己是亲娘,然而也不能了。

可到了这边不一样,她身份是跟陈老太太一样的,都是郡王爷佘青岭他干娘。

那整个巷子的媳『妇』给她还有陈老太太的孝敬,就是一模一样,是一根针都错不了的公平。

凭这份公平,江太后深爱亲卫巷。

江太后怕七茜儿厉害起来得罪外人,便笑眯眯的跟余老太太赔罪道:“您别记她,我家这个心总是好的,那真是一点歪心思都没有,我家里这里里外外还不是全凭她?咱也不指望谁说好,她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您要是记了她,那就是小心眼儿了。”

这一句话三个坑的。

她说完又满面慈爱的对七茜儿道:“你这孩子,怎么跟你老婶子说话呢?”

七茜儿如今的脾气好得很,尤其看到这位老太太。

她就蹲下,把根奴挣到地上的小鞋一边给孩子套,一边小声说:“咱女婿是个官身,清官也是官身,还留一半?听她的明儿出去清官哥,还有寿田这名声就没了,没得官老爷嫁闺女,还留一半聘礼给儿子预备着的?咱家这是穷成啥样了,这体面还要不要了?”

都年纪不小了,也教不成了呢,就明说,不然都听不懂。

江太后点头附和:“对呀,对呀!”

余老太太撇嘴:“这话说的不对,那我家的东西,外人说不顶用……”

七茜儿不搭理她,只站起来对守在二门的石介,石婆子道:“你们赶紧去七爷院子里,把大小姐的家具都搬过来,今晚都得上油起光,再去吉祥那边取牌子把库里的红布拿两匹扎花儿……两匹?三匹!”

这都是今儿一对樟木柜,明儿一套红木桌早就预备起来的,从前余清官只要交了俸禄,七茜儿就一个孩子给预备一件,等的就是这一天。

余家老太太耳朵机灵,一听家具便蹦了起来:“什么家具,什么大小姐?什么两匹三匹?”

像是明白了什么,这老太太一屁股从椅子上跌落在地,张嘴无声吸气半天,仿若是马上要断气,可是就断不了,抽抽半天的哀嚎出一句:“败家的,倒业的,不会过的野人们啊,我就不活了……”

哎呦,这几天旁人都忙死,这老太太就哪儿都有她,你说她坏吧,真一点都不坏,人家很慈爱,就是没有见过钱。

自己也活一回老,七茜儿懂这位心里咋想的,可是咋办呢?

想想一会一大堆家具抬过来,东西只要这老太太入了眼,明儿甭说她孙女出嫁,便是孙子出嫁她都敢轿前横尸,谁敢动余家财那就是要她的命。

实在没办法,也讲不通道理,咋办呢?就咋办呢?指望鱼娘?鱼娘也是这样想的……

七茜儿左右看看,一眼看到满目纯真的江太后,她眼神一亮,拽起裙子就蹲下了。

江太后正在玩小孩儿,宫里的那些她就玩过小六,还玩的小心翼翼的,生怕一句话教错了,孩子学回去人家笑话他,那说神仙的事情总没错吧?

而陈家这些都是随便她拨拉的,她就跟他们亲,真的,人跟人相处看缘法,江太后如今一半时间在亲卫巷,一半时间在庙里。

正玩得好,江太后就看到亲哒哒的干孙媳『妇』趴在了她的膝盖上了。

这是雷霆击中魂灵的感觉,老太后当下就麻木了。

几十年了,除了皇爷小六儿,这世上再没一个人这样与她亲厚。

七茜儿咬牙,撒娇般拧着麻花,自己心里恶心自己的跟江太后哀求:“阿『奶』~呀!”

江太后一个激灵,老太太怒目而视,你个叛徒墙头草。

“我的儿?你说!”

想入宫做娘娘,哀家立给你下懿旨。

七茜儿心里冒冷汗,就指着预备打滚的余家老太太不依道:“您看她啊,阿『奶』吖~我都累死了,鱼娘昨天都被气哭了,您就管管她吧。”

江太后连连点头,好的!好的!好!这都不是事儿。

她安抚的拍拍七茜儿的手,扭脸摆出声势来,对着余老太太就淡淡一句:“恩?放肆!”

余家老太太正想折腾,忽就觉着有座无形的大山对着她便震慑过来。

她一愣,呆呆的看着江太后,也不敢哭了。

可江太后还没完,又扭脸吩咐门口:“邱子呀。”

邱乐笑颠颠过来,哈着腰问:“在呢,在了,老祖宗您吩咐。”

江太后满面慈爱的指指余家老太太:“年纪小呢,见识少,你就教教她,咱自己家人,可别吓着她吖。”

人家邱太监立刻就懂了。

事实上,江太后也不知道他懂个啥,反正若有心愿,吩咐就完事了。

别说,人邱乐还真有办法,从这一天起,人家天亮就带着人抱着一堆庆丰本地的聘礼单子,陪嫁单子不间断的给余家老太太念……你不是不知道么,力求一次弄懂,从此再也别捣『乱』。

每当余老太太拒绝听,邱太监就给她一粒金瓜子,她就听话了。

然后就是一直念,一直念,一直念,一直念,一直念到……大妞出门那天,余老太太人困马乏,被人盛装从后宅扶出来,还是双眼恍惚以为自己在做梦,更别提捣『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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