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星斗执光,恍恍惚惚,凄凄惨惨的气死风灯在大梁七年的刑部重案大牢口挂着。

九思堂新上任的四大执令,谢风鸢,潘伯庄,王高国,欧阳五气便站在牢门口一动不动。

在他们不远处,还有兵部派来的携守的女将军宇文小巧。

人家自来也不跟九思堂的说话,却拿着一个绣绷子,在一排女兵提灯照耀,光线明亮的情况下,正认认真真的在走粗针大线。

这位女将军与城门侯老五的事情,燕京不少人知道,然则都是怪人,便做怪事大家也比较麻木,什么女追男之类的不成体统更没有人说,毕竟这是个女将军本身就够出格的了。

皇爷说的好,宇文小巧总得嫁人吧,胡有贵总得娶『妇』吧?

没得打天下用人了,就让人家女子上战场,后养了一身爷们气儿,头也破了血也流了,就来跟人家讲规矩了?早做什么去了?

女子也好,男人也罢的世俗规矩宇文小巧统统不懂,她本身就是异族出身,你拿你的规矩去规定旁人的规矩,这就有些卑鄙强人所难了。

上面都是这样的态度,那下面就甭放屁了。

如此,宇文小巧来绣花,九思堂的几位新执令便远远站着,心里别扭,看大家认同,便不说不管不问。

九思堂这四位新的执令,全部是九思堂总令孟鼎臣亲自去请,亲自提拔之人。

他们也是刚到任没几日,跟谷红蕴一前一后入京。

孟鼎臣第一次用的人,皆是南派护国寺的几位护法大师共同推荐的。

那会子杨藻初登基,他不会做皇帝得学。

孟鼎臣和尚还俗,从只照顾二皇子一人到身兼重任,他也在学,受天资所限唯有忠诚,却应付不了新的事物,便处处吃瘪。

况且愚忠本就不得喜,他还是个狂愚。

环境局限了孟鼎臣做事做人的方式。然而南护国寺也无人可用,一切都是偶发的,如杨藻家本是大都督小世家出身,命运层层加压逐渐将他推到了帝位,而孟鼎臣这个和尚被派到二皇子身边照顾,南护国寺当初也就是当做一般庶子宗教教引送去的。

最后的结果便是,杨藻登基,孟鼎臣也受到了帝王及皇子的重视,这跟他有没有政治才干毫无关系,又跟南护国寺崛起息息相关。

如此,当年南护国寺被迫送来了谢五好等人辅助,而双方并无更深的交情,私下猜忌倒是不断有之,孟鼎臣表面亲昵,有所防备并不器重也是正常。

这便是谢五好能为国损了自己这个人,维护住了南派最后的颜面,而孟鼎臣对此茫然而麻木,他甚至不会做表面功夫,而怕朝廷因谢五好的功绩而重视谢六好,更对他打压不已。

这些手段便让人很看不上了。

你就给谢六好高官厚禄又如何?反正也是朝廷的差事,朝廷银子,又不花你的,何乐而不为,可他偏就不。

这就把两头做主的搞的极被动。

皇爷为难,南护国寺难为,偏孟鼎臣还满腹委屈,他还于国有功。

最后的结果就是,当初南护国寺送来的四大执令都从孟鼎臣的身边走开了,两身损殉国,两万念俱灰求新的大道。

南护国寺无可奈何,孟鼎臣也在逐步走出过去对他的控制。他成长了,又更加揽权了,

这一次他花了大功夫,找到了新的辅助执令,九思堂虽这几年差事办的一般,然而现在上下声音刚要统一,却又来了个北派护国寺的谷红蕴。

这便是,帝王也在成长之后,对权利的控制得越发心应手,而孟鼎臣却觉着这是一种背叛。

没有人想知道孟鼎臣怎么想,这从不重要。反正高兴不高兴的,他得接受这个人以及他代表的旧系力量出现在身边。

如此,今日谷红蕴第一次来刑部大牢值更,新的四大执令受孟鼎臣暗示来给他找找麻烦,这也实属正常。

可谷红蕴知道,霍七茜却是不知道的。

谷红蕴到的时候,正是日入初刻,他人来,对方却不交差与他,双方便僵住了。

这一路他来的并不容易,带着下属出府便被各种力量暗处伏击,对方也不硬上,就想法子耽误他的脚程。

谷红蕴这一路也是斗智斗勇,终于在最后的时候到达了地方。

他却不知道,不是七茜儿坊市口子卖刀,他未必能准时到达。

不交差,却也为难不到谷红蕴,他是受过正统官场教育的,看出对方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谷红蕴也只站在接差线大喊三声。

“九思堂副执令谷红蕴前来接差!九思堂副执令谷红蕴前来接差!九思堂副执令谷红蕴前来接差!”

对方就满面冷笑,一脸不屑的看着他,既不交班,也不传牌,更不说话。

大概的意思就是,想要牌子么?有本事来拿啊?

谷红蕴不语,看看提前通知到的五位刑部大牢司御司,还有六个大牢头笑了起来。

他也站住不动了,做出等待差牌的样子,端是诚意满满。

原本以为孟鼎臣聪明了,他还是处处『露』着小家子气,用的人更是只有江湖名声,却完全不懂官场规矩的傻子。

他到点来接牌值更,对方不交,那你就站着吧。

至于他,他有足够的人证证明,他是没有懈怠差事,该做到的都做到了。

至于孟鼎臣的暗示,四大执令一拥而上打消他的气焰?这事情就不要想了。

就太胡闹了,私人恩怨,两派纠葛怎好放到台面影响差事?

他入职便知皇爷的意思,九思堂就是为皇帝,朝廷服务的一个制约,管理江湖人士的下辖衙门,这也是个正儿八经的朝廷官僚衙门,而不是江湖堂口。

他现在来接差,对方不交?没事儿的,按照规定,每个时辰六次巡查,你的下属去。

按照规定,大牢外围暗哨布排,甭管他们是不是煎熬了一天一夜,你不交,我的下属上不去,那就大家伙就继续熬。

反正一旦出了纰漏,上司追责,谁的差谁负责,你说我上了一天一夜了,我又不是没来,好端端的你疯了不交给我,那就对不住了,就是你的责任。

傻子仿佛是不懂,人家刑部,兵部,甚至大理寺那些官吏才不会越了衙门来指点你,都在一边看笑话呢。

两边正僵持着。

那边七茜儿胳肢窝下夹着一匹布,溜溜达达的牵着马,路过坊市口子,她又看到热油糕,在宵禁之前也买了两个,就一边吃,一边往刑部大牢走来了。

这也是个不懂规矩的。

她走到牢门口,便看到有两拨人罚站一般在那边静默对持。

却也看不出这里的暗涌,有小吏机灵的过来牵她的马,她还怕人家把家里的好马偷走了,非要跟着去马棚,看到马被放到最好的马棚,这才点点头。

到吓的那个小吏以为自己平日克扣马料,被这位大人得知了?

他是打开精料袋子,当着七茜儿就灌了半袋子入马槽。

七茜儿侧脸看看他:“哼!”

小吏内心八辆马车狂奔,忐忑又不安的深躬道:“小的伺候大人前面去。”

我一个芝麻绿豆的小官儿,就是整了点牲口粮回家贴补家里,您个城门之侯,至于这样威吓于我么?

好吧,从此小的再也不敢了。

有人带路岂不是正好,七茜儿淡淡:“啊。”了一声。

可怜这小吏,从此就是个清官了。

这两人再次进入刑部大牢外院,那两边人还在“罚站”?

七茜儿便心想,当差也不易啊,这是要站多久呢?高低皇帝朝廷这碗饭,也不是好吃的。

看七茜儿过来,各衙门的人便纷纷站起,对她施礼。

陈大胜他们是城门侯,虽是虚候也是侯,不然成天在南门站着,那里是朝廷大员上朝的地方,看到老大人们,这进来一次躬身一次么?

而后就有了这个着獬豸敷面,不拜人的规矩,这也是朝廷对有功之臣的尊重。

如此七茜儿一路来,有人对她微微点头致意,或行礼,她也就是淡淡一句啊,也没人说什么。

人家朝上超品的老大人都不介意,他们算什么。

等到了牢门近前,这已经是日入末刻,那边站立许久,新的执令们也察觉被挂了起来,正心内烦躁,一抬眼便看到总令主嘴里说的天下最讨厌人,之一?

南门口那几个看大门的?

七茜儿手里油汪汪的,怕污秽了自己的新绫布,就四处看了一圈,正好看到宇文小巧。

这个女子她知道,她常去家里的院墙安静的……观察?

也是唯二认识的人,又同为女子,她便先走过去,就惊的宇文小巧舍了满是鲜血梅花的绣绷子,满眼受宠若惊的站立起来。

这是?未来的小叔子?

上次见,却没有这般低啊?

正寻思着,便看到小叔子瞧见了自己的绣品,并且侧脸不屑一声:“哼!”

阿『奶』买的金叶那活计都比这个好。

这一刹那的心灵相通,宇文小巧满面羞愧的叹息,一伸手把那东西丢到了一边去。

此路又不通。

七茜儿微微摇头,又看看宇文小巧的身材,心里也是安慰,家里就老五一个没着没落了,也不是挑拣,这样的足够了。

只可惜老五压根不想成婚,可惜这女子不折不挠的一直跟着,也不知道何日是个头。

她把胳肢窝对准小桌面,就将绫布交托给了宇文小巧。

东西,还是交给熟人保管吧。

鬼使神差,宇文小巧又懂了。

她就双手握拳道:“小,咳,你放心,我定会看好它,布在人在。”

一贯多呢,就算你识相,七茜儿点点头,转身就往大牢内走。

然而走到门口,那边僵持的正是紧张,这四位执令也是想找个下台,便有那叫潘伯庄的一伸手拦在了七茜儿面前,这人还满面不屑道:“哎?哪儿去?我说城门侯,虽说大家身上都有差事,可该走的手续还是要走,怎么,你这是看不上兄弟几个?”

这他妈就『乱』扣罪名了,好端端的你招惹城门侯干嘛?都不是一个衙门口的。

面子丢的是无声无息,谷红蕴不接茬儿,这几个憋的是面目涨红,就开始『乱』点灯。

可七茜儿又不懂这是何意。就抬脸看看他,又看看左右,看周围人一起将目光投向自己腰下的腰牌。

哦,是了是了,这是身份,她有身份的。

如此,她便一伸手将腰下牌子递给了潘伯庄。

这在别的衙门人看来,这位城门侯很是不错了,虽大家地位不对等,可是该走的程序,人家要他就给,没一个字的废话,竟是十分的配合的。

何况他是深夜至此,必有郡王爷交托的重要事情,这人是傻子么?

这次这场祸事牵连人无数,全大梁唯老刀是会照规矩律法办事,绝不会徇私枉法的。

这是福瑞郡王的人,谁都能来搞事,他们却不会的。

这九思堂的到底想做什么?

也不想做什么,就是被那边的谷红蕴挂起来了,潘伯庄就想找个台阶下一下,好显示一下自己不是那么好招惹的。

他看这城门侯瘦瘦小小,也没啥力度。以往也听说过,老刀出手从来都是以七抵百,打一个也是以七御之,那,这可是一个老刀呢。

就如老刀看不上江湖人士不实际的那些套路般,其实江湖人士也看不上兵营的粗胚打斗全无章法。

七茜儿客气的递了腰牌,潘伯庄却有个千手如来的诨号,在那牌就要落手一刹那,众人就听潘伯庄说了一句:“哎?”

那代表城门侯的腰牌就对着地面落去了。

潘伯庄只等那腰牌落地,他会笑笑捡起,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帮着擦擦灰,并大度说,小兄弟,吃饭的家伙可是要拿稳哦。

如此,他便赢了。

别问为什么此人会这样想,也别问此人他要赢什么。

这世上总不少莫名其妙的人。

随着潘伯庄一声哎?众人闻声看去,却看到那老刀手里拿着腰牌发愣,潘伯庄正满面诧异的看着他?

就是一刹那的事情,七茜儿自不会察觉自己受到了为难,她是足尖一点送牌回手,预备再递一次。

潘伯庄眨巴下眼睛,忽笑了起来道:“有点意思。”

再一伸手,七茜儿又递,他便一伸一缩,又是一声:“哎?”

这一次众人算是看清楚了,看清楚便心内顿觉恶劣。

只是未等有人出言阻止,那牌子又被七茜儿拿足尖挑回手内。

这是她男人吃饭的牌子,是她男人一身没有一片好肉换来的身份,这人是何意?看不起她男人?

那就该死了!

潘伯庄并不知七茜儿已经动怒,却言语更轻佻的笑道:“嘿,只是开个玩笑,劳烦城侯大人莫要计较,我这就与你登记,劳烦您再~交牌呗。”

七茜儿制怒,递牌,心里想,难不成那臭头让我看看他往日值更的地方,好吧,我知道了,你们也是十分不易啊?

也好,让我回家更疼他们一点吧。

待那手又递着牌子出去,便听到潘伯庄再一声轻佻的:“哎呀~又没有接住呢……”

只话音未落,便不是那牌子的事情了,潘伯庄猛觉两耳灌风,等到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挂在狴犴脸前的气死风灯勾儿之上。

一瞬间的满目震惊,众人心里就只有一声惊叹:“好快!”

潘伯庄面目狰狞,自挣扎的要下来,嘴上这位也不闲,还骂骂咧咧道:“鼠辈敢尔……”

就听到咣!!的一声,他的脑袋便被这位老刀镶嵌在了青砖雕刻的狴犴脑门上,人当下也昏『迷』了过去。

无论七茜儿怎么想,她此时却没有做错,天子门面怎敢轻易折辱。

周遭寂静,众人皆惊,便听到那瘦小的老刀发出一声不屑的:

“啧~!”

完了,这是九思堂与长刀所对上了?

孟鼎臣是个傻子么?这都用的是什么人?

又万想不到很少出手的城门侯,身手竟这般好,就怪不得受帝王器重,卧榻之侧只有老刀敢立。

七茜儿双脚落地,心里生气,左右看看预备找个绳儿,把这牌子串好,再给这厮挂脖子上,这次必不让他瞎说八道诬陷自己。

众人却以为这是大人动怒,要找家伙与这玩意儿不干休的要折腾起来了。

正紧张着,忽就听到那谷红蕴说:“城侯,下官谷红蕴,乃是九思堂刚上任的副令,您这牌儿,不若交于我接?”

他走过来,腰身弯曲,双手托高于头顶。

有他下属一声更咽:“师叔?”

谷红蕴一动不动,态度虔诚认真,在下属闯祸之后,站出来一力承担此事,他的做法没错,却不知道这位老刀如何想?有给不给这个台阶。

也是,凭什么你九思堂内部的恩怨,要放到差事上牵连旁人?

众人不语,只有宇文小巧站起来,安静的走到七茜儿身后,两人直面九思堂。

今儿不管这事儿闹腾的多大,她宇文小巧接了!

七茜儿哪里看的出来这些,她就看看谷红蕴想,恩?认识啊,熟人。

你要,那给你吧。

她很利落的把牌子放到了谷红蕴的手里。

谷红蕴心里千担重,当手握住腰牌,便一身轻松,他微微合眼,心里道,果不亏是那娘娘的自己人,这个恩情北派十二门,北派护国寺记住了!

握好腰牌,谷红蕴自然让开身势,请七茜儿进入刑部大牢,嘴里却说:“大人这边请,待我为大人登记。”

那千手如来还挂在头顶,北派的人一哄而上将旧系挤在边上,自然而然的接了差事,就连他们身上的牌子都在无声交手之下,悉数卸了下来。

七茜儿好奇的看那边私下动作,可这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就微微侧脸又是一声:“啧!”

说完背着手跟着谷红蕴进去,待写好册子,谷红蕴依旧是双手捧着牌子奉给七茜儿,还说:“让您看笑话了。”

七茜儿能说什么,只能一声:“哼!”

说完,她就越过重重大门,一步一步走向重犯牢狱。

这世上有特权的人,总不会被那些门阻隔。

陈大胜让她来,她便来了,进来后,看到门便入,见台阶就下,走啊走啊,最后竟走到了单独关押着前礼部尚书郑行云的牢狱之前。

如地狱三重门,郑行云的牢房见不到天日,也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时辰,关的久,也无人提审,他便疯癫了。

煎熬着,煎熬着,他就听到一阵不太大,也不太响的脚步声慢慢行至自己面前。

七茜儿一路好奇,也总算看到了一个犯人。

这人身穿囚服,身上两重镣铐,肮脏且不说,看到自己却一脸凶相。

原来这就是大犯人么?

却不等七茜儿腹诽完,郑行云便猛扑过来,双手抓住铁栅栏怒骂:

“好狗!你是来杀老夫的么?你回去告诉那个忘恩负义的庶孽!这天下从来都是可一人主之,从没有一人治之的道理,没有我郑家满门相助,无有我郑家女子悉心教导他人时,哪有他今日的成就……不,不就是一些没人要的土地么?难不成我郑家满门几十年辅佐竟是白负了不成,好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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