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顺十一年六月十六,雷雨夜,老宫灯,皇帝自上午下了大朝,便宣了紧要的朝臣去东明殿,就如何处理小坦王一事,进行了一天的讨论。

当然,能入东明殿坐着与武帝议事的也非一般老臣,就连陈大胜这样的帝王心腹,他也是没有权利进去的。

毕竟小坦王的处理结果,是关系到这个国家未来十年对外政策走向的紧要事。

他爹福瑞郡王倒是进去了,可这次,从头至尾福瑞郡王都没有吭气。

大家伙都知道他丢了孙子心情不好,也就不敢打搅。

约莫卯时末刻,天『色』渐黑,从内宫边缘就走来低头含胸,步履匆的太监宫婢。

头顶皆是乌云,看不到人,就像看着两排长长的闷灯在飘忽。

这些人来到东明殿前,开始悬挂防雨的灯笼,待挂好,陈大胜便坐在殿外廊下,等自己父亲出来。

这个位置其实是从前他做禁卫的时候常坐着的,却从七年前开始已换旁人。

而今再坐这里看雨幕外面的大梁宫,陈大胜便生出一种,啊,这里还是老样儿的感觉。

只宫或人,却都是老了的。

东明殿里传出一声暴喝。

“文凤书,你个钻进钱眼里的害群之马!”

“孙大人此言不通,老夫如何就成了害群之马?老大人所言之群在那?老夫所害之马又是哪一匹?您也不是不知道,这些年你兵部支钱,又哪次没有如了你的意?尤其守塞之将卒,无论器械还是粮草,你开口,我户部从无二话!

今日陛下也在,你且问,便是陛下要修修外面这些老殿的款项我们都没给支,而今不过是一个小坦王,赦有赦的好,杀有杀的利,如何就上升到你指着老夫鼻子羞辱的地步?”

“你强词夺理,兵部的钱儿,你还敢眛了不成?”

陈大胜无奈拍额头。

他爹弄出来的户部老底儿,他们到不敢昧,他们能拖死你,信么?

几个小太监过来在陈大胜面前摆上几案,又从宫盒内取了几样配茶的点心,还有茶水摆好。

老刀在宫,从来都是这样的待遇,尤其他,依旧是一些老人的小祖宗。

至于新人么,陈大胜就不去想了。

一朝天子还一朝臣呢。

殿内一声充满孙绶衣特点的暴喝,陈大胜便提壶给自己倒了茶,端起来喝了一口才想,我们孙大人又被文大人阴了,这都吵了十来年,竟一次都没有赢过的。

屋内带头吵架的两派,一派兵部尚书孙绶衣带领的武将,他们建议斩了小坦王,最好让陶继宗带兵直接灭了小坦王的老窝,这才算给十来年里,死在小坦王手里的大梁百姓一个交代,同时也是一种震慑。

而另外一派是户部文凤书为代表的文臣,他们的意思是敲诈一下,就把人放了吧。须知这些年为了争贡济坦王的位置,各部落小坦王一直在内部争戈,好端端的就何苦帮着仇人踏平道路,这不是傻子么?

至于第三派,就是典型的复古派,他们建议扣押小坦王,让他永远燕京为质才是上策,须知小坦王所在的度鲁乾部是西坦最强部落之一,小坦王伊比亚·伊本还有三个身强力壮的儿子,据说是他们父子感情非常好的。

殿内战火四起,户部兵部互相攻击,亏得皇爷脾气好,从来由着这些老臣折腾,若换了别朝,这最起码也是个君前失仪吧?

远处,又一撮人提着宫灯缓缓接近的,待看清楚了,陈大胜才认出来却是谭士泽的承继子,皇爷三女婿,小侯爷谭唯心。

陈大胜做事最在意这些,不能让人抓住短处,他就站起来对谭唯心抱抱拳。

人家是真候,他是个虚候,又是陈年旧主,看谭士泽他也不可失礼。

谭唯心态度也谦和,赶紧避让,还礼后才换了担心的语气问:“这里面还吵呢?”

陈大胜点头:“是呀。”

谭唯心面『露』关心:“这个时辰了,陈侯可用了晚膳?”

陈大胜答:“还未,这不是来接老爷子么。”

谭唯心便笑了:“怕是一会子陛下会留人的。”

陈大胜摇头:“今日不同往日,留是不大可能了。”

谭唯心无奈道:“哎,这都折腾几天了,老人们也上了年纪,平素走路都咣当,好家伙,陈侯听听,如今到有精神折腾呢,若我说,随便他们折腾他们的去,何苦连累咱陛下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的。

时候不早,您且等,我去里面送些暖胃口的去,您瞧,这一会儿看不住,我们老爷子也是一样的!”

他指指身边太监手里的食盒儿,又对陈大胜眨眨眼。

陈大胜退让半步,请他进去:“小侯爷请。”

“失礼了。”

“不敢。”

“改日再叙!”

“好。”

两方关系从来就没好过,十几年里就是平淡相处,更无交集,但是在这个地方,他们就得表示亲昵,还要客客气气礼数周到。

陛下在意这些,他俩就得表面亲厚。

路过陈大胜的时候,她能感觉出,对面这小侯爷他是得意的。

他得意于,陈大胜来了就只能屋檐下等着,就连入殿的资格都没有。

他得意于,他来了,想进去就能进去,还能围着皇爷表现自己的孝敬,让满朝老臣看看,他才是真正放在皇爷心里的人。

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争的。

等他走了,陈大胜又坐回原处,依旧淡然饮茶,并不会把情绪『露』在脸上。

又过一会子,身边便来了一人,抬头一看却是柳大雅。

十年前大梁宫被袭,事后追责,柳大雅便被抓住一些错处伤了前程,从此止步禁卫头目再无望进步一下。

十年,柳大雅已经是白发苍苍,甚至胸前一把大胡子都是白比黑多的。外面听他官位好听,那是不懂,其实他身上挂的皆是虚无,是一点实惠都没有的。

好在,这人是个乐天的,见到陈大胜就嘿嘿乐:“呦,您这是故地重游?感觉咋样啊?”

陈大胜点头笑:“你说呢?才将回家一看,说是老爷子没出宫,我就来了,坐。”

柳大雅坐下,也与他一起看外面雨幕,半响才说:“大公子的事情如何了?”

陈大胜依旧笑:“劳您惦记,出去人不少,想来无事的。”

柳大雅长长出一口气:“万不可大意,这是亲儿子!咱从前吃过这亏,也不是我老柳泼你的冷水,有些事儿还是亲力亲为的好,若我说,这世上除却父母,靠谁都靠不住的,是吧,老兄弟?”

陈大胜点头:“是。”

又过一会,柳大雅才吞吞吐吐说:“我那三小子,说了宇成伯家的三丫头。”

陈大胜一愣,看向他欢喜道:“好事儿啊,什么时候办?一定要早早与我说,到时候我带他们几个去家里给您帮忙去。”

老刀们而今占据兵部半壁江山,他们愿意出来给柳大雅撑场,这是很给面子的事儿了。

柳大雅却有些羞臊,好半天才说:“咳,那啥,你也知道,我孩子好几个,也没个出息,那……这不是手里不宽裕么……”

哦,这事儿啊,陈大胜笑了起来,很是爽快的说:“用多少,柳兄说个数目,明儿我让人给你送去,不急还的。”

可柳大雅却一摆头,又看看身后才说:“瞧你说的,还用得着你帮我,不用~。”

说到这,他挪动过去,悄悄来了一句:“好兄弟,我听说,今年驸马爷不坐庄了?”

陈大胜眼里异『色』闪过,问:“你说泰泽号那局?”

柳大雅脸上一红,亏他满面胡须遮掩,如此也是低着头,又点点道:“对,也没旁个地方了,就那儿。”

“你要~扎一脚?”

柳大雅吸气:“我哪儿敢啊,不是我!不是我~这不是,我那婆娘的弟弟,他是个闲人,他就想扎一脚,哎!就是他,那你说这家伙,我都骂了好几次了,没用!

没用,就非要进这坑儿,我听说,而今市面上想往这庄里扎脚的人多了去了……,宗室也是好些人呢,这现下没坐庄的,都有几百万贯摆在那儿了,吓人吧?”

他又往身后看看,又听殿内几句争吵,才小心翼翼说:“只是不知谁来坐这庄,就怕没人出来,摊子就凉了,倒是他们说,依着咱邵商派的老『尿』『性』,必是斩的,您说~是吧?陈,陈兄~弟?”

陈大胜歪头看他,打量了好一会,一直看到柳大雅面『色』灰败叹息,他才说:“我若是你,我就不搅合进去。”

“是吧。”柳大雅有些尴尬,到底挠挠头叹息:“也~也对,我这,也是没办法了,从前傻,宅子就置办了那么一大点,又娶妻纳妾生了一群祖宗,小时候还好,给口吃冻不着就成。

可这几年你也知道,老哥哥我这灶头,算是凉了,老了!眼见这刀都提不动了,陈侯,这人『性』子再硬,硬不过年岁,算了,是我的不是……”

他站了起来,刚想羞愧而去,可裙甲却被陈大胜拉住了。

柳大雅眼圈有些红的看向陈大胜,就听

陈大胜对他说:“小坦王这事儿我管不着,我自己的儿子生死未仆,也就没注意那般多,这些天我府里沉闷,老爷子话都是少的……对不住了。”

柳大雅吸吸气,呲牙强笑:“不不不,您可不敢这般说,是我的不是。”

陈大胜却站起,语气诚恳道:“老哥,有些水咱就不趟了。你要实在不宽裕,我就给你指点个去处,也不愁赚几个零碎儿,您看成不成?”

柳大雅也是被『逼』到极点,就因为十年前那事儿,他是轻易没脸到后面来的,如今却为子女前程,到底是来『摸』一『摸』消息了。

这本身就是很犯忌讳的事儿,好家伙,皇帝跟六部大臣谈论国家大事儿,老大人们回家都不会轻易吐口,你禁卫头子却拿这些消息出去赌博?

掉脑袋的大事儿。

柳大雅眼神一亮,立刻双手抱拳,殿门之外不敢行大礼,只能微拱手。

这真是走到绝路了。

上战场不怕,好歹是个痛快死,这人世上的软刀子,就一事一事割刮的你没尊严了。

好在,他遇到了陈大胜。

到底是自己初入大梁宫,愿意释放善意的一个爽快人,人不能没有良心。

陈大胜就笑着说:“柳兄可别这样,明儿你打发孩子寻我那姨姐去……”

柳大雅眼睛一亮:“您是说?”

陈大胜笑:“对,就是她,做团头那个,她门道多路子广,甭看我家是个郡王府,有些杂事办不了,入了巷子得求着她呢。”

柳大雅点头:“那是,燕京霍九郎谁不知道,甭看是个女子,是走哪儿都有情面的大团头儿。”

陈大胜拍拍他肩膀:“所以才让你打发孩子寻去,她那边接待过几次玛媞尼香料商,尤其河罗,龙涎,安息这些,只要入燕京,就肯定她那边过一手。

到时你就说我让去的,要什么只管让她弄些,这里外转转也就走开了,老哥,咱一辈子都苦过来了,你可不敢想不开,走这种绝路真不值当!”

柳大雅连连应允,尾音都拐弯了:“哎哎哎……”

陈大胜说完,他感激不尽,又听到殿里有结束的意思,他到底是走了,脚步也轻松很多,腰身也直流尊严了。

可别小看这几味香料,这皆是大梁没有,异邦产出的奢侈东西,是拿着钱儿都买不到的。

柳大雅做了一辈子禁卫头子,他根骨老实就在差事上发不了财,陈大胜佩服就在这里。

让他家小子去寻霍五蓉,不管是那一味香料,也不愁给他弄个几十斤的,回头再把这些香料送到街里随便卖去,便是价格不美,也不愁几万贯的赚头。

这可不是一次买卖,陈大胜点了道儿,就看柳大雅的儿子机灵不机灵了,机灵了靠上霍五蓉,也不愁个异邦货物买卖,这是正路上的钱儿。

你说谁都能寻玛媞尼人做生意?那还得人家玛媞尼人信任你,愿意与你交易呢。

这些玛媞尼人拿着谢五好的信物,这才敢来大梁开拓商路,换了旁人,人家还怕梁人坑他们呢。

到底来去几万里地,就那么点东西,宁愿少赚却也要稳妥的。

看着过去威风凛凛,而今老迈的禁卫头子离开,陈大胜面上不『露』心里却深深叹息。

甭说柳大雅了,甚至他手里提拔起来的人,也被逐渐长大的几个皇子一批一批的换了去。

正想着,东明殿门口一阵悉悉索索,这是散了?

陈大胜扭脸,便看到带头出来的老爹。

佘青岭出来看到儿子,眼角就带了笑。

他儿从来这样,尤其天气不好,就一定会守着他接送的。

那他这样就冤枉老大人们了,谁家也有儿子,问题旁人的儿子能坐在这里等爹么?

满大梁也就这一位了,皇子们想见爹,还得求见呢。

这位却是来去自如,也不是他官位大就有这优待,是从开头就这样,大家习惯了,也就是个默认的规矩了。

如此,便在众位老大人的羡慕眼神中,陈大胜弯腰背起老父亲,又有太监过来帮着打了一个大伞盖,说是皇爷赏的,他们就离开了内宫。

一直到外宫上了车驾,陈大胜看安全了,才问:“这一天争吵,这是吵出结果了?”

佘青岭冷哼:“孙绶衣就是个笨蛋!你跟着他算是倒了霉了,我就看着文凤书挖坑,是人家挖一个他就一准儿跳进去!”

文凤书是他的人,陈大胜就从这话里听出一些炫耀的意思。

如此也就顺着他话笑说:“孙大人直脾气,您可别跟他计较。”

说完,扯了毯子给佘青岭盖在腿上。

外面一会雷雨,一会细雨,他爹到了年纪,最怕这样的湿天气儿。

佘青岭撇嘴:“我跟他计较?就这点破事儿,折腾了多久了,可算是完事儿了。”

陈大胜挑眉:“完事了?”

佘青岭点头,靠着车壁合眼道:“对,差不离就这样了,他能鬼过文凤书,哈!怎么,你有想法?”

陈大胜却笑了:“没有。”

不说陈大胜,却说朝臣散去,武帝杨藻就坐在案前久久不语。

谭唯心替代张民望,亲力亲为的贴身伺候,一会劝陛下眯眯眼养养精神,陛下闭眼正要歇,他却拿着一件袍子过来给陛下小心披上说:“陛下,今儿这雨一阵一阵的,走的都是湿风,您好歹暖和些眯着。”

武帝觉着他贴心,就拍拍他的手问:“你呀,今儿去哪儿了?”

谭唯心接过张民望端上来的一碗补汤,先是拿小碟倒了一些,亲身试毒,喝完才说:“儿臣能去哪儿,就咱家里这几个地方呗,今儿六殿下喊了几个师傅,在家里画千佛图,说是,想给萧娘娘过个十周年呢。”

武帝接过补『药』,手下很稳当的一饮而尽,放下碗才说:“十年了么?”

谭唯心接过空碗递给小太监:“是呀,儿臣到您身边十年了,您说多快。”

武帝笑,扶着桌面哼了一声站起,谭唯心不敢扶,就退后一步。

“快不快的,有的混帐东西就光长个子不长心!成天什么事儿都做不了,跟朕作对就有他……哈,千佛图!”

就如平常老父亲般数落着,武帝拿起案上一本奏折,抬眼一看张民望。

张民望赶紧捧过一个黄缎子裹着的匣子,武帝将这本奏折往里一丢吩咐道:“拿去给他们先拟好,待过了十五,宫里……就办一场小祭,明儿起,朕也斋戒一下……对,过了小祭再传旨,她……她不喜欢杀生。”

武帝说完,披着袍子出了殿,看着雨幕半天才叹息道:“十年,多快呢!”

他说完举步下阶,等候的宫人便纷纷上来伺候,将大梁帝王抬入后宫。

谭唯心躬身送走武帝,这才转身满面笑的入了东明殿。

东明殿内,张民望早就离开,几个小太监正把今日朝臣呈上来的奏折归档。

有与谭唯心关系好的小头目过来巴结道:“驸马爷,您这是回去了?”

谭唯心笑:“啊,也该回去了,不然殿下又要担心了。”

他几步走到御案前,随手将自己送来一口没动的汤碗收拾起来,看几个太监抱东西吃力,他就伸手想帮,却把最上面几本推到地上。

几本奏折落地,半开不开的就『露』出一些字迹。

谭唯心抱歉一笑,低头虽看半眼,却不会弯腰帮忙,就笑着对捡奏折的小太监说:“你看这事儿弄得,我这胳膊麻了一下,我的错,你慢慢来。”

说完,又对那小头目说:“你可不敢打他。”

那太监头目笑:“哪能呀,多大的事儿。”

说完,亲送谭唯心离开。

入夜宵禁,谭唯心的车马却一路畅通无阻的去了谭侯府。

他却不知,他离开没多久,又有那小太监头领拿着令牌,一路往福瑞郡王府去了。

天空一道闪电,整个燕京刹那亮如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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