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件、身份证明,一共要三份,给我、我老婆和我的大儿子。”

高峰时刻极其缓慢的车阵中,外面是急风骤雨,他们沿着一条河前进。这条河简直和他们刚才登陆的海滩一样,是他们九死一生的突破口。

在他们走到大门时,吉米·马问,“对了,那个墨西哥蛇头呢?他应该不会追杀你们吧?你们和他之间的事都摆平了吗?”

“有人替我安排工作了。”张敬梓说。

一位通过收费站的妇女向他抱怨不该关闭收费站的快速通道,但他无心理会,只把目光瞥向后方的车辆。那辆白色货运车离他只有三辆车了,

威廉低下头,从前座的塑料置物盒取出那张纸钞。收费员似乎退缩了一下,才放低身子伸手接收。接过之后他直盯着威廉递给他的钞票。

“谢谢。”威廉回答。

“可是………”张敬梓皱起了眉头。

“噢,帮忙。你说的故事很精彩,不是吗?好吧,你需要帮什么忙?有些事我可以尽力,有些就不行了,我可没有八仙过海的本领。说吧,你需要什么?”

威廉把货运车停在收费站旁。但这个处于叛逆期的孩子,是否会不理张敬梓的命令,突然加速冲撞收费站呢?

“都摆平了。”

吉米马说:“你们准备好自己的照片,驾驶执照和工作证明会用得到。你们可以到游乐场去,那里有投币式快照机。”

“好吧,”张敬梓说,“就刚才说的这些文件,要多少钱?”

吴启晨态度十分坚决。“我不管,我们就是要留在这里。”

他慌张地四处张望试图寻找脱逃路线,却发现插翅难飞。道路两旁都被高墙围起来了。

二十分钟后,他们进入了唐人街,沿着坚尼街走,这是一条同时拥有中文和英文名字的宽阔大道,雨停了,人行道上涌现很多人,他们在这条林立着杂货铺、特产店、鱼货摊、珠宝店和面包坊的长街上沿街走着。

“我在学校听人家说过。”

张敬梓假装生气继续说:“我有两个孩子和一个婴儿,还有我父亲,他年纪很大了。至于我这位朋友,他的老婆现在生了重病。我们需要帮忙。”

“很贵吗?”

但这孩子故意又按了一次喇叭。

“我怎么会知道?况且,难道你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张敬梓想开口说话,却被吴启晨打断了。吴启晨说:“不,不,我想留在曼哈顿这里的唐人街。你的经纪人能替我们找一幢房子吗?”

“我们会还他们钱。”张敬梓愤怒地说。这次,他的儿子不敢再顶嘴了。在卸货区,张敬梓找到一堆彩色版的报纸。他吃力地读着上面的英文,才明白这是一堆商场的广告单,上面写有一长串各家“家庭商店”的地址。他想得很清楚,只要拿到第一份工资,或身上的人民币一换成美金,就把钱寄还给他们。

“说!”

“什么是绿卡?”

张敬梓没有再说下去。吉米·马此时已经敲完了,他转身写了一张纸条,交给吴启晨。“这是经纪人的地址,离这里只有几个街区。你再额外付他费用就行了。”他接着又说,“我提供这信息可是免费的,够大方吧?每个人都说我古米·马是个慷慨的人。接下来,我来替张先生找车子。”吉米·马打了一个电话,很快地交代了一些事,安排某人把车子开来这里。“好了,我们的生意这样就成了。和像我这样公道的人合作应该还算愉快吧?’

张敬梓不敢在福州的黑市兑换美金,因此现在他的钱包中只有数千元被海水浸湿的人民币。幸运的是,在前座中间的置物盒里,他们找到了五美元纸币。

吉米·马深深吸了一口烟:“五百元,再低我就不干了。”

年纪最大的张杰祺坐在最后面。他双腿盘起手放在腰间,白发垂在脑后。他默默地坐着,用半闭的眼看着周围的一切。

“永久居留权卡。”

“带点烟在身上?”他问吴启晨。吴启晨又拿了三根香烟。

收费员退回收费站,在收款机旁抓起了一个东西。是不是按警铃?张敬梓心想。

张敬梓抬头盯着收费站里的收费员,觉得这个人显得有些紧张。那男人表面一副没事的样子,却不时偷看他们的车。

起初,张敬梓以为前方有道路管制,所以车队才排得这么长。现在他看见收费站的状况,觉得那可能是某种海关入口。

威廉好像没把父亲说的话放在心里。他伏在方向盘上,陷入自己的思绪当中。

他身处一个收费站玻璃亭里,大部分活动完全向外暴露。如何能在没有支援的情况下拦阻满满一车想要逃逸的中国人?也许他们随身携有俄制轻型武器:AK-47自动步枪。

“墨西哥?”吉米·马摇摇头,说,“我从来不和拉丁美洲的蛇头合作。”吉米·马说中文的口音有美国腔。

“你说什么?”

沿路看着街道和建筑,他心想,等在他们前方的,不知道是一个怎样的未来。

张敬梓摇头婉谢,但吴启晨接过一支烟。古米·马打量他们身上肮脏的衣服,一幅邋遢一样儿,然后笑着说:“你们两个人看来有很精彩的故事。一定很精彩吧?我真的很愿意你们说来听听。”

张敬梓转头静静瞪着有着一张瘦削的脸、一溜长发被拨到耳后的儿子,突然,他厉声问道:“这车………你从哪儿学会用这种方法发动?”

“是吗?这样可能会需要很久啊。”

“我们要留在曼哈顿。”

他从枪套中抽出武器,那是一把枪管长四英寸的S&W点三五七口径手枪,他把它放在收银机旁,心中估算着下一步该如何反应。他必须拦截他们,但是如果他们有异常动作——比如逃逸——那该怎么办?他已想好了:他会阻止他们,要求所有人立刻下车。

此时,收费站里的男人仔细地打量他们。他的舌头舔了一下嘴角,微微移动了下半身,改变身体的重心。

张敬梓讲完地址后,帮会老大从计算机前抬起头。“这么说你们会住在皇后区喽?”

“不行!”张敬梓叫道,“他可能有枪,他会向我们射击。”

“那是清烟斗的小刀,”张敬梓说,“那不是武器。”他终于发火了,“你这是什么态度?”他大吼起来。

这个计谋相当成功,一路上,警察和收费站收费员都没识破,现在他们出了隧道,进入了曼哈顿的大街。在排队经过收费站时,威廉已仔细研究了市区地图,知道该怎么走才会到唐人街。他一下就找对了方向,上了那条高架路,尽管一开始他就被这里的单行道搞得有点糊涂。

“很好。毕竟,需要我们顾虑的事实在太多。”吉米·马快活地说,“在我们这一生中,实在有太多魔鬼在我们身后追赶。”

吉米·马朝计算机歪了一下头,改问吴启晨:“你的地址也一样吗?”

星期二,辰时至酉时

交通松动了,车开始向前移动。威廉紧紧闭着唇,闷闷不乐地一言不发。

根据他与“幽灵”的合约,张敬梓同意他本人、梅梅和威廉,甚至包括日后长大的小儿子,都必须按月偿还剩下的偷渡费用,直到完全清偿为止。为了还债,一般来说,偷渡者中的男人在唐人街餐厅打工,女人多半进成衣工厂,这些人算是替蛇头打工。他们住的地方也是蛇头的,当然,这免不了要额外再被坑一笔租金,张敬梓从没信任过蛇头,尤其是“幽灵”。他听过太多传闻,知道偷渡者会被殴打、强奸,囚禁在满地老鼠的破房子中。因此,他不想通过蛇头,而是自已通过一位朋友住在纽约的哥哥替自己和威廉安排工作以及住处。

在他们离开海边开上公路时,张敬梓便料想到警察会采取把守交通要道、设立关卡等等的措施。

“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自称‘墨西哥’。”

张敬梓不知道究竟恼怒什么,他默默盯着拥挤的街道,冷静了一段时间才说:“你说的对,我自己是不可能发动这辆车的。谢谢你。”

“他们的医术好吗?”

从陆路经长岛进入纽约市有几种方式,其中包括几条桥梁和隧道。它们之中有些是免费的,例如皇后大桥和布鲁克林大桥。如果想从长岛尾端进城,最快的路线是走皇后区中城隧道。警方和联邦调查局的探员已接获命令,关闭了所有快捷通道和自助投币通道,因此目标嫌犯必须经过人工收费站。

收费员的手颤抖地接过那张钞票后,把身子往外探以便看清楚这辆货运车的车身,然后他眨眨眼。在车身外,那行文字写的是:家庭商店。

“我们需要一辆车,但我买不起。我能从你这里租一辆吗?”

“他收了我们的钱,”张敬梓悲哀地说,“说要帮我们搞证件和运输工具,但最后就把我们扔在码头上,跑了,”

“贵,当然贵。但是如果你们太穷,只能上市立医院,他们就会逮捕你。”

送树苗,这主意真好。

他现在按理说还欠“幽灵”一大笔债。从中国偷渡到美国,每一个人的费用是五万美元。张敬梓急于出国,他原以为在福州“幽灵”的经纪人会加收他更高的费用。没想到他们竟然只收全家人,包括他年迈的父亲在内的所有人总共八万美元的费用。他变卖所有家产,又向亲朋好友东凑西借,才弄齐了要预先支付的首款。

“好了,安全了,我们过关了。”张敬梓宣布,躺在车地板上的人此时全都坐了起来,拨开衣服上的树叶和泥土。

“这很重要吗?”他儿子反问。

收费员递给他零钱。“好地方,家庭商店,我常上那里买东西。”

“你们的蛇头是谁?”

吉米·马是东百老汇大道福建帮的会长,但实际上,他可说是唐人街小区的地下市长。

他开始点数零钱找零,同时向货运车后半部窥望。张敬梓暗暗祈祷,希望他只看到满满一车的树苗。他、威廉和吴启晨在离开海边后,在路边的公园里拔起几棵树苗把这辆车伪装成是运送植物到分店的货车。现在所有人全都躺在货运车地板上,躲在树苗枝叶的遮蔽之下。

“一千五百元。”

可是,万一车上的人把手伸向仪表板或置物箱呢?

这句话让张敬梓感到一丝悲伤,他想起多年前,他与梅梅去厦门的一个大型游乐中心,就曾经一起坐进这样的机器里拍照。他把这张照片放在公文包中,但现在已连同福州龙号一起沉没在阴暗的海底了。

“不担心?他杀了我们十几个朋友。”吴启晨赌上自己的性命是一回事,但张敬梓无法想象他居然敢用妻子和孩子的性命做赌注。

张敬梓和吴启晨把他们的家人留在偷来的车上,自己徒步走过人来人往的街道,找到店员说的那个福建帮会。这幢楼是一座看起来很肮脏的红色三层楼建筑,有夸张的中式飞檐装饰。从外观看来,它就像是从福州公交北站附近的老街区直接搬过来的楼房。

他们同时起身,互相握了手。

他们走进帮会一楼门厅,步伐很快,似乎担心那些人会一眼认出他们,而向移民局或“幽灵”密报。他们两个人把头压得低低的。

“人民币?”

张敬梓耸耸肩表现出一幅无可奈何的样子,接着说,“我父亲需要找医生。”他又对吴启晨点点头,“他老婆也一样。你能帮我们搞到保健卡吗?”

但威廉却相当冷静地说:“我们要付钱了。”

“没办法了,”张敬梓对他说,“只向前走。”

“我偷过车,党支部和公社领导的你满意了吧?”

吴启晨看着张敬梓,惊奇他怎么会编出这样的故事。张敬梓事前已提醒他没事别乱说话,让自己一个人来对付吉米·马。在福州龙号上,吴启晨喝了太多的酒,容易冲动,他生怕他一不小心会说出偷渡者和水手全被关在货舱里的事。

“今天真不是送货的好天气,对吧?”他对张敬梓说,又看了一眼乌云密布的天空。

帮会老大轻笑出声,“我不是什么都有吗?没问题、没问题。”再一次讨价还价后,他们敲定了租车的价钱。吉米·马计算他们该付的总额,然后依汇率换算成人民币。所有费用合起来的总价高得吓人,但即使他们不愿意也只能接受。“告诉我你们的姓名和地址,我去替你们弄证件。”他转身面对计算机,一边听张敬梓说,一边飞快地用键盘输入。

只是,为何这孩子变得这样离经叛道呢?

收费站的收费员负有把守纽约市大门的重任,但这份工作却一点也不刺激。

张敬梓的确有故事要说。故事够不够有趣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这个故事将是虚构的。他已决定不把他们搭乘福州龙号的事告诉任何陌生人,也

绝口不提“幽灵”可能在寻找他们的事。他对吉米·马说:“我们刚才搭了一艘洪都拉斯轮船进港。”

“行、行,我可以搞来一些证件。驾驶执照、社会保险卡,几张旧公司的证明文件,都是一些已经破产的公司,所以没人能追查你们。只有吉米·马才聪明到能想出这种点子。有了这些证件,你们就看起来和一般美国公民差不多了。不过,光凭这些证件你们还是没办法找工作,现在移民局的那些混蛋什么都查得清清楚楚。”

吉米·马说:“这样说就对了,可以暂时窝身的房间倒是有几个。你今天就可以住进去,先在那里待着,直到替你找到一个永久的家为止。”吉米·马敲着键盘,办公室顿时安静下来,只有调制解调器发出的嗡嗡声。张敬梓把手搭在吴启晨的肩膀上低声说:“启晨,这样不行,你得和我们在一起。”

“付什么钱?”张敬梓问坐在驾驶座上的儿子。现在威廉成了他们唯一的美国专家。

“那地方够大吗?舒服吗?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这边的经纪人,他们找的房子说不定会比较好。我在皇后区也有几个熟人。”

“停在这里。”张敬梓指示说,威廉立即把车子靠边停下。张敬梓和吴启晨下了车,走进一家店铺,询问店员一些和此地华人社会有密切关系的帮会堂口的事。这些中国的帮会组织通常由来自同一省区的人组成。因为来自福建,张敬梓要找的是福建帮会。原本他以为在这个以广东人为主的唐人街,来自福建的他们可能不受到欢迎。但让他惊讶的是,目前曼哈顿的唐人街的主要人口竟然是福建人,许多广东人早已搬离了这个区域。他还听说,就在几个街区外就有一个福建帮会。

这是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商店,在现在这种时间,店里的员工不多。张敬梓、吴启晨和威廉很容易就闯进了卸货区,从仓库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拿了几罐油漆、刷子和工具,然后静悄悄地离开。张敬梓对威廉说:“我为了所有人的生存需要才会拿走这些东西。一旦有了钱,我就会把钱寄还给他们。”

“你都和谁在一起鬼混,小偷吗?”

交通相当拥挤,货运车停了下来。威廉不耐烦地按了喇叭。

“我会记住的。”

只剩一辆车了。

还有十辆车、九辆车………

“这是收费站。”仿佛这是一目了然的事实,“我需要一点美金,要三块五。”

“谢谢。”张敬梓说。

“我想冲过去。”

“如果我没带那刀,如果我不知道怎么发动这辆车,现在我们早已全死了。”孩子愤怒地回答。

吴启晨笑了,“我不担心他。”

“哦,朋友的哥哥,好,很好。不过,我们有一个分会在皇后区,‘法拉盛街坊商业协会’。这个组织很大,很有势力。顺便提一下,‘法拉盛’是纽约地区的新唐人街。说不定你会不喜欢你朋友那个地方,说不定你的孩子住那里会不太安全,这都有可能。到时,你可以去找那个协会的人,只要报上我的名字就行了。”

“我不替人搞护照,”吉米·马接着说,“危险了。还有绿卡也不行。”

“行了,爸爸。”这孩子露出一副极不尊重的样子。这让张敬梓想狠狠给他一个耳光。

货运车缓缓向前移动。再两辆车就轮到他们了,

张敬梓到现在才发现,过去他能和儿子相处的时间实在太少,这段从俄罗斯到美国的航程是个难得的例外。也许——他心里闪过一个让他战栗的念头——也许其实这孩子本来就是这样。

吉米·马笑了起来。“我只要美元。”

然而,在这个风雨交加的清晨八点,皇后区中城隧道收费站收费员却兴奋无比地期待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以打破他单调乏味的日子。在此担任值班收费工作的是一位已经退休的纽约市交通警察,他已经好几年没遇过什么重大案件了。刚才,所有曼哈顿的收费站人员都接到港务局的通知,说有一艘货轮在长岛外海沉没,船上非法偷渡的中国人正潜逃到城里,包括安排走私的蛇头本人。他们开的是一辆漆有教堂名字的白色货运车和一辆红色本田轿车,其中有人可能携带武器。

这位消瘦的男人点点头说:“我只要我自己的。这样会便宜一些,对吧?”

“那你呢?”吉米·马对吴启晨说。

张敬梓从不欠人家的钱。但这次不同,“幽灵”炸沉了福州龙号,想要害死他们,这等于是违约行为,所以合同自然失效,因此他们可以不用承担这一笔庞大费用。首先,他们必须活下去,直到“幽灵”和其他共犯被美国警方绳之以法或是逃回中国。因此他们必须尽快躲藏起来。

偶尔,收费站也会遇上一些意外事件。例如一次有个罪犯用枪顶着收费员,抢走三百一十二元现金。离奇的是,他抢劫的是特里巴洛大桥的入口处收费站,然后他逃到大桥另一端的出口,发现已有十几名警察在他这条唯一的出路上等着他了。这些警察真不明白这劫匪究竟怎么想的。

一个叫吉米·马的男子接待了他们。他穿着一套缝线像是随时会绷裂、上面满是烟灰的灰色西装,他招呼他们到楼上的办公室坐下。

张敬梓不动声色地暗自盘算。一千五百美元,这价钱太离谱了。他虽有五千元人民币,但这是他们全部的家当。于是,他坚定地摇头说,“这个价钱不可能。”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后,最后敲定的价格是九百美元。

这位退休交警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生之年将与一群偷渡者正面遭遇。

“你说谎。你以前一定干过吧?”

“别张扬!”张敬梓立即阻止他,“不要引起别人注意。”

“我们上哪儿?”威廉问。

“你说的是一幢房子?是吗?”吉米·马愉快地问,“这里可没有一整幢的房子。”他接着说,“而且一整幢房子你也负担不起。”

“福州。”吴启晨脱口而出,张敬梓却惊呆了。他正打算要讲另一个福建的城市,好把与“幽灵”的关联降到最低。

“这个朋友是我朋友的哥哥,他已经都打点好一切了。

“不好,”威廉说,“他在怀疑我们了。”

护照、文件、签证他们一样也没有。

“另外,你干吗身上带刀子?”张敬梓又问。

“带刀的人可多了,爷爷身上就有一把。”

这孩子脸上露出的笑容带着明显嘲讽,这让张敬梓一下明白了他是在开玩笑。然而,这句话深深刺伤了张敬梓。

“没错。我的朋友替我安排好房子了。”

他们回到货运车,发现有另一辆卡车停在附近。威廉便把两辆车的车牌调换了,再继续往城里开,来到一个废弃的工厂。他们把车子开进工厂,找了个掩人耳目的地方,张敬梓和吴启晨用油漆覆盖车身外原本教堂的名字。尤其稍干后,平日就是书法高手的张敬梓,参照着刚才拿来的那份广告传单上的字体,在车身外写上“家庭商店”几个大字。

于是他们把车子开到一家大型购物商场,而商场正中央的那家商店便是“家庭商店”。

和两个星期前离开福州老家时相比,老人家的皮肤似乎生出了更多的老人斑,或许这只是张敬梓的幻觉。不管怎么说,他已决定一旦住的地方安定下来,最先要做的就是带老人家去医院看病。

眼前这片灰灰的水泥世界,张敬梓心想,一点也不像盛船长说的,是什么黄金大道和钻石之城。

吴启晨想把价钱再砍低一点,但吉米·马毫不松口。最后,皮包骨头的吴启晨勉强接受了。

怎么回事?是他给太多了?还是太少?他不会希望我们拿钱贿赂他吧?

张敬梓凑近吴启晨耳边,避免让吉米·马听见。“别傻了,这样‘幽灵’会找到你的。”

张敬梓感觉被儿子的话刺伤了,他心中泛起一阵恼火,但不全是针对威廉。威廉越是接近青春期晚期,性情变得更加古怪,阴郁、暴躁、爱逃避。他经常逃学。有一天在他带回老师写给家长的信中,张敬梓发现原本异常聪明的威廉,学业成绩逐渐下滑,他把威廉叫到面前教训。威廉却和他争吵,辩称这不是他的错,他在学校受到排挤,只因为他的父亲的问题。他和他弟弟在学校被称为顽固分子,饱受那些孩子的奚落,那些温室的花朵,只会欺负其他学生。最要命的莫过于威廉的名字是取自近年来最著名的美国资本家,他弟弟的名字还与一位美国总统一样。然而,对张敬梓来说,他并没有对儿子的表现多加留意,也没有留意他的情绪变化。他认为,教养孩子是妻子的责任。

“请坐。”吉米·马用中文说,拿出香烟递给他们。他是个宽脸的家伙,头上的黑发整齐地往后梳去。

威廉熟练地在车阵中驾车前进。(他在哪儿学的?他们家里根本没有汽车。)张敬梓回过头看着后车厢里衣冠不整、蓬头垢面、满身海水咸味的一群人。状况最惨的是吴启晨的妻子永萍。她眼睛紧闭,浑身颤抖,满脸都是汗。她的手臂在救生艇撞上礁岩受了伤,在临时缠绕的绷带下仍然可以看到鲜血不断渗出。吴启晨十来岁大的女儿青梅似乎没受外伤,但却满脸恐惧。她的弟弟朗朗,和张敬梓最小的儿子差不多年纪,也留着一样的瓜皮发型。两个小男孩坐在一起看着车窗外低声细语。

“那就一间公寓,如何?”

“我们打算一直躲在地下等待特赦。”张敬梓解释。

“我不替人弄保健卡,太容易被追查了。你们得去找私人医生才行。”

管他的,到时候开枪就是。

他的办公室很大,但东西很少,几张式样不一的椅子、两张桌子、成堆的文件、一台昂贵的计算机和电视装饰着这个空旷的房间。一个向一边倾斜了的书架上堆放着上百本中文书,墙上有一幅褪了色的、有些黑色污渍的中国风景海报。不过,张敬梓并未被这破烂的外表给蒙骗,他相信眼前这位姓马的哥们儿肯定是个百万富翁。

威廉把车开出收费站,缓缓加速,一下子他们就进入了隧道。

“哎,他们老是这样,”吉米·马愉快地说,“但他们为什么要骗人?难道这笔生意还不好做吗?去他妈的墨西哥人。你们到底是从哪来的?”

他伸手摸向腰带,取下一个装有六发子弹的铁环式快速装弹器,这样才能最快地装填子弹。他把快速装弹器摆在手枪旁,汗湿的右手又在裤管上抹了几下。想了想,然后他拿起手枪打开保险,再放回收银桌上。这是违反规定的做法,但是此时待在这玻璃大鱼缸里是他,而不是那些订这些规则的大人物。

现在,意料之外的事恐怕真的要发生了。他把汗湿的手掌在裤管上抹了抹,那辆漆有文字的白色货运车正在收费站前排队,越来越近了。驾驶正是中国人,车子缓缓开向他的收费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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