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矮小壮实。他的身材比莱姆想象中的还要矮小。不过莱姆并未因此感到吃惊。自从他负责纽约警察局刑事鉴定组开始,就发现许多嫌疑犯看上去与普通人并无二致,甚至更渺小。通常这让人很难将他们的外形和罪行对号入座。

身处一群高大威猛的警察中间,“幽灵”没表现出任何紧张不安。他表现出的镇定就如同和自己最信赖的保镖在一起。他宽厚仁慈的眼神,是属于治疗师、医生或是宗教人士的,能抚慰人心,诱人倾诉——莱姆从眼神中找到了萨克斯被蒙蔽的原因。然而,在如此会骗人的眼睛中,莱姆还是捕捉到偶然射出的冷酷与残忍。

“好吧,你想说什么?”问话的是国务院的威伯利,莱姆对这个人有印象,上次在他家的客厅,这个人极为傲慢地做了自我介绍,

莱姆说:“二位,你们应该了解我的工作内容吧?刑事鉴定。”

威伯利想插话,却被皮博迪一个手势止住了。皮博迪了解,林肯·莱姆从不会因为别人而改变自己的节奏。

“我们有时会不小心忽视重要线索。我承认,这次我是疏忽了,还不如……还不如我身边的这位萨克斯警官。她善于挖掘行为背后的动机。对此我并不擅长,我的专长是研究证物……”他微笑地盯着“幽灵”说,“就像是把一颗棋子定格在围棋的棋盘上。”

登机口的空姐已经开始登机广播。

“幽灵”沉默不语,不想开口浪费时间。

“我们查出了所有线索,”莱姆朝“幽灵”点了点头,“让他被捕了,不是吗?这正是我们的功劳,我们已有足够的证据定他的罪、判他死刑。可现在是怎么回事?居然要释放他?”

“不是释放,”皮博迪反驳说,“是遣返中国受审。”

“让他离开我们的管辖地?离开他数度犯下重罪的地方?”莱姆厉声说,“你要吵架吗?”

威伯利实在按捺不住,催促着:“快说重点,不然我就带他登机了!”

莱姆不理他,自己仿佛是占据了舞合中心的主角,完全掌控了局面。

“你知道我的感觉有多糟?我已经判断出了福州龙号的位置,派出了海岸警卫队去拦截,可是……后来呢?他竟然炸沉了船,船上那么多人都淹死了!”

皮博迪表示理解:“我明白。大家都不好受,但是……”

莱姆也不理皮博迪,接着刚才的话:“重要线索,让我们仔细想一想。那是个星期二,福州龙号上,天没亮……假设你是‘幽灵’,一个重罪通缉犯,知道半小时后海岸警卫队来拦截偷渡船,你会怎么做?”

登机口已经排上长长的队。“幽灵”有几分焦躁。

皮博迪叹了叹气,威伯利小声嘟嚷着,莱姆知道他肯定没说什么好话。

莱姆继续演讲:“如果是我,我会带上所有的钱。命令福州龙号全速开往外海。海岸警卫队、警察和移民局的人拦下货轮后,一定会花时间清查船上的水手和偷渡客,我刚好趁机逃上岸。等他们发现船上没有我时,我早在去唐人街的路上了。那么,‘幽灵’又是怎么做的?”

萨克斯看到莱姆示意的眼神,接着说下去:“这个人把偷渡客全锁进货舱,炸沉了整条船,还追杀幸存者!”

“在海边他没法杀光所有人,”莱姆接着说,“于是他冒着被捕或被杀的危险,竟然一路追踪他们进城,企图在城里行凶。他为什么要这样赶尽杀绝?”

“因为那些都是证人,”皮博迪循着莱姆的思路,“不得不杀。”

“原因呢?这一点一直没人注意到。”莱姆问,“杀不杀证人有什么区别?”

皮博迪和威伯利被问得哑口无言。

莱姆又说:“船上的偷渡者都能指证他,不过这种案子他在世界各地犯下不止十几桩。国际刑警组织还因为不少和他有关的人命案通缉他。这次他杀了船上所有活口是为了不留下证人,这种逻辑未免有些牵强。”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如果杀人是早就预谋好的,这样就合理多了。”

皮博迪和威伯利的反应截然不同。前者惊讶又迷惑,后者若有所思。

“牺牲品,”莱姆说,“这就是关键。你瞧,我们萨克斯下海游了会儿泳,在福州龙号上找到一封信。”

听到“一封信”,原本死盯着萨克斯的“幽灵”冷不丁将注意力转回莱姆身上。

“一封信?”皮博迪侧着头问。

“信里提到钱的去向,还有偷渡客的名单。请问,这算不算非常重要的线索?信上没有‘乘客’、‘移民’或者‘猪猡’这些字眼,更没有你们惯用的‘无合法身份者’,只有‘牺牲品’。翻译之后我才明白,原来‘牺牲品’是指谁。现在你们应该了解了,‘幽灵’不止是蛇头,他还是个职业杀手,受雇来‘清理’那些人。”

“胡说!”“幽灵”喊道,“这人狗急跳墙,别听他的!我要登机!”

莱姆不受干扰,接着说:“‘幽灵’早就计划好要炸沉福州龙号,当船离岸足够近的时候,他和手下就乘救生艇逃脱。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没料到我们发现了船,还派出海岸警卫队进行拦截。这逼得他不得不提前行动,结果让一些人逃出来了。而且炸药过猛,让他来不及找帮手,也就没能带走船上的枪和现金。”

“荒谬!”威伯利抗议。

“您心里也许清楚得很,威伯利先生。我们已查出寄给‘幽灵’信和钱的人,这个人叫林水边。”莱姆回复他的异议。

“幽灵”不时瞧瞧登机门,希望能尽快到门的另一边。

莱姆并没有停下演讲的意思:“我们已经用电子邮件把林水边的姓名地址传给福州的公安部门,提示他们此人可能是‘幽灵’的同党。没想到他们竟回信说‘恐怕搞错了’,还说这个地址是政府大楼,林水边是政府官员的助理,负责商业经济发展。”

“嗯?”皮博迪更糊涂了。

“林水边是腐败官僚!”莱姆厉声说,“这还不够清楚?他和底下的人不知已经从中国东南沿岸的经济贸易中收取了多少回扣!他可能是替政府工作的人,但这点我没有证据,至少目前还没有。”

“这不可能!”威伯利刻意提高声调,以掩饰心虚。

“还不止如此!桑尼跟我说过,福建是经济发达的地区……船上的人多少对林水边的事有所耳闻。一旦他们向政府告发,林水边和党羽可能随时失去一切。为了自保,他们必须把抗议声最大的人干掉。还有什么比雇蛇头去杀他们更理想的呢?如果他们死在偷渡途中,那就是自找的了。”

萨克斯补充道:“他们的命就像船上的货物一样,消失了也没人知道。“

她边说边把头转向威伯利,以提醒莱姆。

莱姆面向威伯利说:“啊,对了!谜底就快揭晓了。为什么‘幽灵’能被释放呢?中国南方是美国在海外的最大投资点,你们这样做是要取悦林水边他们,确保经济投资不受影响。”

“这简直毫无根据!”威伯利恼羞成怒,

“对!这都是你们编出来的!有证据吗?”“幽灵”附和威伯利。

莱姆轻蔑地瞧着“幽灵”说:“证据嘛……可还不止一个呢。我们有一封林水边寄给你的信,还有船上的钞票——”

“胡扯!”“幽灵”气急败坏地打断了莱姆。

“钞票?”皮博迪问。

“偷渡的费用。萨克斯去大西洋潜水,在沉船里找到十二万美元和大约两万块人民币。我请了位移民局的朋友到我家,帮忙研究证物,而他——”

“他是谁?”皮博迪话一出口便恍然大悟,“是阿兰·科?”

莱姆回答:“至于他是谁,你没必要知道。”

皮博迪猜得没错,阿兰·科和莱姆见面后,便冒着可能被开除甚至坐牢的危险,去偷了移民局的机密文件。这也正是莱姆之前问他的问题,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我的朋友早就注意到现金的问题,通常偷渡客和蛇头签约的时候,不可能用美金支付头款。他们在中国没有美金,就算有也没那么多,所以只能用人民币付款。这条船上大约有二十五名偷渡客,相应的,应该至少有五十万人民币的头期款才对。可是船上的人民币怎么那么少?又是哪里来的十二万美金?这趟旅程其实是个陷阱。他们象征性地收点钱,那些人就争先恐后地上船。那些美元才是‘幽灵’的‘头款’,是林水边付给他干掉人命的报酬。根据钞票上的号码,我从联邦储备银行查到,这笔现金可查到的最后纪录,是送往新加坡的南华银行,而这家银行和林水边的部门有固定往来。”莱姆抽丝剥茧,揭开层层内幕。

登机队伍在迅速缩短。

皮博迪陷入沉思,似乎有些动摇。威伯利却未改变强硬的态度:“不管你说什么,他都必须上这班飞机!”

莱姆微微抬起下颔,眯起眼看着眼前的政客,说:“萨克斯,我们说哪儿了?”

“还有卡车,”萨克斯提醒他,“说说卡车的事。”

莱姆把这出独角戏的舞合又变成了课堂,当起了老师:“犯罪现场有个有趣的现象。有时候,你没在那里找到的东西反而比你找到的要重要。重看证物表时,我发现有件东西不在列——那辆运送偷渡客的卡车。移民局的朋友告诉我,偷渡合约写明了上岸后的交通工具,现场却没有任何卡车的踪迹。唯一出现的只有那辆杰里·唐开来的休闲旅行车,这是‘幽灵’和他手下的用车。卡车去了哪儿?”

登机程序已经接近尾声。

莱姆回答刚才的问题:“根本就不会有卡车!‘幽灵’早就知道没有偷渡客能到达目的地。”

威伯利低下身子,贴近莱姆的耳朵,威胁般地说:“先生,你管的太宽了,你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

莱姆马上摆出一幅后悔的样子,揶揄他:“您说得对,我非常无知,既不懂国际政治又不懂外交事务……我只是个单纯的科学家而已,知识面窄得可怜。比如说,我就不知道那批炸药是假的。”

这句话堵住了威伯利的路。

“这就是我来这儿的目的。”德尔瑞说,“真不巧,刚好是冲着你们来的。”

皮博迪不安地干咳几下,问:“这又是什么意思?”其实他害怕谜底被揭晓。

“不是有人在弗雷德的车上装了炸药吗?实验室传回的化验结果是……这真有趣,炸药里竟然没有火药,只有些树脂锯末。假炸药,训练用的。移民局也有拆弹小组,在曼哈顿还有一个炸弹训练场,刚好移民局的朋友今天早上去溜达了一圈。那里有不少训练新手用的假炸药,和从弗雷德车上找到的完全一样。雷管上的号码,也和移民局证物保管室里的接近。你们去年在康尼岛抓了十几个俄罗斯非法移民,当时还没收了一批雷管。”

威伯利反击道:“你是说联邦政府里有人想谋杀调查局探员?”

皮博迪的汗又被激了出来,眼里闪过几丝惊恐。莱姆对这个人的反应感到“满意”,对威伯利的装模作样感到“敬佩”。

“谋杀?区区一根小雷管怎么能伤的了人?那不过是个小鞭炮罢了,构不成伤害罪。我倒认为,那个作假的人犯了‘妨碍侦查罪’,这可是重罪。我想,你们可能有意暂时不让弗雷德碰这案子。”

“理由呢?”

“理由是,我会兴风作浪。”身着白色西装的德尔瑞往前跨了一大步,气势汹汹地把威伯利逼到墙角。

德尔瑞说:“我会召集特警小组,他们可不像移民局的探员这么‘温柔’,他们会让‘幽灵’动弹不得的。妈的,没想到我被玩了!上面利用我对人蛇偷渡的事一窍不通……我安排好那个有经验的丹尼·王来接手,他就马上被调去执行别的任务,一屁股坐上往西边开的飞机……”

“所以你们必须赶走弗雷德,这样才能按原计划处置‘幽灵’——活捉,遣返。一切都按照国务院和林水边的交易规则去做。”莱姆给演讲做了总结。

“我对这事完全不知情,”皮博迪脱口而出,“我向上帝发誓!”

“注意你的嘴。”威伯利低声恐吓他。

皮博迪有些语无伦次了:“他们只说尽量别让司法部插手,说这事和国家安全有关。没人,没人提过什么经济投资——”

“哈罗德!”威伯利瞪了他几眼,然后转过身,换了副嘴脸面对莱姆:“林肯,假设,我说的是假设,你说的是事实,你也得明白,这不只是他一个人的事。‘幽灵’的身份既然已被揭穿,他就不能炸沉其他船,也没人会再找他当蛇头,而且——”狡猾的政客继续说:“我们把他送回去,这样我们在那里的投资才有保障。”他无奈地耸了耸肩,说,“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做一些我们不喜欢的事情。”

莱姆点点头,以示理解:“看来,这件事已经被提升到政治和外交层

面了。”

威伯利立刻投以笑容,表示欣赏这样的理解:“事实上,这是为了国际关系。当然,牺牲在所难免,却又别无他法,”

莱姆低头不语,然后对萨克斯说:“我们应该高声赞美这种‘牺牲一切以保障人民根本利益’的做法。”

本以为事情就要获得圆满解决了,没想到却被一个坐轮椅的人嘲弄了一番,威伯利的脸色登时阴沉下来。

“你看,政治太复杂,外交也是。罪案调查可没那么深不可测。我更喜欢简单直接。这么说吧,你可以把‘幽灵’交给我们,让他留下受审,当然你也可以放他回去。如果你选后者,我们就把一切细节公之于众,当然也少不了你在调查中蓄意攻击联邦调查局探员这件事。”

莱姆用略带挑衅的口吻给这道选择题作补充:“请君任选。”

“威胁我?几个他妈小小的市局警察!”威伯利彻底撕破了脸。

广播里传来最后的登机提示。

情势的急转直下使“幽灵”有了实在的危机感。广播里温柔的女声令他紧张得冒冷汗,面如死灰,他凑到威伯利身边,连说带比划。手铐随着手的动作,不停发出金属撞击音。

威伯利却只顾着和莱姆对峙:“公之于众?你们要怎么公开?我告诉你,没人会对这种事感兴趣!这是他妈的水门事件吗?我们不过是把一个中国人送回老家受审。”

“哈罗德?你呢?”莱姆问。

皮博迪无奈地说:“很抱歉,我别无选择。”

“这就是你们的回答……很好,看来都做出决定了。”莱姆突然觉得眼前的情形就像一场博弈,每个人都不过是盘中的棋子。想到这儿,心中不由得涌出一股复杂的感觉,既高兴又悲哀。这是盘必须下完的棋,所有人都别无选择。

“托马斯,请把那篇作品拿出来。”莱姆扭转上身对身后的看护说。

看护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径直交给威伯利。信封里是莱姆写给《纽约时报》国际新闻部记者彼得·霍汀斯的长信,莱姆所陈述的一切都能在信中找到。

托马斯开了口:“彼得是我的好朋友。我跟他提起福州龙号沉船事件和华盛顿高层有关联后,他对这个独家新闻很感兴趣。”

“彼得可是位相当出色的记者,曾经获得普利策奖的提名。”莱姆再下一城。

威伯利和皮博迪默默地对视片刻,然后各自退到没有干扰的角落,打起手机。

“关先生,关安先生,听到广播请您立即登机。”又是那个温柔的女声。

两个人几乎同一时间挂了电话。威伯利一声不吭,转身就离开了。

“幽灵”见状几乎要跳了起来,冲着威伯利的背影惊慌地喊道:“喂!你别走,等等!我们讲好的!可是讲好的……”

威伯利边走边撕碎莱姆写给记者的长信,然后顺手丢进走廊边的垃圾桶。

塞林托跟地勤人员说可以封舱了。

关安先生不可能登机了。

失算了的“幽灵”霸气全无,全身松垮无力。可怕的是,他眼中的戾气却未有任何散去的迹象。他盯住萨克斯,一边的嘴角稍微扬起,冷笑着说:“打个赌吧,小妖洞,我们还会再见,只是时间早晚问题。放心,我有的是耐心。”

阿米莉亚·萨克斯冷冷地回敬道:“我期待那个时刻早日到来。”

莱姆惊觉,萨克斯的目光比“幽灵”的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几名纽约警察局的警察带走了“幽灵”。

“我发誓我不知道内幕,”哈罗德·皮博迪啰嗦着,“他们只告诉我——”

眼前这个肥胖的、絮絮叨叨的移民局官员让莱姆感到无比厌恶。莱姆看也不看他一眼,按下控制面板,让“暴风箭”轮椅掉转方向,载着自己离开是非之地。

阿米莉亚·萨克斯走到不知所措的皮博迪面前,向他伸出手:“麻烦你给我手铐钥匙,‘幽灵’收押后,我会把手铐留在拘留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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