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间旅行的时候,最精彩也最痛苦的事情,就是有机会回到妈妈还活着的那些日子。甚至有几次,我还亲口和她说话,简短的对话,比如:"今天天气真糟,是么?"我在地铁里为她让座,跟她去超市,看她演唱。我在爸爸至今还居住的那间公寓附近转悠,看他们俩,有时他们会带上儿时的我,一起散步,去餐馆吃饭,或者看电影。那是六十年代,他们正是一对优雅、年轻、才华横溢的音乐家,无限的世界呈现在他们面前,他们犹如快乐的云雀,沉浸在好运和喜悦当中,熠熠生辉。我和他们彼此照面的时候,他们会朝我招招手,以为我是住在不远处的邻居,喜欢出来散步,发型有些怪异,而且年龄时常奇怪地变小变大。有次我依稀听见爸爸疑惑地问我是不是得了癌症。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为何爸爸从来就没有察觉到,在他们结婚的头几年,这个经常出没的男人就是他的亲生儿子呢?

我终于目睹了我和妈妈在一起的日子:现在她怀孕了;现在他们把我从医院抱回家;现在她推着婴儿小推车带我去公园,她坐着背乐谱,她一面柔声哼唱,一面摆出各种手势扮鬼脸,朝我摇晃着玩具;现在我们手牵手,欣赏着小松鼠、汽车、鸽子和任何会动的东西。她穿着棉外套,七分裤搭配平底鞋,那乌黑的头发映衬着一张引人注目的脸,饱满的嘴唇,大大的眼睛,俏丽的短发,她看上去像是意大利人,可她实际上却是犹太血统。妈妈连去干洗店都要画口红、眼线、胭脂和眉毛,爸爸则是一如往昔的高大清瘦,爱穿休闲服,爱戴帽子。惟一有区别的是他的脸,那是一脸的满足。他们时常互相靠着,手拉手一同漫步。海滩上,我们三个人戴着同一系列的墨镜,我还顶着一只可笑的蓝帽子。我们涂上防晒油,躺在太阳下面。我们喝着朗姆酒、可乐,还有夏威夷甜酒。

妈妈的幸运星正冉冉升起,她师从贾汗·梅可、玛丽·德拉克洛瓦等等先辈,在她们细心的引领下沿着成名的道路不断前进;她演了一系列独具光芒的小角色,在抒情歌剧院演出时引起了路易·比海尔的注意,她在《阿依达》里为琳娜·魏沃莱做替角,随后又被选中主演《卡门》。其他公司也注意到了她,不久我们便开始周游世界。她为福茂录制了舒伯特,为百代录制了威尔第和魏尔⑥魏尔(Kurt

Weill),德国当代作曲家。的作品。我们去伦敦,去巴黎,去柏林,去纽约。现在还留在我记忆里的就是永无止境的酒店和飞机。电视里转播了她在林肯中心的演出,我是和外公外婆一起在曼西看的,当时我六岁,瞪着黑白的小屏幕,我简直不敢相信那就是妈妈,她当时正主演《蝴蝶夫人》。

歌剧院六九年至七九年的巡回演出结束后,他们打算搬去维也纳。爸爸要参加维也纳爱乐乐团的团员甄选工作。只要电话铃一响,不是妈妈的经纪人艾什叔叔,便是某个唱片公司的人。

我听见通往地下室台阶的门开了,又"砰"地关上,随后是缓慢下楼的脚步声。克莱尔轻声敲了四下门,我挪开把手下的椅子,她头发上还有些雪花,脸颊红扑扑的。她已经十七岁了。克莱尔张开双臂冲过来,激动地抱紧我,"圣诞快乐,亨利!"她说,"你能来这里太棒了!"我亲了亲她的脸颊。她的欢乐和活力驱散了低落的情绪,不过那种伤感和失落并没走远。我把手指伸进她的发间,抽出时,沾上了一些雪花,不过一下子就融化了。

"怎么了?"克莱尔注意到我还没碰过食物,和我无精打采的沉默,"是因为没有蛋黄酱吗?"

"嗨,别做声。"我坐在一把破旧的懒人椅上,克莱尔硬是挤到我旁边。我搂着她的肩,她却把手放在我的大腿里。我移开她的手,把它握在手心里,她的手冰凉。"我和你说过我妈妈的事么?"

"没有,"克莱尔一下子全神贯注起来,她总是渴望了解任何和我家庭有关的事情。随着日期表上的日子越来越少,我们不久就要进入那段两年不见的时间了。克莱尔暗自确信,只要我透露一点点细节,她就一定能在现实中找到我。当然,她做不到,因为我不愿意说,而她也无从寻找。

我们每人吃了一块曲奇饼,"嗯,很久以前,我的妈妈,当然还有爸爸,他们深深地相爱,后来有了我,我们非常非常快乐。他们的事业都很成功,尤其是妈妈,非常出色,我们常常一起周游世界,住遍各国的酒店。有一年,圣诞节快到了……"

"那是哪一年?"

"我六岁那年。那天是圣诞夜的早晨,爸爸在维也纳,因为不久我们就要搬过去,所以他先帮我们找房子。我们约好,爸爸坐飞机去机场,妈妈开车带我去接他,然后我们三个一起去奶奶家过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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