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曾鲤艾景初一行人去了马小兵的家,如果那个地方还能称之为家的话。那是在城郊一个烂尾楼里,屋里没有床,只是两张旧门模样的木板上垫着几床破棉絮,旁边是不知从哪里收回来的仅剩半扇门的木柜,床的另一侧有一个茶几、几个凳子以及一张桌子。桌子是四方的,可以折叠那种,但是桌腿已经锈坏了,桌面蒙了厚厚一层灰,上面原本应该放着个什么四方的东西,因为长久地没有挪动而留下一个深深的印子。

带他们来的老王指着桌面说:“这里原来有个电视机,还是我婆娘送给他的。”

老王是马小兵爷孙俩的老乡,也就是那个带头乞讨的大孩子王勇的父亲。

“都跟你们说他们早走了,你们就不信,现在信了吧?”老王又说。

宁峰递了根烟给老王,替他点上火,抽了几口,又跟他拉了拉家常,然后才将话题绕回来,“老王,说说怎么回事。”

老王抽了几口烟,原地蹲了下去。

宁峰陪着他也蹲着。

老王眯着眼睛说:“我知道你们是好人,以前这姑娘和你,”老王用夹着烟的两个手指头指了指曾鲤,“还去学校帮过我们家大娃,给他们捐衣服捐书,不然也不会带你们来这里了。

“村里穷,我们出来打工的好不容易有点能力把孩子接到城里来念书,有时候我们两口子晚上都要上工去,放了学也没人管他,正好同乡的人说要几个孩子一起去街上要钱,我们想至少有人管管他,还给钱给饭吃,就让大娃去了。”

老王说这些的时候,面庞一直笼罩在自己吐出的烟雾中,而艾景初一直听着他的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老王又说:“我后来才知道马小兵在他们中间,他是老马捡破烂捡来的,说是被扔在医院的厕所里。据说老马是个哑巴,几十年前本来娶了个媳妇。他打小有点疯癫,有时候好好的,有时候见人就打,媳妇受不了就跟人跑了。现在年纪一大把,家里其他亲戚也不管他,他就跟着人到城里来收破烂了,翻翻垃圾桶,捡废报纸和塑料瓶什么的,哪知道有天捡了个孩子。”

“你们见过马小兵了?”老王抬头问。

曾鲤听见老王的问话点了点头,“见过。”而艾景初不置可否。

老王指了下自己的嘴巴,“孩子是个兔唇,鼻子也缺一块,喝水都呛,差点就死了,还好他命硬才长这么大。你们别看他那样,脑子精灵得很,那天说他被人抓到医院,我们那个带孩子上街要钱的老乡就吓着了,以为是政府和记者来找他麻烦,急忙打发老马走了。”

“回你们村了?”宁峰问。

老王愣了下,随即敏感地问:“你们找马小兵干吗?”

“不是说了帮他吗?”宁峰说。

他将信将疑地抬头瞅了眼屋子一角自始至终没说半个字、表情冷漠的艾景初,“你……你们俩我认识,他不认识,他不会是政府叫来的吧?”

曾鲤看了看艾景初的表情,忙解释:“不是,不是,他是医生,就是他在找马小兵,替他治病的。”

老王停下吸烟的动作,“真的治得好吗?”

艾景初目光落在老王的身上,答:“治得好。”他没有过多地解释,仅仅说了三个字,简简单单,配着他脸上的表情,却一下子给了人一种信心。

“他们家可没钱。”老王在地上捻灭了烟头,又补充了一句,也是对艾景初说的。

“我会想办法。”艾景初答。

曾鲤说:“但是要早点找到孩子,越早治越好。”

宁峰看到水泥的墙壁上有一个用白色粉笔写的手机号码,问道:“这是他们的电话?”

“是老马他外侄的。”老王站起来,跺了跺脚,又说,“他们挨得近,你们可以打过去直接问问。”

从老马的住处出来,宁峰先走了,而艾景初开车送曾鲤去咖啡馆帮忙。

车到了咖啡馆门口,艾景初说:“忙完就给我打个电话,我来接你。”

“不用了,马依依会送我的,而且说不准什么时候才下得了班。”曾鲤一边说,一边扭过身,伸手去拿搁在后排的包。

那包正好放在驾驶座身后的位子上,她的手伸过去短了一截,她便只能使劲偏着头,往艾景初那边凑。她的头发没有扎上去,长长的一大把散在背后,而此刻,发梢半数都搭在他的身上。

“曾鲤。”他说。

“嗯?”她闻声抬头,发现了他近在咫尺的脸。

只见他半侧着头,手指还缠她的发,她突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自己躲也不是,回应也不是,只得愣愣地僵在那里任由他吻她的唇。

曾鲤心神不定地下了车,走到咖啡馆门口,才想起自己的包仍旧在他车里,又回身去拿,却不想,他已经拎着它站在车前等她。

她走过去,接过包,见他转身上车,又有些不舍。

“哎—”她叫住他。

他回身。

她咬了下嘴唇,迟疑地问了一句:“你可不可以进去陪我?”

他怔了下,抬眼看了下对面咖啡馆那个招牌,随后唇角微微一抿,往后扬起,浅浅地笑了。

“以后要我做什么事情,不用加‘可不可以’这四个字,直接说就行了。”他含笑道。

到了店里,曾鲤忙着磨咖啡豆、打果汁,而艾景初则坐在前台收银。虽说他从来没用过收银机,但是在窦窦简单地给他演示了一遍后,他就完全明白了。

开始还相安无事,后来有两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儿一推门看到前台的艾景初,愣在原地,半晌才吐出一句“艾老师好”。

Carol’s本来就在A大附近,来往的A大学生很多。

他点点头,算是示意。

然后,两个人又撤了回去,接着,时不时有人在街上隔着玻璃往里面张望,还有人直接进咖啡馆点些喝的看热闹。

过了一个小时,窦窦收到短信,急急忙忙跑去向曾鲤和马依依汇报:“男神上论坛了。”说完,将手机上那个贴着艾景初收银照片的帖子给曾鲤看。

马依依欣慰地说:“以后生意不怕不红火了。”接着又转向曾鲤,“你告诉艾景初,我开三倍工资,让他每天在门口站一会儿。”

曾鲤一个头两个大,急忙将艾景初拉上了楼,藏起来。

她刚安抚好艾景初,一下楼就遇见了全医学院最难缠之人—周纹。

“嘿。”曾鲤硬着头皮上了,她当时怎么就一时头脑发热,答应马依依叫艾景初去收钱算账了呢?

“师母—”周纹张嘴就是这两个字,立刻引得周围的人一起侧目。

曾鲤差点膝盖一软,给她跪了。

第二个周末,打探到马小兵已经回到老家延场,艾景初决定和曾鲤亲自去一趟。

延场这个地方因为海拔高,路难走,出入不便,是出了名的穷地方,但是最近却被一些喜欢另辟蹊径的年轻人看上了,它的区域内有高海拔的草甸和湿地,生态环境处于很原始的状态,是候鸟迁徙的聚居地。

不过,艾景初和曾鲤却不是千里迢迢去自驾游的。

他们先在高速走了四个多小时,中午才到县城里。他们在县城里吃过饭,休整了下,继续沿着呈S形的省道盘旋而上。山路狭窄,弯道也多,只见右边峭壁,左边悬崖,时不时还有货车迎面驶来。开始还是两个人换着开车,过了会儿,艾景初见曾鲤掌着方向盘的手紧绷绷的,也不太放心,便一个人把活儿全揽了。

等上了山,省道也没有了,连导航上也是空白一片。幸亏曾鲤去过延场,自己还有点印象,于是自己坐在副驾驶位上一边认路,一边打听,指引着车又上了另一条乡村公路。

接下来,路况便差了许多,水泥路面很多地方已经被压得支离破碎。

等到了村上,一问起来,才知道那里离马小兵所在的大队还有一截泥泞路,幸亏他们车的底盘高,摇摇摆摆地开到队上已经日落了。

他们先前和老马的那个侄子马富贵联系过,就约在马富贵家见面,等艾景初和曾鲤到的时候,马富贵家的堂屋里早就黑压压地等了一堆人,而那个叫马小兵的孩子,正躲在一个老大娘的身后。

艾景初不爱拐弯抹角,一坐下就言简意赅地将该说的话说了一遍,最后突然想起监护权的事情,问了一句:“谁是老马,孩子他爸?”他没见过老马,看不出来屋子里的谁才是。

其他人默不作声,最后马富贵才说:“我叔老毛病又犯了,让我们给捆了。”

艾景初迟疑了下,说:“手术的时候,要直系家属签字。”

马富贵四十多岁,在城里待过不少时间,知道这些医疗程序,急忙解释:“我叔也不是总犯病,一般没几天就好了,而且……”他指了下旁边的中年男子,“这是我们大队上的吴队长,我们生产队大事小事他都可以做主,你们前几天刚打电话,他就跟村领导汇报了。”

这里海拔高,日照强,白天的时候太阳出来觉得热,一到傍晚就开始冷飕飕的,眼见天黑,屋内也没人提议点灯。

这么晚了,他俩也回不去了,只得按照马富贵的安排在他家吃饭歇一晚,明天再去看看老马,然后带着孩子去A城医院。

等正事谈妥了,马富贵全家一边摆碗筷,一边留周边看热闹的吃饭。菜刚摆齐,马小兵便自告奋勇地去拉了墙边的绳子,挂在屋子正中的灯泡终于亮了。只不过,小小的橘色的灯光却亮得不稳当,一会儿强,一会儿又弱下去,忽明忽暗的。

马小兵穿着曾鲤给他买的小T恤,又拿了她不少巧克力,渐渐不那么怕生了。他看到曾鲤盯着灯瞧,便说:“它是这样的,他们说是什么电压不稳。”这是曾鲤第一次听见他开口说话,因为兔唇的原因,他口齿不清,发音含糊,讲的话很难听懂。曾鲤怕伤了他自尊心,没有再问只笑着点点头,算是表示自己明白了。

夜里安排住宿,马富贵媳妇试探性地问了问曾鲤:“你们是两口子吗?”

曾鲤连忙摆手。

于是,马富贵和艾景初睡一间屋,曾鲤和老大娘睡一间,马富贵媳妇带着两岁的孩子还有马小兵睡一间。

老大娘是马富贵的老母亲,七十多岁了,身体健硕,一口好牙。

马富贵媳妇怕曾鲤不乐意挨着老人家睡,便对曾鲤解释:“你别看孩子他奶奶年岁大,可讲卫生了,而且知道你们要来,我们把所有的被套床单都洗过了,你别嫌弃啊。”

曾鲤倒是不介意这些,洗了脸和脚,便跟着老大娘进了房门,等她在床前坐下,简单地环视了下屋子时,差点没把她惊得背过气去。

床旁边有三个木头的条凳,条凳上居然摆着一口黑色的棺材!

是真实的棺材,一头大一头小,漆成黑色,棺盖是盖着的。

这下子,一切都变得诡异起来。

老大娘眼神不好,也没察觉曾鲤的恐惧,完全当旁边的棺材隐形一样,连连招呼着曾鲤上床睡觉。

曾鲤只好硬着头皮照做。

刚要躺下,马富贵媳妇敲门进来,问曾鲤明天早上想吃什么,寒暄了几句后,又替她们拉了灯,关门而去,从头到尾,她也好像没看到那口棺材似的。

老大娘睡里面,她睡外面。被子枕套果然洗过,虽说睡起来硬邦邦的,却是真的干干净净。厚厚的蚊帐将外面的一切隔绝开来,可是她仍然忍不住想象着刚才那个东西。她盖着被子越想越怕,甚至不敢闭眼,甚至不敢让自己背对着它。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睡着了。

梦里,她似乎回到十多岁时那个总是办丧事的小院,昏暗的光线,还有就是孤零零地摆在那里的尸体,有的直接放在板子上只盖着白布,有的则放在棺材里。

转而,她又梦见父母吵架,双方两句不合又打起来,爸爸一巴掌朝妈妈拍过去,结果却落在她的脸上,一下一下,她却没觉得疼。

后来,她还梦见她拿着通知书去新学校报名,却发现一路上都有人指指点点,自己纳闷地垂头一看,才发现出门居然没穿衣服,全身赤裸着。

到了半夜,她再也睡不着,偷偷地下床溜了出去。

马富贵的家其实很简陋,屋子的墙没砌砖,而是用木头、篱笆、石灰和泥土夯的,屋顶再盖瓦。中间是堂屋,左右两边的几间偏房有的住人,有的放东西,后面是厨房、猪圈和茅厕。房子年久失修,很多地方的墙面已经脱落,里面支撑墙面的竹片裸露在外面。

屋外是一块平地,却没有院墙。

此刻,月亮从云里突然露出脸来,院子里比屋里亮很多。

她不敢走出去,只敢站在屋檐下朝来路张望,他们来的时候将车放在了下面,然后顺着田坎的小径爬上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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