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七月二十一日。

酷暑。

这个时候,文秀娟还活着,十岁。她的姐姐文秀琳也还活着,十一岁。

十年后她将遭遇的,对现在的文秀娟来说,是未知的,充满莫测变化的未来,一切还有可能。那是迷雾中的航道,充斥于天地间的纯白雾气中,总有一条属于她的航路,通向她的未来。不论这航路回过头看有多么蜿蜒,于此时此地,那就是笔直的,向前,向前。只等命运的汽笛一响,雾气就要散去,她已预见到,必然如此。一九八七年七月二十一日,午后一时过半。

在文秀娟的一生中,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对未来充满了梦想和希望。

收音机正播着王洁实和谢丽斯的二重唱《外婆的游湖湾》,因为总是会有嘶嘶的噪音,所以收音机放在了五斗橱上面,离床上的母亲包惜娣不远不近,听起来正好。

五斗橱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纸,许多是从《大众电影》上撕下来的,厚实又漂亮,这样就看不出橱本身的破败。

墙上也糊满了报纸,遮住那些墙皮掉落的地方。文红军过一段时间就会从废品收购站拿一沓报纸回来重裱,尽量让屋子看起来新一些。她们姐妹也可以从上面认字,一举两得。

吊扇不紧不慢地转,在黏稠的空气里搅出些微风,拂在包惜娣的身上。包惜娣的床放在屋里最好的位置,靠南临窗,能透气,原本隔壁邻居没加出二层的时候,冬天甚至还能照进一个小时的太阳。文秀娟搬了张小板凳在妈妈的床前,这样也能吹到吊扇的风。她自己的床在对角的上铺,中铺是姐姐的,下铺是爸爸的。家里的这间屋子在老街算得大了,放了两张床两个橱柜一个当茶几的大樟木箱,还能转得开人。

文秀娟之前坐在小板凳上吹了很久的电扇,现在她站到了床前,离床沿半步的距离,瞧着妈妈。

包惜娣眼睛似睁非睁,也不知是否看见了小女儿。文秀娟觉得妈妈在看着自己,妈妈总是这样半睁着眼,这让她不管站在什么角度,都觉得被注视着。就像庙里的大佛像。为什么姐姐还没来,文秀娟想。

我们说好的,一起杀了妈妈。你不来,我一个人不敢动手的。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电台连播了两首王洁实和谢丽斯的歌。

花儿为什么这样鲜,

鲜得使人不忍离去,

它是用了青春的血液来浇灌。

文秀娟在心里合唱着。她望着妈妈,妈妈也似乎回望着她。

姐姐跑了,她不敢来了。文秀娟想。

懦弱的人!

那我呢?

她杵在那儿,像根钉子。慢慢地,她听不见歌声了,脸皮开始发涨,心通噬骚地撞在胸口,血沸起来,汗打湿头发,在额上四处流淌,扎得眼睛酸酸麻麻。

对不起,妈妈。

但是,我们只能这样。

“妈妈。”她说。

她完全听不见自己的声音,那两个字只是在嗓子眼里冒了个泡,压根就吐不出口。

“妈妈。”她又叫了一声,听见了,像嗡嘴嗡的蚊子叫。

“妈妈。”她憋得脖子上浮起青筋,这两个字炮弹一样发射出来,在房间里打了个雷。这一声苗,震得她全身都松开了,像是梦魇的人终于醒来,能动弹了。

文秀娟的小手抓着汗衫的下摆,撩起来把整张脸蒙在里面。汗沁进去,从白棉布另一面慢慢浮起脸的轮廓。嘴唇的位置微微蠕动,那是她在无声地默念。许久,文秀娟深深吸了口气,白布微微凹陷,然后,她一点一点把衣服放下,露出自己湿漉漉的脸来。宛如幕布拉开。

妈妈,再见了。她在心里默念,随即发现竟念出了声来。妈妈望着她,没有回应。

文秀娟伸出手,捏住那根微黄的橡胶管,慢慢往外拔。

一寸。一寸。一寸。一寸。

她退了一步,又后退了一步,动作大起来,双手米回交错,像个收网的渔夫。

管子从包惜娣的鼻孔里拉出来,宛如一条游动的蛇。

红得好像,

红得好像燃烧的火,

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

……

……

……

谢谢收听。

文秀娟松开手,管子无声地落在地上。妈妈还是那样子躺在床上,只是从鼻下的人中到锁骨间多了一道微亮的湿迹。那是管子行经的痕迹,它暗褐色的另一头趴在包惜娣胸前的薄毯上。

文秀娟盯着薄毯,那代表呼吸的微微起伏,很快将不复存在。

下面为您播送外国轻音乐。

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虚掩的房门被猛地推开,重重砸在文秀娟的后脑勺上。她扑倒在地上,不觉得痛,只觉得世界远去。她瞧着横在鼻尖前面的软管,它延伸到无穷无尽的房间另一端。一双大脚出现,踩在管子上。

来不及了,爸爸,来不及了。

你就只剩我们两个了。文秀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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