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林然呆呆看着奚辛和江无涯一言不合就打起来。
“哎——”
漫天桃花纷飞, 软剑如蛇练猝然暴起拽住太上忘川,要将之狠狠摔向湖中,形如枯木的长剑只是一震, 刹那白光震荡而出,妍丽桃花焚湮成灰烬, 其中包裹的一道道剑气坠入瑶湖,喷溅出道道惊涛。
林然眼看着几条文鳐鱼被从水里砸出来, 瞪着大眼珠子茫然飞在半空, 下意识扑棱彩虹翅膀凶巴巴要往上飞, 正碰到那重浮在水面的白光,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林然看着越来越多死翘翘飘在湖面的文鳐鱼,默默闭上了嘴。
文鳐鱼这铜墙铁壁的身子骨都扛不住,她这小胳膊小腿还是别去凑热闹了。
林然看了看远处打得噼里啪啦的师兄弟, 往怀里掏了掏,掏出来一个网抄, 蹲到船边薅鱼。
天一总嘱咐她要有远见, 她深以为然——比如现在她就不应该只一味关注师兄弟俩打架,而应该站在战略的高度上着眼他们打架之后饿了的问题,这样先一步充分布局, 把还新鲜的湖鲜捞上来闷一盆的铁锅炖, 等他们饥肠辘辘的时候正好热乎乎的吃上,暧,这岂不是美滋滋。
一条两条三条……就在林然捞够鱼扔进锅里, 要点火的时候, 远处轰然一声巨响,震得她险些没把自己手指烧着。
林然下意识望向那个方向,只看见那边天幕突然阴沉起来, 脑子里已经响起天一的声音:“这是化神劫。”
“天一!”
林然顿时高兴:“你能回来了。”
“勉强吧。”
天一声音有点没精神,望一眼天空,就看见江无涯和奚辛:“我有件好消息要告诉你,元景——他俩怎么打起来了?”
林然挠了挠头:“其实我也没太搞明白,但我有一个小胆的猜测——是不是师父觉得我被欺负了很生气,小辛觉得他没欺负我又觉得师父多管闲事也很生气,所以他们交涉不均打起来了。”
天一:“…”
天一看了看身后半塌的床、褶皱混乱的床褥,又看了看上面尚且衣衫不整的奚辛和面色沉凝的江无涯,不是很明白林然是怎么用这么朴素老实的口吻说出这么骚的故事。
尤其她还提着鱼。
人家为她在上面打得热火朝天,她在这里炖鱼。
天一看了看盛满瞪眼死鱼的大锅,幽幽:“铁锅炖啊?”
林然恍然,赶紧继续点火:“哎呀你提醒我了!我得趁着鱼死透之前给闷熟,要不都不新鲜了。”
天一:“…”
天一真想把那俩人拽下来,让他们瞪大眼珠子瞅瞅这看上的是个什么完犊子东西,为她打架何必呢,是吧,干脆一起合伙打死她最省心!
林然打着火,突然回过神来:“等等,你说什么化神?”
天一没有回答,因为天上已经有了动静。
“天地之力…是化神!”
粉焰与白光相撞,传来奚辛骤然惊怒的声音:“——江无涯,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白光肃然震荡,太上忘川重新握回江无涯手中,江无涯没有时间回答奚辛,只低头对林然沉声说一句‘你留在这儿’,身影已如流影消失。
“江无涯!”
奚辛怒火中烧,脸色极其难看,反手给她甩了道结界‘老实待着!’,也紧追而去。
手里的火石掉在脚边,这一次却分不来她一个眼神。
林然望着他们的背影,好半响,哑声:“…是奚长老吗?”
“是。”
天一声音冷静得近乎漠然:“没事,他这次成不了化神。”
林然沉默了很久,才说:“我想去看看。”
天一看了看她:“你确定?”
林然点头。
天一慎重打量她,见她眉眼安静,虽然沉静得异常,但好在不是失去理智的样子。
天一见状就不再多说,让林然冲着结界节点灌入元气,终于撕开结界。
林然直接向着那阴沉雷云笼罩下的地方飞去。
穹顶上阴云愈重,整个青水镇不知何时被一重重厚重的结界保护住,唯有镇中心的一大片区域被空出来,各色妖力爆出灵光从地表熠熠投射到天空,密密交织成一种繁复的阵法,雷光在云层中翻涌,倏然劈下,一道道砸在那阵法上,溅起火花般璀璨四射的亮光。
江无涯读过百年剑阁的藏书阁,又曾在九州四方行走,却从未见过这样的阵法。
明明覆盖的范围并不大,威力却强悍到骇人,那些劫雷暴戾劈在阵法上,却像是小孩子挥舞的烟花,甚至让人感觉不到什么威力。
但是当他靠近,他才真正感受到劫雷的威力——每一道雷,都足以将这座城碾为平地。
那是元婴巅峰强者的雷劫,那是通往化神之境的渡神劫。
江无涯抬起头,望见阵法之外半空中遥遥浮立着的十几道人影:阙道子带着几个师兄弟、斩戒院的十六禁卫,中间是两个中年男人簇拥着一个着道袍面目和蔼的白髯老者。
此时老者怔怔凝望着那阵法,眼神满是震怒与失望,更带着深深的悲戚与苍凉。
“叶师叔,石师叔。”
江无涯走上去,拱手问礼,嗓子沙哑得厉害:“掌门师叔。”
苍通之像是回过神,转头看他,才露出一点笑来:“无涯,你来了。”
江无涯点点头,望向阵法。
那瑰丽磅礴的大阵闪烁着灼目的光,在大阵的中央,一对男女双手相抵、偎依而坐,姿态安然而静好。
江无涯望着他们,像是望着一对陌生人。
苍通之看了看他,突然抬起苍老的手按住他肩膀:“无涯,振作起来。”
江无涯对上他怜爱温和的目光,才发现自己眼睛不知何时红了。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神已经重新恢复清明:“是。”
苍通之看着这年轻孩子迅速冷静下来的目光,心中升起更深的悲痛与不忍,张了张口,却只能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以妖丹为眼,夺取妖丹妖骸中残存的力量,再以天雷之力化为己用,试图逆天改命。”
旁边石长老沉声说:“这不属于已知的任何一种阵法…这是奚柏远自创推演的祭阵。”
“他不是想化神。”叶长老长叹:“我们都猜错了,他是想借由化神的天地之力,为那凡女改命。”
没有人说话,好半响,石长老才苦笑一声:“以为当年他为了苏氏甘愿封城自守在这里已经是极致,没想到,他竟是动了这个念头…可苏氏是凡人啊!他为整座城的凡人添寿数百年也就算了,如今竟还试图逆天而行?他简直是疯了魔!”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叶长老无奈:“重要的是事情该如何解决。”
石长老哑然,是啊,重要的是如何解决。
其实这件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往简单来说,奚柏远犯的这些事归于三种:擅自潜入妖域杀妖族王君、盗取妖丹;违背宗禁擅自推演祭阵;为一己私欲扰乱修界默认的规则试图为凡人改命。
这三桩,后两桩违背的是三山九门为正道定下的戒律,还属于自己家的事儿;而第一桩却是违背了当年人族与妖族的契约,是险些酿出大乱的外|交事件。
“先给妖族一个交代吧。”
苍通之掌门终于开口:“妖已经杀了,妖丹也已经用了,如今我们只能想法子赔上,再把这混账押回去…先打个二百打魂鞭,再押入深牢囚上百年。”
石长老叶长老悄悄松口气。
苍通之是掌门、也是奚柏远的师兄,他自然有资格代表宗门说出对奚柏远的处置。
打魂鞭一鞭足以抽得一个元婴灰飞烟灭,二百打魂鞭下去,即使是奚柏远也别想落一点好,更别提囚禁百年了…但他们还是松口气
——因为还用得上打魂鞭,证明还有回旋的余地,奚柏远不是必死不可。
奚柏远一连违背几条禁令,还险些酿成大乱,严重点说甚至当斩以正视听,但那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师兄弟,这么多年的情分,他们再生气,但要亲手杀了奚柏远,怎么可能下得去手?
江无涯绷紧的背脊微不可察松了松。
苍通之看得分明,唯有又叹一声。
他有他的考量,剑阁无情剑主从来担负着特殊的使命,江无涯还没有长到该接下责任的时候,哪怕不论私情,于公来说、即使奚柏远犯下大错,他现在也不能死。
好在奚柏远也没有疯到底,还记得自己是剑阁人,没有把他们逼到不得不动手的地步,一切都有周旋的余地。
人不会死,气氛顿时松缓下来,阙道子左右望了望,故意脆亮说:“师父!万一奚师叔今日一朝成了化神,比您厉害得多了,您还能罚他不?”
阙道子本想开个玩笑,可此言一出,苍通之与石长老叶长老却露出复杂的神色。
石长老苦笑:“傻孩子,他成不了化神。”
“…为什么?”
阙道子一愣:“不是说化神劫有九十九道雷,如今都过大半这阵法还能撑住,照这样下去,奚师叔足有半数的可能渡得过,到时候不就能…”
“你以为化神的劫只是天雷吗?”
苍通之缓缓说,说不上是自嘲还是苍凉:“如今天地灵气衰竭,天道不许化神,是天道不许啊!”
天道不许化神,所以任你是天之骄子、任你是九州第一人,任你做足了千般万般准备,眼看成功近在眼前,你也别想化神。
所以这雷劫在所有人眼中骇然生威,在所有人眼中奚柏远离化神只一步之遥,苍通之也不动如山,因为他知道,这一步奚柏远永远跨不过去。
苍通之不拦奚柏远,并非完全没有办法拦,更是想让他死心。
苍通之太了解自己这个师弟的偏执,为了认定的目标能不顾一切,偏执到不择手段,今日就算能拦下他,来日他找到机会更会变本加厉地去尝试,倒不如今日让他彻彻底底去撞南墙,撞得头皮血流了,自然就死心了,日后也不至于再酿出乱子。
而事实也正如苍通之所预料的那样。
惊雷一道比一道恢弘凶烈,狠狠砸在大阵上,妖丹从外围往中央一颗颗炸裂为湮粉,阵法渐渐摇晃龟裂,当中央四颗镇住阵法四方的妖丹中西边那颗玄龟妖丹轰然碎裂时,阵法穹光忽然裂开道巨大的缝隙,一道惊雷趁势砸下,直直劈向苏慧兰。
“慧兰!”
奚柏远猛地睁开眼,毫不犹豫扑过去,把苏慧兰抱在怀里,用自己后背挡住那道巨雷。
“柏远!”
“别怕别怕,还有三道,还有三道!”
奚柏远死死搂住她,把她的脸按在怀里,不让她看见自己刹那裸出森森白骨的后背:“三道——”
“轰!”
“…咳…两道!”
“柏远!!”
“没事,我真没事,咳咳…马上了,劫雷之后天地之力…”
奚柏远吞下嗓子里涌出的内脏碎片,淌满血的手不动声色从破败的身体中掏出自己龟裂面露痛苦的小小元婴,用力地笑着:“…咳,天地之力就会降临,到时候我就能…就能带你重塑身体了——”
苏慧兰全身涌动着妖气,她被强按在他怀里动弹不得,凄婉地望着他,眼睛里流出血泪来。
“轰!”
四方阵眼毁了三个,只剩下最后一个阵眼、最后一道雷。
“别怕,慧兰,别怕。”
奚柏远用手背轻轻擦过她的血泪,缓缓露出个虚弱而欢喜的笑来:“慧兰,要来了,我们一起,准备好了吗。”
苏慧兰说不出话,只能用力地点头,又哭又笑望着他。
奚柏远露出个大大的笑来,他颤抖着低下头,在她唇落下轻轻一个带血的吻。
最后一方阵眼的鸾凤头骨被最后一道雷湮没为尘埃,那一瞬,一种无法形容的可怖力量从穹顶缓缓降下。
苏慧兰突然感觉身体很轻,有缥缈的风从头顶笼罩,罩住她、和紧紧把她搂在怀里的人。
苏慧兰脑子一片空白,又好像瞬间被灌入很多很多光怪陆离的扭曲的画面。
她不知道那些画面是什么,她感到茫然、甚至恐惧,头很痛,像是一枚小小的樱桃被强行塞进西瓜那么多东西,整个人快要裂开的疼。
有什么液体从唇边涌出,她感受不到味道、她甚至没什么确切的感觉,但是她却又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现在已经像个破烂的纸娃娃,千疮百孔。
果然还是…失败了。
苏慧兰在心里叹一声,并不如何失望,只是很难过,难过得她想哭。
她要死了,柏远怎么办啊。
她的柏远得多难过,他得多伤心?以后谁能照顾他,以后谁能陪着他,以后谁能让他开心、让他能轻松快活地做他自己?!
“柏远…”
她从嗓子里挤出很低微的嘶哑的声音,她握住他的手,轻颤着想攥紧,想像以往的任何一次,交互能支撑彼此的温柔与力量。
可是那只手抽开了。
苏慧兰愣了愣,好半响,脑子才转过这个意识——他抽开了他的手。
他从她手里,抽开了他的手。
苏慧兰的心停跳了两拍。
那一瞬,没有任何缘由的,她心底突然升起无穷的恐慌,像是有什么被突然夺走。
苏慧兰猛地抬起头,用尽所有的力量,死死望向他:“柏远…”
她对上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熟悉是因为,还是那个人,还是她的丈夫、她的爱人。
陌生是因为,那双眼睛望着她,眼神充斥着前所未有震惊、陌生、复杂,甚至有一瞬的…厌恶与怨恨。
苏慧兰怔怔看着他,四肢百骸的血一瞬间凉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他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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