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心肺装置停止了,当然是在田村的操作下停止的。岛原的心脏收缩力已经恢复,在逐渐减少人工心肺输送的血液后,最后所有的血液循环都交由心脏负责。下令田村停止人工心肺装置的,正是西园。

使用人工心肺装置期间,注入肝素以避免血液在管子里凝固,但在停止人工心肺之后,反而成为妨碍,因为这将使手术部位难以止血。为此,要以硫酸鱼精蛋白中和肝素以利止血。确认止血之后才能进行缝合,即使如此,心脏附近还是有积血,所以缝合胸部时,会插上两根导管,同时在心脏接上电线,使电线露出体外。这是为了预防稍后若心脏发生异状,可藉此以电流刺激心脏。这个步骤不光是大动脉瘤手术,几乎在所有心脏手术中都是必须的。此时,整个手术室充满了一种好不容易度过难关的安心感。

锯开的胸骨以钢丝固定,最后再缝合皮肤。元宫说要接手,西园却摇摇头。夕纪感受得到他要亲自完成这场手术的决心。

西园抬起头,视线在所有人脸上环视一周。“缝合完毕,大家辛苦了。”

所有人一同行礼,齐声说大家辛苦了。

手术室的门大大敞开,在医师与护士合力下,岛原被移上推床,佐山在一旁继续操作人工呼吸器。

推车以护士为主力,开始移动。接下来必须移往加护病房,观察术后情况。

元宫往更衣室走去,夕纪也跟在他身后,西园却没有跟着过来。夕纪觉得奇怪,一回头,看到他蹲在地上。

“教授……”夕纪赶到他身边。“您还好吗?”

元宫好像也注意到了,停下脚步看着两人。

“教授,怎么了?”他担心地发问。

西园摇摇手,露出苦笑。“没什么大不了,只是有点累。毕竟是第一次在停电时进行手术啊。”

但实际情况却与他的话背道而驰,他无法马上站起来,肩膀起伏着,用力喘气,脸色也很差。显然,极度的紧张使他身体的循环系统发生异状。

“您最好别动。”夕纪说道。

“我没事。你们去加护病房吧,我随后就到。”

“可是……”

“冰室,”元宫对夕纪说,“加护病房那边由我来,你先陪着教授,我去联络山内医师,请他立刻过来。”

“麻烦了。”夕纪回答。

元宫离开后,西园还是蹲着,闭上眼睛,一次又一次缓缓地呼吸。

“还好吗?”夕纪再次问道。

“不用担心,已经好一点了。”他自嘲地微微一笑。“心脏血管外科的医生,怎么能在手术之后倒下呢。”

夕纪想起之前曾听说他有先天性心脏病。

“您还是躺一下吧?”

“躺手术台?”说完,西园靠着墙在地板上坐下,叹了长长的一口气,摇摇头。“没想到这样就累坏了,我也老了。”

“没这回事。刚才的手术只有西园教授才办得到。”夕纪说。“太精彩了,我好感动。”

“是吗?”西园定定地凝视着她。“你真的这么想?”

“是的。”夕纪点点头。

“是吗?那就好。”西园先垂下视线,然后又抬起头。“主动脉弓真性动脉瘤……,这个病名对你而言,应该有很重要的意义。”

“是的,和家父的病名相同。”

“执刀医师也一样。”西园说。“所以,我才想让你看看。而且,既然要让你看,手术无论如何都要成功。”

“所以才要我当助手……”

西园点点头。“我早就知道你会怀疑,尤其是我跟你妈变成现在这样的关系,我想你的怀疑一定更深。知道你以医师为目标时,猜测就变成确信。”

夕纪垂下头。他说的是事实,所以她无力反驳。

“也难怪你会怀疑。”西园说,“我对你父亲的手术很有自信,以为一定会成功,没想到却以那样的结果收场,被责怪也是当然的。因为发生了预料不到的意外,最后才会失败。但当时要你了解是不可能的。其实,除了手术以外,我也有几件事想跟你说。”

“手术以外的事?”

西园点点头。“你父亲第一次来看诊时,我吃了一惊,因为对我而言,他是一个难忘的人。”

夕纪立刻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是西园教授儿子的事吧。”她轻声说道。

“对。追捕我那死于车祸的儿子,就是你父亲。但是,冰室先生似乎没发现。我很烦恼,不知自己是否该担任他的主治医师。”

“您果然恨家父……”

听夕纪这么说,西园大大摇头。“我不恨冰室先生。我儿子会死,是他自作自受,或者该怪把他养成那样的父母,冰室先生只是做一个警察该做的事而已。只是,我不知道冰室先生会怎么想,如果他知道主治医师就是那个死于车祸的不良少年的父亲,也许他会不放心把身体托付给我。基于这个想法,我认为不该由我来当他的主治医师。事实上,我一度下定决心,便对冰室先生说了,当然,也说明了其中的理由。”

咦!夕纪忍不住惊呼一声。“您向家父说了?”

“说了。令人惊讶的是,原来冰室先生也认出了我,正在考虑该什么时候开口。于是我们谈了很多,不光是手术的事,从一开始……,从我儿子身亡的那场车祸开始谈。冰室先生表示虽然不认为自己有错,但如果我恨他,也是人之常情。所以,万一我心里有任何排斥,不想担任他的主治医师也没关系。于是我反过来问他,对于由我来执刀,他没有任何排斥吗?”

“家父怎么说?”

“他说,其实他一直觉得一颗心悬在半空中,不知道西园这个主治医师对他有什么看法,是否真的该由西园来动手术,也曾经感到不安。不过,他表示和我谈过之后,这些想法已经消失了。”

“消失了?”

“他说,一切都交给我。我记得他是这么说的。”西园的眼神望向远方,继续说:“我相信西园医生是一个尽力达成使命的人。这样的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放弃他的使命……”

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夕纪心中吹过一阵风,这阵风将所有曾经为她带来阴影的乌云一扫而空。

“使命,是家父喜欢的字眼。”

西园点点头。“应该是吧。听到冰室先生这么说,我很高兴。只是,就算我们之间达成共识,旁人也未必能接受。于是,我决定把事情告诉他太太……,也就是你母亲。你还记得吗?就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天。”

经西园提起,一幕场景在她脑海里鲜明地重现。在车站前的咖啡厅里,百合惠和西园碰面。她还记得百合惠看到她走进咖啡店,脸上露出狼狈的表情。

“原来那时候,你们在谈这件事?”

“你母亲说一切都交给我。既然她先生同意了,她也没意见。”

“原来如此……”

西园微微一笑。“还有一件事希望你能相信。的确,现在我很爱你母亲,但是,我是在冰室先生去世之后,过了很久才开始产生这样的感情。那时候,我心里只想着要如何补偿你们母女,也许我不应该让这份感情发展为男女之情,但至少我能保证,我为你父亲动手术时,不管是我还是你母亲,心里都没有那种念头。”

“即然这样,您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是很想告诉你啊,因为我早就知道你起了疑心。但是,我想不管怎么解释,你都不会认同的,我也不认为你会完全相信我说的,因为我毕竟是那个让你失去父亲的人。”

夕纪无法对西园的话表示异议。她的确这么想,即使再怎么用言语说明,即使当时假装接受,心里也一定不会相信,也不会原谅西园吧。

“我也考虑过和她分手。”西园说,“因为你对她的怀疑也使她痛苦万分。可是我们讨论的结果,认为这不是根本的解决之道,对你也没有好处。如果我退缩逃避,你永远都不会发现那是个误会,心里永远都有个伤口,认为父亲遭人杀害,而母亲背弃了自己。老实说,我非常苦恼。所以,当我听到你要当医生时,便认为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机会?”

“用言语如何解释都无法让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医师,而我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态执行你父亲的手术。我想,唯有让你看了我的手术,才能让你明白。如果这样还不行,那就真的束手无策了。今天的手术,对我、对你母亲,还有对你,都是一场左右命运的手术。”

夕纪吸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该有所表示,却想不出该说什么。西园在昏暗中拼命动手术的模样在眼前重现。原来,那同时也是他想传递的讯息。

“……对不起。”好不容易挤出来的是这句话。“对不起,我不该怀疑。”

西园露齿一笑。“误会已经冰释了?”

是的,她回答。“我想成为跟教授一样的医师,我很尊敬教授。”

西园难为情地转移目光,然后拍了一下膝盖。“到加护病房去吧!元宫还在等呢。”

说着,正要站起来的时候,西园发出呻吟,按住胸口再次蹲下。

“请不要动!”

夕纪穿过更衣室,穿着手术服便跑到了走廊。山内正快步走来,菅沼庸子也跟在他身后。

“西园教授的狭心症发作了!”夕纪大喊。

山内冲进手术室,菅沼庸子奔向护理站求援。

夕纪也准备返回手术室。就在这时候,眼角扫到一个人影,一看,正是百合惠,她不安地站在那里。“他……不要紧吧?”

夕纪点点头,凝视着母亲说:“不要担心,我会救他的,我绝对不会让第二个父亲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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