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上静悄悄的。太好了,夕纪总算松了一口气。住院病人发生异状时,走廊上的气氛就会不一样。一直以来的住院医师生活,让夕纪学会分辨这种差异。而且,若有什么问题,真濑望的表情应该会更紧张。

不过,她对于同行那名男子的解释很不自然。来探望家人的访客会走错楼层,这种事平常不可能发生。更何况电梯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他们俩是面对面站着的,那种感觉像在交谈。

夕纪心想,他会不会是望的朋友?但她并没有追究。即使真是如此,也不是什么大事,她认为与自己无关。

夕纪到加护病房查看了一下,似乎没什么问题,也没看见元宫或山内的影子。看样子,真的没有紧急手术。如果有,就算她是和教授用餐,也应该会被叫回来。

即使如此,夕纪还是不想马上离开,于是开始处理昨天动手术的患者用药相关事务。才刚过十二点就能下班,这种机会实在难能可贵,但今晚,她不想在那间小宿舍久待。她很清楚现在回去也无法马上睡着,一定是望着满布污渍的天花板,为一些再怎么想都无能为力的事情烦恼,胡思乱想,失去客观的判断力,徒然地让情绪激昂亢奋。

对,再怎么想都无能为力。

她与百合惠的对话在脑海里重现。母亲那种有点腼腆,又有点尴尬的口吻犹在耳边,“在想是不是要再婚——”

当然,夕纪受到不小的震撼。她仓皇失措,几乎想夺门而出。然而,下一瞬间说出来的话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意外。“是吗?不错啊,那不是很好吗?”

百合惠也露出大感意外的表情。“就这样?”

“不然该说什么?啊,对喔,要说恭喜才对。”

连自己都觉得话里带刺。

不过百合惠并没有不悦地皱眉,反而有些脸红。这应该不止是红酒的关系吧。

“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百合惠说道。

夕纪摇摇头。“没什么好问的啊,对象我也早就知道了。”

百合惠似乎倒抽一口气,微微点头。

“这不是很好吗?我没意见啊。妈自己决定就好了,这是妈妈的人生,妈妈的重新出发。”

“说的……也是,重新出发。”

“为重新出发干杯?”夕纪举起水杯。但她在心里悄声说,这可不是我的重新出发——

回顾她们的对话,让她陷入自我厌恶之中,后悔自己怎么会与母亲这么对答。既然有所不满,直接说清楚就好了。说不出口,是因为若被问到理由,她也讲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我怀疑你们——她总不能这么说,就算他们俩早已从她过去的态度看出来。

她把躺在加护病房病床上的患者和父亲的面孔重叠在一起。健介在动手术之前,脸色比这名患者还好。换作平常,根本没有人会认为他是病人。

可是,他却死了。说要活得很酷的父亲,在第二天夜里就不动了,也不呼吸,全身被干冰包围着。

“这算什么?怎么回事?既然这样,不如不要动那什么手术嘛!”伯父愤怒的声音在夕纪的耳内复苏。

在父亲过世的当天晚上,众亲戚赶来时,百合惠把情况解释了一遍,伯父立刻大发雷霆。

“可是,如果不动手术,有破裂的可能……”

“什么叫有可能,这种事谁知道啊!也有可能不会破啊!”

“不是的,医生说总有一天会破裂的。”

“就算那样好了,可是手术失败不是什么都没了吗?”

“因为健介的病例,好像是很难的手术……。这些院方事先就解释过了。”

“因为很难,所以失败了也要我们认命吗?这也未免太奇怪了!哪有这种道理!百合惠,这种理由你竟然能够接受?我在手术前三天还见过他,他可是生龙活虎的,跟我约好出院以后去钓鱼。这种人三天以后会死?岂有此理!”伯父说得口沫横飞。

健介的大动脉瘤似乎长在极为棘手的地方,也就是重要血管分支的部位,而且开胸之后,才发现大部分都已经沾黏了。

正如亲戚所说的,当时才念初中的夕纪也怀疑是医生的疏失。无论手术有多难,能够克服困难完成手术的才叫医生,不是吗?所以他们才能收那么多钱、受到那么多人的尊敬与感谢,不是吗?

有些亲戚还建议最好控告医院,百合惠却不表明态度,甚至还认为健介本人也会接受这样的结果。

母亲的这种态度也让夕纪感到不满。

失去父亲的伤痛,并没有轻易消失。但夕纪马上明白,哭不是办法,因为百合惠必须出去工作,结果在饭店的美容院找到了替客人穿和服的工作。夕纪从来不知道母亲有这项专长,她也是这时候才知道母亲在婚前,曾经在百货公司的和服卖场工作。

这份工作虽然没有丰厚的收入,但健介保了几个寿险,只要节省一点,母女俩的日子应该还过得去。放学回家,家里空无一人虽然让夕纪感到寂寞,但一想到母亲正在为她们努力,感恩的心情便大于一切。过去很少做的家事,也开始主动帮忙了。

与母亲的新生活,让夕纪变得懂事而坚强。每天埋头苦干地过日子,总算能够赶跑在心里萌芽的怯懦。

就这样,几个月的时间转眼过去了。她对于健介的死因虽无法释怀,但亲戚们也不再说什么了。即将破裂的大动脉瘤在手术时破裂——情况就当作这样结束了。

如果这种情形持续下去,并没有发生任何事的话,或许夕纪会逐渐打消内心的怀疑。然而,事态并非如此。

事情发生在某天晚上。夕纪正在准备晚餐,家里的电话响了,是百合惠打来的,说会晚归,要夕纪自己先吃,她可能会在外面吃过再回来。

夕纪本来正在做五宝炊饭,因为那是百合惠爱吃的,但是挂了电话之后,就提不起劲了。她把材料摆在一边,直接倒在沙发上,没多久便打起盹来。等到醒来时,时钟的指针已经指向将近十点了。百合惠还没回来。

夕纪觉得很饿,却不想做炊饭。她披上外套,拿了钱包便出门。便利商店就在走路五分钟的地方。

她买了东西回到住处附近,看到路旁停了一辆车,她也认得出那是一辆宾士。车内人影晃动,车门开了,她看到下车的人,不由得停下了脚步,那人正是百合惠。

她往驾驶座一看,可能是因为车门打开,车内灯亮了,辨识得出驾驶的面孔。

夕纪差点叫出声来。微光中照亮的,不正是那位西园医生吗?震惊之余,她躲在旁边的一辆轻型车后面偷看。

车门关上后,百合惠似乎仍笑盈盈地说什么,而且车子启动后,她还在现场停留,目送车子远去。在夕纪看来,那是依依不舍的模样。

直到看不见车子,百合惠才提步走向公寓。夕纪从后面追了上去,叫了一声“妈”。

百合惠活像一具发条松脱的人偶,顿时定住不动,接着慢慢转身,动作也显得很生硬。

“夕纪……你怎么会跑出来?”

“便利商店。”她把手上的袋子举起来。“妈,刚才那个人……”她面朝宾士离去的方向,“不就是那个人吗?帮爸爸看病的医生,西园医生。”

百合惠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先是露出浅笑,然后才开口:“是呀。”语气很平稳。

“你怎么会跟他一起回来呀?”

“也没什么。我们先回家再说吧!天气有点凉了。”百合惠说着,不等女儿回答,便提起脚步向前走去。

夕纪默默地跟在快步前行的母亲后面,觉得母亲的背影似乎在排斥着什么,以前走在母亲后面,从来没有这种感觉。

回到家,百合惠先到厨房喝水,放下玻璃杯,叹了一口气,夕纪一直在餐桌旁注视着她。

百合惠从厨房里出来,表情转为深思熟虑。

“其实,”她微微低着头说,“妈现在的工作是西园医生介绍的。因为医院经常在那家饭店举办医学方面的会议,所以西园医生在那里好像有人脉。”

“原来是这样啊。”这当然是夕纪第一次听说。

“今天,医生因为有事来饭店一趟,顺便来看看我。我也觉得应该跟他道谢,才会比较晚回来。”

“那,你是跟西园医生吃晚饭?”

百合惠简短地嗯了一声。

哦。夕纪也应了一声,拿起便利商店的袋子,走进厨房,把便当放进微波炉,按下加热开关。

“妈,西园医生为什么要帮你介绍工作啊?”夕纪望着在微波炉里转的便当问道。“是为了手术失败赎罪吗?”

百合惠眨了好几次眼,表情有点僵硬,然后才回答:“也许吧。”

同样的事情没再发生。百合惠偶尔晚归,但显然都是为了工作,即使是这种时候,回家的时间也很少超过晚上九点。

但是,夕纪无法确定百合惠没有与西园医生见面。她的休假是星期一,因为是平常日,夕纪当然得上学,这段时间百合惠在做什么,夕纪就不得而知了。

某天,夕纪经历了一个决定性的会面。

那天也是星期一,她放学回到家,西园就在家里。

他端正地坐在起居室,背脊挺直,笑着向她打招呼。

“医生说刚好有事来附近,顺便过来看看。”百合惠的话听起来很像借口。

是吗?!夕纪说着点点头。

“那么,我告辞了。”西园站起来。“看到令千金精神不错,我就放心多了。”

“谢谢医生这么费心。”百合惠向他道谢。

“要是有什么事,尽管告诉我,别客气,只要我能力所及,不管什么事都会帮忙。”西园说着,便点点头。

百合惠没说话,微微地低下头,眼神透露出信任的神情。

夕纪看到这一幕,直觉这个人对母亲而言,可能是个特别的人……

夕纪连想都没想过百合惠会喜欢上其他异性。母亲在生物学上虽然是女人,但夕纪却毫无来由地深信,母亲不会再建立男女关系。

仔细一想,其实那是十分可能的,更何况百合惠还年轻,尽管在夕纪眼里怎么看都是中年妇女,但以她的年纪,谈恋爱也不足为奇。

正因为对健介的回忆还栩栩如生,她更不想承认母亲对其他男性有好感,更何况对象是那个没有救活父亲的医生。

从那天起,西园便经常造访冰室家,他总是在星期一来。从第二次起,不但西园本人,连百合惠也没再说“刚好来这附近”的借口了。

但是,他从来不久坐。在夕纪回家后半个小时便离开,这已成为半仪式性的惯例。于是,有一次夕纪对百合惠说:“我可以晚一点回来啊。这样西园医生也不必急着走了。”

然而,百合惠摇摇头说没这回事。

“西园医生是在等夕纪呀!他说,如果不亲眼看到你过得好不好,特地来拜访就没有意义了。所以,你要像现在这样,尽可能早点回来。”

“噢……”夕纪觉得这样也是一种困扰,但没有说出口。

不知他们俩是否在星期一以外的日子碰面,她尽量不去想这件事,因为只要一开始想,就会忍不住对他们的关系胡思乱想。

她从百合惠那里得知西园单身,好像结过婚,但妻子过世了。不过不知道西园有没有小孩。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不久,健介过世届满一年,周年忌的法事结束之后,大家一起用餐,伯父又提起了对院方的质疑,但几乎没有人附和,甚至有一种“过去的事何必再提”的气氛。

“早知道那时候我就该出头的,实在没想到百合惠竟然就算了。”伯父边抱怨边自斟自饮。

夕纪听到这几句话,蓦地里想起一件事。母亲没有对院方提出强烈抗议,莫非是因为当时已对西园医生产生好感?举凡面对自己心仪的对象,无论对方做错什么,都不忍加以责备。

然而,紧接着一幕情景在夕纪脑海里浮现。健介的病刚发现时,百合惠和西园曾经在住家附近的咖啡厅碰面。

这代表了什么?

那时候,她很单纯地以为他们在讨论健介的病情,但如果是谈病情,照理说应该在医院啊?为什么在咖啡厅呢?

不祥的思绪开始在夕纪脑海里膨胀,这想象实在太丑陋、太残忍了,即使教自己不要想,栖息在内心的疑惑,仍不受控制地继续扩大。

假使……

百合惠与西园的关系,在健介动手术之前便开始了吗?不用说,这是外遇。如果维持现状,这两人绝对无法结合。

但是,百合惠的丈夫病倒了,而为他动刀的是西园阳平。手术极具高难度,这也是众所公认的事实。

倘若手术成功,健介便会康复,过不了多久就会出院,恢复正常生活吧。也就是说,

健介与百合惠的夫妻关系也会维持下去。

西园医生会希望如此吗?他希望百合惠继续为人妻吗?

健介的生死掌握在西园医生手中。那场手术即使失败,也只要一句“很困难”就能交代,事后怎么解释都可以。如果是这样,他还会全力以赴吗?

这种想法无法与任何人商量讨论,一切都是想象的产物。然而,这想法却如同黑色的残渣在夕纪心底滞留、沉淀,任凭时光流逝也没有消失,反而使她的心情更沉重。

“我将来要当医生。”

初三那年秋天说的那句话,是她找到唯一方法所做的结论,只有那个方法才能抹去她内心不断膨胀的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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