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条路,他背着她,走了不知有多久。

前方,嬉笑欢歌的那些熟悉的面容,也终究,在凌晨的雾色中,成了灰色的布景,像极他每每在相机镜头中定格的魂。

背上的这个人,待他这么好,似乎也只是年少的一个回忆,如同,陆流;如同,林弯弯。

没有差别。

一不留神,对他失望,继而,放手,远去。

就算他说,我想要很喜欢很喜欢你,也没有用。

于是,这样的想法,是他很久之后,能想起的对阿衡,那年最后的印象。

她在他背上,两个人接触的皮肤,只剩下,体温逼出的汗水。

父亲给她打了电话,提供了自己的意见。

这通电话是她早上醒来时接到的,她迟疑了几秒,说:“爸你让我再考虑考虑。”

宿醉之后,喉咙很干,头很重。阿衡拿着志愿书,边翻边揉太阳穴。

Z大吗?很好的学校,坐落在H城,离乌水很近。

啪,鲜艳艳的鼻血滴在了书上,阿衡捂着鼻子跑到卫生间。喝酒喝得太多,天干物燥,似乎特别容易流鼻血。

她用水洗鼻子,红色的血被水冲淡了,仰头,拍额头。

睁开眼,看到的却是言希的一双大眼睛。

阿衡吓了一跳,想要低头,却被他制止。

“不要动。”他皱眉,指很凉,轻轻拍着她的额头。

“怎么会流鼻血?”少年嘀咕着,“我听别人说,只有小孩子才会自己流鼻血。”

嘴唇很干,起了皮,她舔了舔,却有一丝血腥气,沮丧:“我下次,再也不喝酒了。”

喝醉了,副作用无穷大。

头疼流鼻血还算小事,只是,听一些不该听的东西,然后,信一些不该信的事情,就不好了。

“言希,思尔昨天跟我说了一些话。”阿衡慢吞吞地,“她说——”

“不用信。”他平淡地开口。

“嗯?”

他望着她鼻子下留下的淡淡的血渍,掌心贴在她的额上,微凉柔软的触感,清晰地又重复了一遍。

“不是我亲口告诉你的,不要,相信。”

“哦。”

顾虑到言希的成绩,阿衡想着还是报T大算了。综合类的院校,文理水平很平均,言希对偏文的东西兴趣浓一些,她则是一心想学医。

在在的病,始终是她心中的一根刺。

和他说了,少年鼓腮:“我听说T大食堂做的排骨很难吃。”

她瞟他:“B大的排骨倒是好吃,你怎么不考个高考状元?不上不下的成绩,还这么多废话。”

少年含泪:“T大就T大!不过阿衡我先说好,我是绝对不住学生公寓的,我要回家吃住。”

“好吧好吧,回家,我给你做排骨。”她看着他,笑容宠溺。

她说:“言希,但愿,你不会吃腻。”

他笑:“阿衡,那是排骨呀排骨呀言希最爱最爱的排骨。”

听到这句话,忽而,有些心动。

最爱最爱。

从他的口中,多难得。

她似乎一直想尽办法,在自己所拥有的空间,对他倾尽所有。只是这空间,不知够不够成全他的自由。

她是,会做言希最爱最爱的排骨的阿衡。

不是,最爱最爱的阿衡。

报志愿的最后一天,是他的生日。

他和她填好的志愿表交叠在一起,放在了玻璃茶几上。那是他们经常在一起写功课的地方,很好的角度,可以偷瞄几眼电视。

她说:“言希,等庆贺完你的生日,我们就去交志愿表。”

他点头,干脆的一声“好”。

那一日,几乎所有的朋友都到了。很大的蛋糕,鲜艳怒放着向日葵,被他们当成了玩具,几乎全部砸到了他的身上。

他笑得无辜而狡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闹。

“言希,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堪一击。”

清淡如流水的嗓音,大家转目,门外站着一个少年,远远望去,像是一整块的和田白玉,细笔写意,流泽无瑕。

“陆流。”陈倦怔了,站起来,放下手中甜腻的蛋糕,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好久不见。”那少年淡淡颔首,眸子看向众人,是微敛的古井潭水。

无喜色,无怒色,无不端持,无不和容。

陆流,这就是陆流……

这是阿衡第一次见到陆流。

许久之后,才知道,这个人,是她生命中,除了言希之外,最大的浩劫。

他目光没有斜视,走向言希,在室内的光线中,右手中指指骨上有一处,闪着冷色的银光。

Tiffany。

那人瞄过言希的右手,白皙,空空如也。抬起他的下巴,居高临下,淡淡问他:“我给你的戒指呢?”

与对众人和蔼清淡态度完全不同的对峙敌意。

言希甩掉那少年的手,抹了一把脸上的奶油,却只能看清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扔了。”

少年的目光墨色流转,他薄唇微抿,摘掉右手的戒指,那样一个冰冷的东西,随手递给了阿衡:“初次见面,温衡。小小的见面礼。”

铁灰色洇蓝西装的袖角,和田玉色的手,高贵华泽的指环。

她微微抬头,眼睛却忽然痛了起来。

好痛。

他们喝了许多酒。

阿衡觉得很闷,走出去透气。回廊上却站着两个人。

粉色的、洇蓝的。

弥漫着雾色的声音,穿不透。

“如果你没事,跟我回美国。”

“给我一个理由。”

“林若梅交给你处置,怎么样?”

“她和我的恩怨,你无权插足。你和她的恩怨,我没有兴趣。”

“你入戏太深,演过了。”

“跟她无关。”

“言希,不要拿温衡挑战我的底线。没有用。”

“我说了,跟她无关。”

“如果是因为思尔,你身上何时有了当‘好兄长’的天赋?”

“我爷爷的嘱咐,要照顾她到十八岁。”

“她的生日是冬天,已经过了很久。”

“……我和阿衡自幼有婚约。按她希望的方式爱她一辈子,让她平安欢喜,是言家和我欠她的。”

“言希,你还会爱吗?这笑话不好笑。”

“不爱,至少也不提前放手。”

他们在玩一个传话的游戏。

许多人。

第一个人说出一句话,耳语传下去,到最后一个人,公布答案。

如果和第一人说的不同,要找出究竟从哪一个人开始传错,这个人,要罚酒。

思尔和她坐在一起。她附在阿衡的左耳,轻轻滑过的嗓音,像绷紧的琴弦,带着快意和戏弄:“告诉你一个秘密,温衡。我姓言。”

阿衡微笑,凑在达夷的左耳,轻轻说了一句话。

达夷是最后一人,有些迷糊地公布答案:“不是你亲口告诉我的,我不信。”

思莞讪讪:“怎么差了这么多。我最初说的,明明是‘欢迎回来,陆流’。”

言希站在不远处,他静静看着她,脸色苍白。

阿衡微笑:“是从我这里传错的。”

她端起玻璃杯,喝下罚酒。

那样缓缓慢慢,漾开温柔。

黛山明水,笑意漫天。

陆流走进言希的家,轻车熟路。

卤肉饭落在那少年的肩头,激动地喊着:“卤肉卤肉。”

陆流,陆流。

陈倦的眼中,是悲伤;思莞的眼中,是……绝望。

她说:“哥哥,你不要这个样子。”

她第一次,喊思莞哥哥,轻轻捂住了他的眼睛。

却是,这样的情景。

下午五点,是交志愿表的最后时限。

她给陆流煮了一杯咖啡,那香味,浓郁中是微妙的苦和甜。

然后,她带了两份志愿表,向学校跑去。

一路上,有许多巷道小路,一条永远有许多行人的商业街,一个旷久待修的广场,这似乎是她和言希一同走过的三年,全部的回忆。

她抬眼时,广场上几乎锈了的大钟,快要走到尽头。

跑到时几乎喘不过气,失了重心,她推开办公室的门,那么响的声音,把班主任郭女士吓了一大跳。

“阿衡,选好了吗?Q大还是B大?”

“老师,还有空余的志愿表吗?”

阿衡,阿衡,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为何,不归来。

从哪里开始,在哪里终结。

她去机场送言希。言希的癔症,要到美国做彻底的检查。

他背着红色的旅行包,一如当年带着她离家出走的模样。

他说:“阿衡,你乖乖在家,等着我,知道吗?”

她摘去他的墨镜,踮脚,亲吻他的眼皮。

曾经有一个男子,这样吻过她。

“言希,不要忘了回家的路。”

她微笑,对着他,最后一次。

言希,没有我在家等着你,不要,忘了回家的路。

那一年,日历,终于撕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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