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十三,阿衡整理家中杂物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

电话来自陌生的声音,他说他与阿衡有几面之缘,要转交给她一样言希的东西。

阿衡问他是哪位。

他说他姓陈,与言希是旧相识。

阿衡忽然就想起来这人是谁。陆家的秘书,言希害怕着的人。

林若梅两年前已被陆流取代,陆氏的天下早已只姓陆。至于温家,参股其中,却不知占了几分斤两。

她问他要去哪里,小陈说了一个地址,阿衡便写在便笺纸上,夹在了电话簿里,以防不测。后又担心言希牵涉其中,把纸撕了,准备发短信给亲友,可举目一数,心里竟有些茫然。因陆流此人,她竟没有可信赖的人了。她的亲友却也都是陆流的亲友,何必要别人为难。

阿衡叹了口气,单刀赴会。

她坐了122路公交,之后又转了159路、173路,弯弯绕绕许久,才到目的地。

这里高楼林立,曾经是十分繁华的商业中心,却不知为何,随着城市的变迁,渐渐凋敝起来。陈秘书所在的地方,是建筑群中的一处高楼,紧挨着广场上的喷泉,他说他在顶层等着阿衡。

阿衡到顶层时,却被吓了一跳。顶层竟是一块广阔的空地,被一扇生了浓重红锈的铁门隔着,想必之前一直锁着,可是这会儿却轻轻遮掩,一推便开。四周排布着木马、滑梯、四驱车道,分明就是顽童的乐园。只有角落里,几盆已经枯萎了的玫瑰茄,低垂着,硕大而可怜。

之前见过的那几次,陈秘书都是戴着眼镜,西装笔挺,面容斯文的模样,这会儿却穿着牛仔外套,静静地坐在地上,凝望着这些生了尘土的玩具,手中还握着一罐啤酒。

他见阿衡来了,微微颔首,从宽大的牛仔外套中掏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红色四驱车,那车做工精美,被人悉心收藏,保养得很好,在阳光下,透着浓稠漆色折射出的暖光。

他递给阿衡,阿衡愣了。

陈秘书微微笑了:“言希儿时的玩具,放在我这儿这么久,该还他啦。”

阿衡摇摇头,背过手,狐疑地瞅着他,不敢收。

陈秘书笑了:“真是个可爱的孩子,怪不得呢。”

阿衡很直接:“你是坏人,言希不喜欢你,以后不要再打扰他了。”

陈秘书笑容变得苦涩:“对于言希来说,我确实是个坏人。可是并非因为那些肮脏的照片。”

他说:“我把这辆小车给你,是为了告诉你,也为了提醒你,Boss和言希之间的那些情分与纠葛,不是你所能插手的。而我亏欠言希的,会带到坟墓当中,留到下辈子。”

阿衡说:“是陆流让你来的。”

陈秘书吞了一口啤酒,点点头。他说:“人为其主,我只是个挪来挪去的棋子。”

阿衡眯眼:“他为什么不与我直接说,却让你来呢?”

陈秘书把那只阿衡没有接的小车轻轻放在了曲折精巧的小小车道上,看着它不停歇地跑着,眉眼渐渐缓和,小心翼翼而温柔。他说:“你抢走了他最可爱的玩具,他心内十分厌恶你又对你万分不屑,自然不肯自己来。只是为什么派我来,大概是因为我也是言希过去的参与人。我知晓他和陆流的全部。”

阿衡截住了红色的小车,放在手掌中端详,近看来,才发现,漆色凹凸不平,像是后来补了色。

陈秘书微笑:“它有一个故事。”

“所以呢?”

“所以啊,陆流想告诉你的,便是这个故事。

“这一场事,我从头细细道来,其中是非曲直,温姑娘自有分辨。

“故事从我开始。我没有名字,从小在孤儿院里长大,只知道自己姓陈,后来被陆家收养,一直被人喊作小陈。十岁的时候,因为答对了几道智力题,被陆家从孤儿院领走。起初以为会有个完整的家,可是事实上,却是一直被当作棋子训练。

“你知道什么是棋子吧?就是那种平时是助力,关键时刻可以舍弃的人。我被送到最好的商业学校学习,一起的还有很多同龄的孩子,他们和我的存在仅仅是为了陆家的独孙,也就是陆流。他需要一副坚硬的棋盘,事实上,很多时候这比一颗坚硬的心都重要。”

陈秘书顿了一下,笑了,他的声音很轻,带着追忆,又似乎愉悦:“而我,因为成绩优秀,提前被派到陆流的身边提点他平常的学习生活。陆流小时候,是个很温柔、很善良的孩子,嗯,感觉同温小姐你有些像,长得又白,像个小玉人,常常被长辈笑称‘陆小菩萨’。

“我暗中观察他,你知道,我来到他的身边并不单纯。我要向陆老报告他的一举一动,我要防止他变得只晓得这世界的明媚,甚至,同一个人过分亲密。可他会一直看着我,可怜巴巴地说:‘哥哥,让我再和言希玩一小会儿吧,我们打过了怪兽就写作业。’那时,我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言希的名字。”

阿衡微微笑了起来:“言希他小时候,同现在一样尖锐吗?”

陈秘书摆手,陷入回忆的深思:“不不不,完全不是现在的样子。我从没见过那么爱笑的孩子,脸上有着婴儿肥,留着娃娃头,眼睛很大很大,小嘴能笑成心形。每次见到他时,他总是穿着一双粉色的猪头拖鞋,嘴上还吊着一袋牛奶,跟在陆流身后边跑边咕咚。

“他同陆流一起长大,两个人……因为同样的寂寞,所以,关系一直很好。有个词——形影不离,常常能在他们身上印证。

“我时常见他们一起坐在地毯上玩变形金刚,拿着游戏手柄杀着小人,却又不知不觉对着小脑袋睡得很香很香。啊,对了,言希小时候睡觉还有吮吸大拇指的毛病,大概是他从很小就没有母亲的缘故。

“这里是我为陆流和希儿所摆。从未有人这么叫过言希对不,因为那是我专属的称呼,我喊他希儿,是因为他是我内心十分珍惜的孩子。我曾送给幼小的他这辆玩具小车,他常常放在口袋中,我喊着希儿,他便朝我严肃地打敬礼,然后把小车放在跑道上,告诉我:先生,一切就绪,请公正裁判。

“他与陆流比赛,我当裁判,他常输,便总以为是因着我的不够偏爱,他才会败给陆流。他误以为我不公正。可是我是为陆流而活,爱着希儿,本就已是一种不公。

“对于陆老,我选择了沉默,不再积极汇报,只是适时地教陆流一些商业技巧,带他去吃我小时候吃过的最廉价却实在美味的食物,告诉他这个世界多么温柔。陆流朝着我期待的方向发展着——亲密的伙伴,柔软的内心。可是这已然不是陆老所能容忍的范围。他勃然大怒,要收回我所拥有的一切,包括一个可以伴在这个孩子身边的身份。

“陆流哭着求他,说爷爷不要赶哥哥走,他以后再也不敢了。自那时起陆流变了很多,有自制力有忍耐力,虽然面目温和却不爱说话了。他越来越依赖我,却和言希渐行渐远。

“那会儿言希刚读初中,小小的孩子初初长成少年的模样。那时风华初现犹如琵琶半遮,不过一个笑,一个眼神,干净得益发动人心魄。他抱着画夹在全城跑来跑去,瞧见什么便画什么。我曾见他踮脚亲吻过城墙夹缝中长着的一朵灿烂的小花,也见他低头坐在公园中,画着流浪的小猫。他喂那些小猫吃食,小猫却很冷漠,从不冲他微笑。故此,时间久了,他懂得了人世的一些道理,便也不肯再见人便笑。他说爱笑的都是傻瓜,傻瓜会被硬心肠的看不起。

“后来,他时常跑到我和陆流一起去吃东西的那些地方,回来,很认真地告诉我们:‘我吃过你们吃的东西了,太甜、太酸、太苦,不好吃,真的。’

“陆流看着他,却总是无意味地泛笑,年少气盛的模样,却试图对言希的孩子气包容,或者忍耐。他常常对我说:‘哥哥,言希还是太小,是不是?’他急于宣昭他的长大,宁可教我怎样吃一顿繁复华丽的欧式大餐,也不愿再暴露弱小抱着我哇哇大哭。

“可是,他和言希是那样惊人的相似,有时候甚至像是对方的影子。没有人失去影子是快乐的。言希落落寡欢,陆流也同样很失常。

“他常常说他得想个好些的办法,让言希变得更强大,那样他们就能重新做一对这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了,连爷爷也无法分开。可即使他这样想着,行为举止却已表现出对言希与年纪相符的天真懵懂的嫌弃和憎恶。

“言希曾经爱对陆流唱着一首胡乱编造的歌儿,歌词说,啦啦啦啦,天变黑啦,向日葵失去了我呀。陆流说我在哪儿呢,言希便唱着回答:向日葵便有了你啊。旁人说言希如今如向日葵般灿烂,可他只是光明本身,何曾依赖过旁的光明。陆流如月亮,一直靠他汲取温暖。这温暖源源不断,他习惯了便不以为然。陆流告诉我,哥哥,一回头,言希就在,真的好烦。”

一回头,言希便皱着脸装作不爱笑的样子,如此弱小,却站在那里阳光灿烂,真的真的很烦。

陈秘书有些犹豫,轻轻地开口:“1997年,不知道你是否从新闻中听说,B市南端曾经发生一起爆炸案,是过年时在酒吧室内放烟花引起的,死了整整三十三人。”

阿衡努力回想,记起了这桩惨案。熊熊烈焰吞噬爆裂,肆意的蔓延,无穷无尽的熔烤,惨烈的哭喊,当年她看到过,那一张张在报纸中放大的悲惨。

陈秘书将啤酒罐揉成一团,疲惫地望着天空:“当时,我、陆流、言希都在。陆流和言希喝多了酒,我在一旁静静地守着他们。我看着场内的烟花,前一刻还觉得很美,可是下一秒却听到惨烈的哭喊,伴随着风蔓延。”

他说:“我,当时只选择了一个。”

阿衡怔怔,眼角不断掉眼泪,看着他,不敢置信,心痛挤走了呼吸,她无法喘气,终于,疯了一般,把他打翻在地。她不断哭泣,哑着声,大吼:“你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轻易,就放弃他?”

陈秘书眼神麻木,擦掉嘴角的血渍:“我第一反应抓住了陆流,而言希抓着他的手,恐惧恳求地看着我们。我无法把两个半大的孩子一起抱出去。

言希的眼中带着几乎预料到结局的悲伤,陆流狠狠地甩开了他的手,对我说:“不要回头,不许回头。”我当时不知道,这些只是年幼的陆流想到的,训练言希心智的阴谋。

“可是,我回头了。言希的眼中有泪水,他跌在地上,那么瘦小,仰望着快熔化的招牌,拼命向外爬。”

绝望的……绝望的……绝望的……

他说:“等我把陆流带到安全的地方,那个酒吧已经成为一片火海,我分不清哪里是火,哪里又是言希。我仿佛听见他在喊着‘哥哥救我’,却再也找不到他,只找到这辆烧焦了的小车。我无法解脱,几乎每一日都是噩梦。陆流不愿面对言希,借着出国留学的理由,去了维也纳。”

他仰躺在地上,一边凄凉地笑着一边掉眼泪:“我曾允诺他,我会公正地爱他,如同对陆流一样。可是1997年,陆流走后一个月,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林若梅找来的人侮辱,为了结束他的痛苦而拿起了相机。我透过相机轻轻喊着希儿,他垂着头,恍若未闻,攥着双拳,周身黑暗。我与陆流终于摧毁了那个傻乎乎的肯给我们无限阳光的孩子,我们摧毁了爱本身。”

阿衡深深呼吸,眼泪却满脸都是。她用袖子不停地擦着眼,擦着擦着,却蹲在地上,号啕大哭。

1997年,香港回归,举国欢腾;在在长大了一些,已能添食半碗;学校派她第一次到市里参加数学竞赛,她运气好拿了第一名。

掰着指数了许多,可是似乎,事事桩桩,都与她的言先生毫无关系。

天色渐暗,有人轻轻推开了咿呀作响的门。

那人看着轨道上划着美丽弧线的红色小车,许多年前四周也许还有欢呼。或许为了一个人的胜利,也或许为了另一个人的失败。

这城市,有人输得彻底,便有人赢得虚妄。

他安静地走过那个戴着眼镜的男子,身材高挑,已不是孩童时的模样。

他们都想让他长大,瞧,因这一场揠苗助长,他反倒比所有人都老迈苍凉。

他手中拿着费力拼凑好的地址,轻轻蹲下身,把那哭着的小姑娘抱入怀中。

阿衡垂着头,颤抖着开口:“我甚至找不出理由在1997年告诉他们,他们抛弃的那个少年,也会在2003年,是另一个人的心头肉。他们甚至以不知道为理由险些践踏了别人的珍宝!”

言希愣了,细细凝眸,不错分毫地看着这个孩子,才发现,她眼中的悲伤和痛意刻到了骨子里,无法更深刻。

他几乎一瞬间,就懂得了她说的是什么。

他觉得悲伤,却手忙脚乱地把阿衡往怀里塞了塞:“宝宝,我爬出来了,瞧,我这么厉害,不需要旁人救。我懂得这世界是不公正的,可是我只是,不知道别人的爱是这个模样。”

爱是抛弃,爱是尽己之能而后袖手旁观,对他们而言,爱是一切,唯独不是爱的模样。

“我不需要,也不稀罕。”他捏着阿衡的骨头,几乎捏进自己的肌骨之中,他说,“可是,温衡,这世界,只有一个人,必须公正地爱我。你必须只爱我一人。”

温衡,你必须公正地,只爱我一人。

只有你。

阿衡抬头看他,深深地看着,许久了,才轻轻地点头。

她答应他公正,为自己今后只能如此偏私。

她蹭掉眼泪,蹙着眉毛,却是那么认真的样子。她对他说:“除非黄土白骨,我守你百岁无忧。”

点盏长寿灯,讨价百岁命。言希九十七,阿衡三年整。

同神明起誓,同神明说明。

她已不能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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