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认识这么久,她记得最清的那句话是什么来着?

哦,对了。

我们分手吧。

他说,温衡,我们分手吧!

她说,好。

然后,不过两年,她连这句话也记不清了。

所以,基本上,说这句话的这么一个人,可以当作从没存在过了。

阿衡走出电影院的时候,看到一直在找她的辛、陈二人。

达夷问:“你哪儿去了,怎么扭脸人就不在了?我们找了半天。”

阿衡呵呵地笑:“我刚才踩到一人的脚,这人还拦我不让我走。然后,电影院开大灯的时候,整个演播厅就我一人,真灵异。”

达夷心虚:“我早就听说整个电影院闹鬼,可能是真的。”

陈倦嗤笑:“什么鬼看见你还不跑?”

达夷一声“靠”,踢他,二人打打闹闹。

一路上,阿衡走在他们身后,不说话。

到了大院儿的时候,阿衡说:“我明天就走了,你们好好保重,别瞎折腾了。”

她顿了顿,笑:“俩人能在一起容易吗,整天闹什么?”

陈倦想贫嘴,说我们打是亲骂是爱,可是,打是亲骂是爱的鼻祖温言二人都分了,这话听着像诅咒。

他看了阿衡一眼,犹豫:“衡啊,找对象了没?”

阿衡吸吸鼻子,五月的夜还是有些寒意的。她说:“找了。就是人人都爱温衡,不好挑。”

达夷踢踢脚下的石子,双手插在口袋中:“你年纪也不小了,别挑花了眼,看着不错就处处。那啥,长得……丑没关系,只要人品好,真心对你的……”

见过那种人,想必,天下十人九丑。

陈倦看着阿衡的颈,是一根红绳子,坠子藏在衣服中看不清,低声问她:“那个……紫梅印,怎么不戴,不喜欢吗?”

阿衡愣:“你怎么知道?”

陈倦:“我现场竞的我怎么还不知道了?”

阿衡:“啊?思莞托你参加的慈善晚会吗?”

陈倦也啊,呃,嗯,是思莞。

她说:“那个,三百万,太贵重了。戴出来,招抢劫的纯粹。”

陈倦讪讪:“也是,反正就是个生日礼物。”

大院儿里住的都是老一辈,孩子大了,大多搬了出去,到了八点就开始冷清,除了路灯少有人烟。

阿衡经过一个房子,说:“你们回去吧,不用送我了。”

一棵榕树沙沙作响,石头的棋盘上青苔又厚了许多。

达夷说:“再往前走走吧,还没到你家呢,你一个女孩子大晚上的——”

她说:“拜托。”

陈倦沉默了,拉着达夷就往回走。

阿衡走近那座白楼,抬起眼,一切都死气沉沉的。月光下,除了影,就是厚厚的遮盖的窗帘。

她拉开白色的栅栏,弯腰,伸手,花圃的泥有些硬,想必许久没松过了。她种下的种子已经破土,长出了茎秆,孤立单薄奄奄一息。老园丁大概也把它们给忘了。

周围的杂草在春日长得意外的茂盛,拔掉要花费不少工夫。茎秆上毛茸茸地长了一层软刺,不小心碰到,扎在手背上,一下一下,有些无法防备的疼。

她拿着小铲子蹲着松土,思绪却一下飘得很远。

温衡,我不喜欢你。从来。

那个人的样子,真认真。

比她对待这泥土认真。

如此而已。

那一天,年未过完,他站在她的面前,身后是一幅白纸上的素描。

从暑假着墨,烦恼了半年才画出的证据,他取名:幸福的形状。

然后,他的幸福的形状是一个叫陆流的男人的轮廓。

于是……

于是,阿衡算什么?

他说,你都看到了,温衡,我们分手吧。我不喜欢你。

嗯,从来。

阿衡站了起来,时间长了头有些晕。她把小铲子放在原处,拿起了塑胶的水管对着高高的茎秆和隐约长出的花冠,细心浇灌。

整理花圃是一件麻烦的事,做完时天已经蒙蒙有了亮光。她转身,身后站着思莞,手中拿着关掉的手电,想是专程来接她回家的。

他给了她完全自主的时间。

“想哭吗?”他打开栅栏走到她的身边,看着她手上的泥土,轻轻开口。

阿衡摇头:“妈做早饭了吗?我饿了,今天还要坐火车。”

思莞静静地看着她,很久很久,把阿衡抱进怀里:“你哭吧,不哭难受。”

阿衡却把手上的泥全部蹭到思莞的白衬衣上,然后推开他,笑了。她说:“思尔说你最近的衣服都是她洗的你敢弄脏回去她会打死你的哈哈。”

思莞:“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疼你的。啥孩子,扔狼窝里都能喝狼奶长大,那家伙,生命力太旺盛了。”

阿衡望天:“你呀温思莞,我跟你说,我早看穿你了,别找理由了,真的,你呀……唉!”

思莞微赧,伸出手,干净修长的指:“你走不走?赖人家里种两根草,还指望人出现跟你说声谢谢前女友吗?”

阿衡:“为什么我总觉得你们每一个都爱朝我伤口上戳还不觉着错?”

思莞鄙视:“你伤心,你表现个伤心欲绝的表情先。”

阿衡无语。

温先生,谁跟你说伤心就非得有伤心欲绝的表情的?

就算温姑娘面无表情慢悠悠地吃着包子喝豆浆,忽然捂心口喊疼了,那也叫伤心。

真的。

六月的时候,Z大医学院传出与法国著名医学科研院交换留学生的消息,似幻似真,版本有好几个,重点是名额,五个。

依着中国目前爱海龟的形势,出去三年镀层金绝对不算坏事。高年级低年级的,连工作了的师哥师姐都回来打探怎么回事儿。最后院里被问烦了,只说确有此事,但是不只按成绩抽人,法语必须要学,而且到时必须通过科研院的考试才算数。

大家一窝蜂地学法语,阿衡也跟着凑热闹,买了本法语入门,看了几天,鸡皮疙瘩噌噌地往外冒。英语四六级的折磨刚过去几天啊,这就给自己找罪受。

阿衡扔了书到实验室做实验,刚巧李先生也在实验室,未说几句话李先生便问:“温衡,你想过出国吗?”

阿衡摸摸头:“前两天想了,看了两天法语又不想了。那个,太难了,音标发音很怪。”

李先生却笑了:“法语是除了汉语以外最醇厚的语言,我年轻的时候在法国勤工俭学,底子不错,如果你想学可以去找我。”

阿衡愣了:“先生,您不是不喜欢我吗?”

李先生眼中净是笑意,却叹气:“迂腐,迂腐,十足迂腐。看来,不是当年飞白看走眼,是他从来没有看明白过你。‘非典’时你跟在我身边近半年,人非草木,难得师徒一场情意,我帮帮你又何妨。”

阿衡:“先生,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出国。”

李先生点头说:“你想好了找我。”

回去说了这事儿,小五却一巴掌拍在阿衡头上:“你猪脑子啊,多好的机会你还拿乔!”

阿衡喃喃:“出国啊,要三年,我谁都不认识。”

小五说:“三年怎么了?就是谁都不认识才好。整天待在你家那个破大院儿里,动不动就想起乱七八糟的东西,你难不难受?反正,横竖你妈你爷有温思莞、温思尔孝顺,云家那边有云在,你还惦记什么呢?”

大姐无影蹙眉:“行了,小五别说了,让阿衡自己想。这事儿,你不能帮她决定。”

然后,阿衡就一直想,想啊想,想到放暑假还没想明白,总之一想起出国就心慌难受。

云在没心没肺,微笑,依旧逮着机会就窝阿衡怀里睡觉。

她叹气:“云公子,我说我要是出国,你还准备躺哪儿?”

云在把肘放在阿衡腿上,如云般的笑意,却不说话,黑眼仁望着她,温柔清晰,半晌才轻轻开口:“温衡,我说我跟你一起去法国,你怎么想呢?”

放暑假时,阿衡在家看了一个夏天的法国电影。

思尔直摇头:“你这一段倒了八百回,怎么你还准备学法语上法国不成?”

阿衡拿着遥控器说:“我说不定还就真去了。”

思尔:“哦,你去之前能不能先把房间的窗帘拉开,看电影又不是扮自闭,你整啥玩意儿呢。”话毕,拉开了窗帘。

阿衡捂脸,说:“刺眼,哎哎,拉上。”

思尔却拉着她:“走,逛街去。怎么这个夏天回来这么没精神,跟失恋了似的,和那谁分开也没见你这模样?”

阿衡笑,无奈:“你慢点儿,我还没换睡衣。”

商场换了夏季的新海报。

老的海报,文明点的扔垃圾箱,不文明的直接扔地上,踩了踏了,走了过了。无论以前多喜欢多有好感的,反正现在眼里就看不见了。

思尔在商场一楼试用化妆品,阿衡无聊,站在商场外等。想起刚从电影中学到的法语长句,在口中低声琢磨着。

下午四点天色骤暗,八月,雨没有定性,雷声轰隆,少时倾盆而下。

她跑进商场,思尔脸上还贴着面膜,最后一步,没空跟她说话,阿衡就蹲在那里看雨。

离她不远处的雨中恰巧就有那么一张海报,在暴雨中安静地躺在地上。

泥污了的彩画,曾经干净的面容,上挑的眉,柔润的嘴唇,明亮的眼睛,黑色的燕尾服。

这是曾经的一个封面广告,曾经轰动一时。

曾经,因为这幅海报,海报上的人的Fan Club整整增加了三倍的人数。

曾经。

然后,雨溅下,泥水浸湿,面目全非。

她静静地看着那幅海报,眼睛黑白分明。

有那样妙龄的上班女郎匆匆用包挡着发在雨中走过,尖细的鞋跟狠狠地踩进那张海报,海报上人的面孔,狠狠地被践踏。

她静静地看着。

有那样匆忙放学的高中生大踏步从雨中跑过,粗糙的鞋底完全覆上那张面孔,面孔上的高傲,一寸寸分崩离析。

雨下得越来越大。

一、二、三、四……她伸指,每一个行人,来来往往,那么多双脚,渐渐,数不清楚。

思尔做完面膜,匆匆来寻阿衡,却看到她向雨中跑去。

“阿衡,你要去哪里?”她问她。

她却好像没有听到,走到路中间,弯腰捡起那张脏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海报,贴在脸颊,红着眼睛,在大雨中,像个迷路的孩子,对着远方,放声哭泣。

她说,如果能回到1998年,温衡你一定不要对一个窗子内的人影一见钟情。

即使一见钟情,也请一定忘了他叫言希。

为之奈何,言希二字已经铭记,那就还请继续铭记,不能和他一起去乌水。

受千万种迷惑,和他一起回乌水,万千种可能,唯独不许爱上他。

下下计爱上他不打紧,上上之策,不要待在他的身边。

待在他的身边已然大错,可是,千错万错,却别忘了把心细心收好。

他对你好,都是报恩呢,知道吗?

他对你好,都是因为你曾经被抛弃,知道吗?

他喊你女儿,也不要觉得他对你多与众不同。

他喊你宝宝,也不要自我催眠他有多爱你。

即使一切都发生,他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也一定要说,谢谢,我不爱你。

因为,分手的时候,他会对你说,温衡,我不喜欢你,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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