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间后,我做了以下这些事情:

脱掉衣服,换上睡袍。

然后在右脚鞋尖里找到那块晚饭后藏起来的黄油。橱柜里温度太高,黄油有些化了。大部分已渗透到用来包它的餐巾纸上。这样我鞋子里也该有黄油了。我不是第一次这么干,每回有黄油甚至人造黄油,我都要用这种方法藏起一些。明天我可以用毛巾或卫生纸把鞋底的大部分黄油擦下来。

我把黄油涂到脸上,擦到手上,直到被皮肤完全吸收。护手液和面霜这类东西已对我们断绝供应。它们被认为是多余无用之物。我们是容器,惟有身体内部才至关重要。至于外表则无关紧要,粗硬起皱对他们而言都无所谓,就像坚果的外壳。禁止我们使用护手液,这是大主教夫人们的决定。她们不想让我们在外貌上再有任何迷人之处。对其而言,事情本身就够她们受的了。

用黄油润肤这一手是我在拉结—利亚感化中心学会的。“红色感化中心”,我们这么称它,因为那里遍布红色。这间屋里我的前任、那位长着雀斑,笑声爽朗的朋友,一定也这么干过,用黄油涂脸。我们都这么干过。

只要我们坚持这么做,用黄油涂擦自己的皮肤使它保持柔软,我们便相信有朝一日自己会离开这里,重新得到他人的触摸,充满爱欲的触摸。我们便会有属于自己的仪式,没有外人参与其间的仪式。

黄油腻乎乎的,变质后我闻起来会像块酸臭的奶酪。但至少它是有机体,人们过去常这么说。

我们竟然沦落到使用这种东西。

涂上黄油后,我躺在单人床上,床平平的,像烤面包片。无法入睡。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我盯着天花板中间那只有眼无珠的石膏眼,它也朝着我看,虽然它什么也看不见。没有一丝风,白色的窗帘好似纱布绷带,松垮垮地垂吊着,在彻夜把房子照得通明的探照灯的光影中闪着微光,抑或是月光?

我掀起床单,小心地下了床,光着脚,穿着睡衣,无声无息地走到窗前,如同孩子一般,想看个究竟。月光洒在初雪的怀抱里。天空清朗,但因为有探照灯,看不太分明。不错,在朦朦胧胧的天际中,确实游动着一轮月亮,一轮新月,一轮令人寄予无限希望的月亮,远古时代的一片岩石,一位女神,一个有色小圆片。月球不过是块石头,整个天际更是充满致命的硬物。尽管如此,噢,上帝,它是多么美丽!

我如此渴望卢克能在我身边,渴望被他抱在怀里,听他呼唤我自己的名字。我渴望被人珍惜,但不是以现在这种方式,而是以别的方式;我渴望成为无价之宝。我一遍遍叨念着自己原来的名字,让自己不要忘了从前曾经可以随心所欲去做的种种事情,以及自己在别人眼中的模样。

我渴望偷偷拿点什么。

走廊上亮着夜灯,长长的楼道发出粉红柔和的光亮。我沿着长条地毯,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走着,如同踩在森林植被上,不发出任何声响,偷偷摸摸、心跳加速地穿行在夜色中的房子里。我跨越了禁区。这是绝对违规的。

经过楼下走道墙上鱼眼一般凸出的镜子,我看见自己白色的身影,帐篷形状的身体,厚密的长发像马鬃似的披散在背后,双眼发出亮光。我喜欢这样。我正在凭自己的心愿独自做一件事。主动时态。有时态的。我心里想的是去厨房里偷把刀来,但并未做好准备。

我到了起居室外,门半开着,我溜进去,把门又稍稍开大了些。门嘎吱响了声,可近旁有谁会听得到呢?我站在屋子中间,任瞳孔张大,就像猫或是猫头鹰的眼睛。熟悉的香水味和厚重帘幔的粉尘充满我的鼻孔。透过紧闭的窗帘的缝隙,外面的探照灯射进朦胧的微光,那里一定有两名哨兵在巡逻。我见过他们,从我的窗户往下看到的,黑色的剪影。此刻我眼前可以见到房间里一些摆设的轮廓和反射的光亮,比如镜子、灯座、花瓶等。沙发影影绰绰,像夜幕降临时天边的一团乌云。

我该拿什么?最好是一件谁也不会留意的东西。夜半时分的林间,一朵神奇之花。拿一朵凋零的水仙,不要干花。这盆水仙已经有味道了,很快就会被扔掉。那股难闻的味道和赛丽娜污浊的烟味以及羊毛织物的膻味混杂在一起。

我摸到了一张茶几,用手摸索着上面的东西。我一定是碰倒了什么,只听到丁当一声脆响。我找到了水仙,干枯的部位叶尖已经发脆,根部软塌塌的。我用手指将它掐下来。我会把它压在某个地方。压在床垫下面。把它留在那里,留给下一个女人,我之后的女人,让她去寻找发现。

可是且慢,屋里有人,就在我身后。

我听到脚步声,和我的一样轻,同一块木地板发出的嘎吱声。门轻轻咔哒一声在我身后关上,屋里更是漆黑一片。我整个人僵住了:我犯下了大错,不该穿白色的。即便在黑暗中,我也像月光下的白雪般清晰可见。

接着便听到一声低语:“别喊。没事。”

好像我真要喊似的,好像真没事似的,我转过身:眼前所见惟有一个影子,颧骨发出暗光,看不清肤色。

他走到我跟前。是尼克。

“你到这里来干吗?”

我没有回答。他到这里来,一样也犯了规,又是和我一起,不会出卖我的。我自然也不会出卖他。这时的我们,相互就好比对方的镜子。他把手放在我手臂上,将我拉入怀里,嘴压住我的嘴。在经历了这样一种自我克制和压抑后,这种举动再自然不过,除此之外,还会是其他什么?两人颤栗着,一言不发。我多么渴望。在赛丽娜干花装饰的客厅里,在中国地毯上,他那精瘦的男性躯体。一个完全不了解的男人。就像猛的大声喊叫,就像朝某个人开枪射击。设想一下,假如我的手游弋下去,解开扣子,接下去会怎么样。但这么做太危险了,他心里清楚,我们各自把对方推开,但仍离得很近。太轻信,太冒险,太出格了。

“我是专门来找你的。”他贴近我耳朵说,一边仍在喘气。我真想把头伸上去,品尝一下他肌肤的味道,他令我饥渴难熬。他的手指移动着,抚摩着我睡衣袖子里的手臂,仿佛已经身不由己。被人触摸,被人如此饥渴地抚摩,如此热切地渴望,这种感觉真好。卢克,你会了解的,你会明白的。这个人就是你,只不过寄身在另一个身体里。

一派胡言。

“找我干吗?”我问。难道他饥渴难耐到了这种地步,竟不惜孤注一掷,铤而走险深夜闯入我房间吗?我想到挂在围墙上被绞死的尸体。我几乎站都站不稳了。趁我尚未完全瘫软之前,我得赶紧离开,回到楼上。这时尼克已把手放到我肩膀上,紧紧抓着,挤压着我,好似滚烫的铅块。我将因此遭受灭顶之灾吗?我是个胆小鬼,我惧怕痛苦。

“他让我来的,”尼克继续道,“他想见你。在他的办公室里。”

“你说什么?”我反问道。是大主教,一定是的。见我,这个见是什么意思?他还觉得不够吗?

“明天。”他说,声音低得刚能听见。在黑暗的客厅里,我们缓慢地分开,似乎我们被某种力量,某种电流拉近,又被同样强大的两只手拉开。

我摸到门,拧动把手,手指感觉到冰冷的陶瓷,打开。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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