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可以落座的地方已经坐满,我们一边窃窃私语,一边等待。主持集会的大主教终于出现了。他是个大块头,已开始谢顶,看上去像一位上了年纪的足球教练。他身穿肃穆的黑色制服,披挂着一排排奖章和勋章。令人一眼难忘,可我故意不去注意他的外表,而是竭力想象他与其夫人和使女在床上的情景,拼命喷射精液,像一条发情的马哈鱼,脸上却装出索然无味的样子。上帝让人类多多生养,大量繁殖时,也指这个人吗?

这位大主教走上台阶,来到台前。讲台上垂着一块红布,上面绣着一只带白色翅膀的硕大眼睛。他往室内扫视了一眼,人群立刻鸦雀无声。连举手之劳都免了。随后他的声音进入麦克风,从喇叭里传出来,滤去了低音,变得金属般刺耳尖利,似乎那些话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也不是发自他的身体,而是那些喇叭本身发出的声音。这声音呈现金属的质地,牛角的形状。

“今天是感恩的日子,”他开口道,“赞美的日子。”

他先是一番歌功颂德,我一句没听,只管想自己的事。接着是冗长的祈祷,谴责忘恩负义的女人,之后是赞歌:“基列的乳香。”

“基列的炸弹。”莫伊拉过去常这么偷梁换柱。

接下去才进入主要议程。二十名刚从前线凯旋新近受勋的天使军士兵,由仪仗队陪同,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进院子中间的空地。立正,稍息。接着二十名全身洁白、头戴面纱的少女由各自的母亲挽着手,羞答答地走上前来。如今交新娘的仪式不再由父亲,而是由母亲来完成,而且整个婚姻也由母亲操办。不用说现在时兴的是包办婚姻。这些女孩儿已多年未与男子单独交往,从这一切实行后便开始了。

她们有多大年龄?还记得过去的事吗?还记得身穿牛仔裤和运动鞋,打垒球,骑单车,读自己爱读的书的情景吗?虽然其中一些尚不到十四岁——如今的策略是让她们尽早结婚生子,机不可失,只争朝夕——但她们一定还记得。小她们三岁四岁五岁的也还能记得,不过再往后的就不会有印象了。她们将永远身着白色,在女孩堆里长大,永远保持沉静。

比起拿走的,我们给予女人的东西要多得多。想想她们过去所经受的烦恼。难道你忘了那些供单身男女幽会的酒吧间,那些中学时代与陌生男孩初次见面所遭遇的轻薄无礼?还有人肉市场。难道你忘了在不同女人之间,在那些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男人和得不到男人的女人之间存在着多么可怕的鸿沟吗?一些人不惜孤注一掷,靠绝食来减肥,要不就是在乳房里塞满硅胶把它弄得硕大无朋,把鼻子切掉安上假鼻子。想想人类遭受的种种苦难。

他朝那沓旧杂志挥了挥手。她们老是怨声不断。这个问题,那个问题。记得报纸上个人专栏里的广告吗,女,漂亮迷人,三十五岁……靠这种办法,她们个个都找到了男人,谁也不会拉下。到真的结婚后,会生一两个孩子,然后丈夫便开始厌倦,出走,消失。剩下母子几个只好靠救济度日。要么做丈夫的就是呆在家里,成天打骂孩子。倘若这些女人是职业妇女,孩子便索性送进日托所,或者扔给某个无知粗暴的女人照看,为此还得从少得可怜的工资中付钱给她们。金钱成了衡量所有人价值的惟一标准,她们得不到作为母亲所应得的尊重。怪不得她们索性连孩子也不生了。以此来保护自己,无牵无挂、没有烦恼地完成自己作为生物人的命运。更有甚者,这种做法还得到强有力的支持和鼓励。好,轮到你来说说了。你是个聪明人,我想听听你是怎么想的。我们究竟忽略了什么东西?

爱,我说。

爱?大主教不解。哪一种爱?

恋爱,我说。

大主教望着我,目光如孩子般直率坦荡。哦,你是说这个,他说。我读过那些杂志。过去人们推崇的就是这个东西,不是吗?可它是否真的物有所值,所谓的恋爱?包办婚姻的结果往往一样美满,有时甚至更好。

谈情说爱,丽迪亚嬷嬷带着厌恶的口气说。可别让我逮着。姑娘们,这里可不许害相思病或想什么六月新娘的美事。她摇着手指。这里需要的不是爱情。

从历史的角度来看,那些均属于畸形年代,大主教说。历史的偶然罢了。我们所做的是使一切回归自然。

妇女祈祷集会通常用来举行类似的集体婚礼。男子祈祷集会则主要为庆祝战事的胜利。这些都是我们理应为之大庆大贺的喜事。当然有时候也会为某个修女公开宣布放弃原有信仰而专门举行。这在早些时候大范围搜捕捉拿她们时比较多见。不过如今偶尔还会抓到几个,从隐秘的地下藏身处把她们像挖鼹鼠一样挖出来。这些女人的神情也与那些栖身地下的小动物一般无二:目光迟钝,畏惧光亮。她们中上年纪的会立刻被送往隔离营,年轻丰腴的则竭力说服她们皈依。一旦大功告成,我们便全聚集到这里来,看她们举行皈依仪式,同意放弃独身生活,为大众利益献身。她们先是下跪,大主教为之祈祷,然后各自领取红色面纱,同我们一样。不会让她们当夫人,怕把如此大权在握的位置交给她们过于危险。她们身上有一种女巫般的妖气,某种神秘莫测、迥异于常人的东西,不管怎么擦洗,脚上有多少鞭痕,单独监禁多少时间,那副神情依然故我。她们脚上总是鞭痕累累,同时也总是被单独监禁着,于是便有传言说:要她们放弃信仰可不容易。实际上,多数人选择了去隔离营。我们谁也不愿抽签抽到她们做采购同伴。她们比我们更灰心失望;和她们在一起很难做到轻松愉快。

母亲们把女儿带到指定的位置上后回到自己的座位。她们中有些人小声抽泣起来,一些人握着手轻轻拍着相互安慰,更有一些人用起了手帕,惹得人们侧目而视。大主教继续主持集会:

“愿女人廉洁自守,以正派衣裳为装饰,不以编发、黄金、珍珠和贵价的衣裳为装饰;

“只要有善行,这才与自称是敬神的女人相宜。

“女人要沉静学道,一味地顺从。”说到这里,他环顾了我们一眼。“一味地。”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不许女人讲道,也不许她管辖男人,只要沉静。

“因为先造的是亚当,后造的是夏娃。

“且不是亚当被引诱,乃是女人被引诱,陷在罪里。

“然而女人若常存信心、爱心又圣洁自守,就必须在生产上得救。”

在生产上得救,我在心里想。那么在过去,我们又是靠什么得救呢?

“这些话他应该对夫人们去说,”莫伊拉小声嘀咕,“在她们贪杯雪利酒的时候。”她是指有关自守的那番话。现在又可以放心说话了。大主教已经主持完集会的主要部分。新郎、新娘正在互换戒指,然后是新郎替新娘揭开面纱。我在心里发出嘘声。好好看看,如今一切已成定局,无可挽回。过些时候,这些天使军士兵将有资格分到使女,特别是如果他们新娶的夫人不能生育。到那时,你们这些姑娘的日子就难过了。所见即所得,包括他的青春痘和其他所有一切。可你绝不能爱上他。这一点你很快就会发现。只管默默完成自己的职责。每当夜深人静,平躺在床上之时,心中倘有什么事不能释怀,尽可以往天花板上看。谁知道你会在那里看到些什么?葬礼上的花圈和天使,还是一团团灰尘云集,形状像星星或别的什么,或是蜘蛛留下的不解之谜。好奇的脑袋总是装满了问题。

有什么不对头吗,亲爱的?那个千篇一律的玩笑又来了。

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你动了。

只要不动就好。

丽迪亚嬷嬷说,我们追求的是女人与女人之间亲密无间、相濡以沫的精神。女人们必须团结一致,同心协力。

亲密无间,呸!莫伊拉从厕所隔间的木板缝里冲我说。和丽迪亚嬷嬷操得亲罢了,就像过去常说的。你敢打赌她只是让珍妮下跪吗?你以为在她那间办公室里她们会干些什么?她准是和珍妮干得起劲,让珍妮在她那个又老又瘪,干草一样没有一点水分的——

莫伊拉!我喝住她。

莫伊拉怎么啦?她小声说。你明知道你也这么想的。

这样满嘴粗言秽语是没有用的,我说,虽然忍不住也想笑出声来。尽管如此,我还是自以为应该保留一些可以称之为尊严的东西。

你老是这么软弱无能,莫伊拉不无亲昵地责怪道。怎么没用,当然有用。

她说得对。此刻我跪在这坚硬无比的地上,耳边听着集会不紧不慢地进行,终于明白了这一点。用下流话悄悄议论那些当权者确实威力无比。它包含了某种令人快乐的成分,某种恶作剧一般、不可告人、偷尝禁果、发抖战栗的成分。它像一道符咒,一种魔力。它使高高在上的当权者顿时威风扫地,使他们降低到公分母的位置,一变而成常人可与之相匹敌的凡人。在厕所隔间的油漆上,不知谁曾画出这样一行字:丽迪亚嬷嬷口淫。它像一面在山头高高飘扬的反叛之旗。光是想想丽迪亚嬷嬷干这种事本身就让人开心振奋。

于是,此刻在这些天使军士兵和他们无精打采的白色新娘中间,我开始任想象驰骋:粗重的咕哝声夹杂着汗水,潮湿的阴毛一次次相互交战,或者不如说,一次次耻辱地败下阵来,那个东西像长了三个星期的胡萝卜,不得要领的笨拙抚摸充满痛苦,手下的肌肤冷冰冰毫无反应,如同没下锅的鱼。

集会终于宣告结束,我们鱼贯而出。奥芙格伦在我耳边用她低而清晰的声音说:“我们知道你在和他幽会。”

“和谁?”我说,竭力不朝她看。我当然知道是谁。

“你那位大主教,”她说,“我们知道你一直在和他偷偷见面。”

我问她怎么知道的。

“反正知道就是,”她说,“他想要什么?玩性变态游戏?”

很难向她解释他到底要的是什么,因为我也无法用确切的语言来称呼它。我怎么向她形容我们之间真正发生的一切?不说别的,她一定会发笑。于是我避重就轻,应了句:“就算是吧。”那样至少还能体现一些高压统治的尊严。

她想了想。说:“你一定觉得难以置信,他们中许多人都是这样。”

“我无能为力,”我说,“我无法拒绝。”她应该知道这点的。

我们已经走上人行道,这里不便交谈,一来前后挨得太近,二来周围没有了交谈人群的隐蔽,太引人注目。我们默不作声地走着,故意拉在后面,她终于抓住时机说了一句,“你当然不能。不过有什么发现请告诉我们。”

“你指哪方面?”我问。

我感到而不是看到她的头微微转动了一下。“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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