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炯冷汗霎时就淌下来了。

从上任县官张经远缠绵病榻,将县衙事务交与他全权处理那时起,他便习惯于进进出出县衙如履本家后院,哪里想到什么通禀?今早来得匆忙,一时竟忘了这茬,连门房也未曾想起。这下可好,恰恰给新官抓了个现行!

他低着头,脑中闪过千思万绪,最终单膝跪地道:“大人教训得是,是属下逾越了。”

陶墨怔了怔,正要问为何下跪,就见老陶带着几个人从外头进来,当下唤道:“老陶,你一大早做什么去了?”

崔炯见他将自己晾在这里不闻不问,却关心自家下人,心里顿时不大舒服起来。他在谈阳县的资历可比历任县官都要久,是本地真正的地头蛇。哪个县官新上任不是对他笼络巴结,唯恐他在下面捣乱让他们坐不稳位子。偏偏这回来了个刺头,新官上任就给他个下马威立威。好,既然你做初一,就休怪我做十五!

他已经开始盘算一会儿怎么还以颜色。

老陶进堂内,见一人跪地,不由吃惊道:“这是谁?”

陶墨道:“本县典史,崔炯。”

崔炯脸皮有些红。做典史这么久,他还是头一回跪在地上受人参观。

老陶诧异道:“怎的跪在地上?”

陶墨老老实实地摇头道:“我也不知。”

崔炯心里冷冷一哼。

老陶知道内里定有缘故,却不好当面问,只好道:“还不扶崔典史起来。”

陶墨弯腰去扶,手刚沾到衣袖,崔炯就自己站起来了。

陶墨指着老陶带来的人,问道:“他们是谁?”

“新来的家仆。”老陶道,“衙门也需人打扫门面。”

崔炯早早来此,原本就是打算揽下这件活的,不过现在乐得让他们自己去忙活。

陶墨愁道:“这么多?”

老陶道:“不能再少了。”

陶墨叹气道:“还不知道我几时能领俸禄。”

说到俸禄,崔炯心头有一把火。按惯例,朝廷每年都会发放炭银,等同过年红包。但今年由于张经远过世,陶墨又未到上任之期,这笔银子竟然毫无动静。他问过邻县的典史,说是他们那里早几天就发下来了。可见炭银不是没了,而是去了别人家的钱袋。

老陶将仆役带下去,留下陶墨和崔炯两人在堂中面面相觑。

须臾。

陶墨率先开口道:“吃了吗?”

崔炯道:“吃了。”

陶墨叹息道:“我还没。不如一起吃吧。”

崔炯嘴角一抽,道:“我吃了。”

陶墨道:“午饭呢?”

“……”崔炯道:“还不曾。”

“一起吃吧。”

吃的是白粥配咸菜。

崔炯慢吞吞地喝着,来时吃的豆浆油条在腹里东跑西跑地腾地儿。

陶墨倒是津津有味。

“少爷,好吃吗?”郝果子从外面探头进来。

陶墨道:“为崔典史。”

崔炯吃得腹胀,好不容易歇口气,连声道:“不错,不错。”

郝果子满意地掩上窗。

崔炯道:“适才这位是……”

“我家小厮。”陶墨道。

崔炯道:“大人一定出自书香门第,诗礼传家。”

陶墨道:“你是说字画吗?”

崔炯道:“哦?大人会字画?”

陶墨道:“都不会。”

“大人谦虚了。”崔炯自然知道他这个官是买来的,但既然对方给了个下马威,就不要怪他戳痛脚了。

陶墨道:“古人那么多名言里,我只记得一句。”

“哪句?”

“百无一用是书生。”

崔炯大为赞同。他是武夫出身,因考不中武举,才辗转托人弄了个典史当当。同样是捐纳,他觉得自己还是有几分真材实料的,所以平日里也看不惯那些成天之乎者也,自以为清高的文人。尤其是,谈阳县这个地方什么都不多,文人最多。而且一个个都是嘴皮比刀子还快的文人。

陶墨见他骤然安静下来,不禁问道:“有何不妥?”

崔炯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一桩案子来。”

“案子?”陶墨精神一振,“什么案子?”

崔炯本来是瞎扯,哪里是想到什么案子,被他这么一问,倒不好不答,想了想道:“是几年前的案子,一个妇人与人通奸,杀死了自己的丈夫。”

陶墨疑惑道:“怎的平白想起这桩案子来?”

崔炯道:“那妇人的丈夫是屠户,奸夫是本地秀才,案发之后,秀才几位好友替他打了这场关系,最后竟然只判了那个妇人,让那秀才逍遥法外。”

陶墨皱眉道:“那秀才莫不是不知情?”

“区区一个妇人,焉能徒手杀死一名屠户?分明是狡辩脱罪。”崔炯冷哼道,“那些讼师自以为读过几年书,辩才无碍,便横行无忌,视公堂为游戏之地,凭三寸不烂之舌颠倒是非黑白,欺蒙无知百姓,实在可恨!”

陶墨听他讲得义愤填膺,自己却是一头雾水,“你说的是谁?”

崔炯讪讪收口,“大人在谈阳县多呆几日便知了。”他仰面将白粥喝下,随口找了个理由,不等陶墨挽留便匆匆告辞。

他走后,老陶敲门进来。

“少爷,我打听过了。本县的县丞、主簿都是空缺,暂时由典史兼职。”老陶看了眼桌上的空碗,道,“只是他为何在少爷面前跪下了。”

“我也不知。”陶墨将见到崔炯以后的事情一一道来。

老陶边听边皱眉道:“恐怕他是误会了。”

“误会什么?”

“没什么。”他摆摆手,“他倒不是紧要的,这里最紧要的是他口中的讼师。”

“讼师?”

老陶道:“不错。当年天下最有名的两位讼师,林正庸和一锤先生都在谈阳县下的垂钓乡归隐。”

陶墨眼睛一亮。

老陶摇头道:“少爷莫忘记老爷临终前的嘱咐。你若是能当个人人称颂的好官,便是对老爷在天之灵最好的报答。”

陶墨眸光微黯。

“那两位名讼师归隐之后,引得无数讼师前来拜师。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天下最大的讼师聚集地。”老陶听到这个消息也是大皱起眉。怪不得陶墨没有走任何人的门路,居然也分到了这样一个富庶县,原来是人人不敢碰的烫手山芋。

陶墨道:“所以,这些讼师与官府作对?”

“倒也不可一概而论。”老陶顿了顿道,“好讼师自然和好官是站在同一条线上的。”

陶墨展眉道:“不错。如此说来,他们能在谈阳县,乃是谈阳县之福。”

老陶张了张嘴,终究没忍心打击他的满腔热情。

虽说好讼师和好官是一条线上的,但在陶墨成为真正受人尊敬和承认的好官之前,恐怕不但好讼师不会与他一道,心怀邪念的讼师更会处处打压他。

据闻张经远之所以短寿,与长期抑郁不无关系。

他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将陶墨介绍给新来的仆役,又让郝果子安排他们的日常事宜,老陶带陶墨出门转悠。

作为县官,必须要熟悉自己下辖的一草一木。

两人先是熟悉街道,顺着东西主道来回走了一遍。

等走完,天色已然全暗。

老陶见陶墨脸色发白,记起他刚刚病愈,暗责自己过于激进,便道:“不如我们先找一处茶楼吃完饭再回去。”

陶墨正是腹饥如擂鼓,哪有不应之理。

两人便就近找了一家门面红火的茶楼。

一进门,就听一个大嗓门的伙计站在堂中吆喝道:“要知新官何模样,三个铜板任端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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