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来的?”蒙唐沉声问道,却任是谁也听得出他语气中的欢喜之意。昔日在李广军中,李敢年纪虽不大,但箭法超群,为人又甚是谦逊沉稳,并不以势欺人,故而蒙唐与他素来交好。

“今日才到。”

“老将军他……”蒙唐想到自己走时李广的怒气,心下黯然,顿了下,才问道:“身子可还好?”

“还好。”李敢笑道,“时常还念叨起你。”

霍去病在旁,轻轻一笑:“看来李老将军恼我恼得不轻啊。”

“将军说笑。”李敢淡淡笑道。

霍去病倒也不究此事,转而笑问道:“蒙唐,我问你句话,你可得如实道来:你与他,谁的箭术更好些?”

闻言,蒙唐微愣,继而笑道:“三公子尽得李老将军真传,自然是更胜一筹。”

“蒙大哥谬赞,李敢愧不敢当。”李敢忙道。

蒙唐已拍着他肩膀道:“好,半年未见,我也想知道你箭术是否又有精进,咱们再来比试一场如何?”

李敢无奈,蒙唐好胜,昔日便常常拉着他比试骑射,没想到今日仍是这般模样。

霍去病笑着点头:“蒙唐,可别丢我的脸。”

周遭士卒们都知道蒙唐箭术卓绝,对手又是李广之子,料想也是箭术高手,此场对决必定精彩绝伦,群情激扬,顿时满场齐声呼喝,为自家越骑校尉呐喊助威。一时间校场内喝声震天,直贯九霄,震耳欲聋。

扫了一眼士卒们,蒙唐虽与平常一般冷峻,脸皮下却暗隐着一层笑意,手自空中猛地斩下来,将呼喝声斩断。“……来人,把我的弓给李三公子!”他扭头喝道。

一名兵士送来蒙唐的大弓,双手奉上,李敢伸手将弓按下,并不接过,微笑道:“既是比试,自是要公平才好。我也不用你的弓,咱们只拿他们手里的弓便成。”他指着前排士卒手中的弓箭。

“行!”蒙唐应得干脆。

“霍将军……”李敢转向霍去病。

霍去病斜靠在马匹旁,笑道:“我可替你们做个见证?”

李敢温和笑道:“那倒不用,只是不知道将军是否有兴致,也下场来试试?”

对于霍去病,他心中确是存有几分质疑,以前也曾经听闻霍去病身为羽林郎官之时,便已精通骑射,却不知传闻是否属实。今日见到蒙唐对霍去病态度十分尊敬,以蒙唐为人性情,若霍去病只是以势压人却无无真本事,他断不会是如此态度。

蒙唐难得地朝近旁士卒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如方才一般替将军助威。但因此举动实在太过罕见,那士卒被自家校尉的模样吓了一跳,还以为他脸抽筋,呆楞当地,紧张过度地盯着他。蒙唐无奈,怒瞪他一眼,士卒愈发紧张地手足无措。

只想了片刻,霍去病无甚兴趣地摆摆手:“还是罢了,方才我眼睛被沙子迷了下,现下瞧东西还是双影呢。”

虽知道他所言皆是推脱之词,但李敢生性宽厚,加上军阶有别,只垂目笑了笑,倒也并不再出言勉强。

看到此处,易烨低低讶异了一声,悄声道:“你说将军是不是因为怕自己比不过蒙唐李敢,所以不敢下场?”

无人回答他。

“青儿?”易烨转头。

子青半隐在他身后,双目定定地望着某处,神情恍惚,压根未曾听见他的话。

易烨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李敢已取了柄弓,正将箭负在背后,仅距离他不到两尺的地方,缔素阴沉着脸,双目之中尽是恨意。易烨暗叫糟糕,缔素与李广之间可谓血海深仇,此时见到李敢万不要捅出什么篓子才好。

由于以前曾发生过的事情,蒙唐是知道缔素恨意由来,不愿平地起波澜,背着李敢冷瞥了赵钟汶一眼,示意他将缔素带走。自李敢到来,赵钟汶心中早有戒备,此时更是心领神会,连拉带拽把缔素带开。

“还好老大机灵……”易烨暗松口气。

对他的话,子青仍无任何反应,似乎也未留意到缔素之事,双目仍旧定定落在李敢身上。

“青儿、青儿……”易烨狐疑不解,捅了捅她,“你怎么了?”

“没事。”

子青闷声道,头垂得更深,额头抵在他背上,不愿被人看见任何失态。

徐大铁闻声疑惑地探头过来,只当她是不舒服,笨拙地用手轻拍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

他不拍还好些,如此一拍,子青心中更觉酸楚,遂用手格开徐大铁,低头转身挤出人群。易烨忙跟上她,徐大铁不明究里也忙跟了出来。

“老大!”徐大铁看见赵钟汶和缔素,两人尤在拉扯之中。

子青看见二人模样,也是一愣。

赵钟汶双手箍着缔素,又不敢大喊,压着嗓子急唤道:“铁子,把他弄回营去!”

“哦。”

徐大铁虽然没弄懂怎么回事,但行动却毫不含糊,大步流星走过去,直接把缔素扛上肩头。后者拳打脚踢,幸而徐大铁皮粗肉厚,全当是挠痒痒。

“你放开我!”缔素不管不顾地厉声喊起来。

生怕被霍去病蒙唐等人听见这里的动静,赵钟汶急得去堵缔素的嘴,偏偏缔素犯起倔来,甩着头还欲大喊……

赵钟汶怒起,一记手刃重重击在他后颈处,立时让缔素晕厥过去,软绵绵地耷拉在徐大铁肩上。

头回见赵钟汶对自家人下重手,徐大铁有点呆愣:“老大……”

“走走走,回营去!”赵钟汶怒气未消地用力推搡他,转而一想,朝易烨道,“他这模样回去不方便,先去你们那里吧。”

易烨只得点头。

一行人回了医室,易烨帮着徐大铁把缔素放到榻上。

徐大铁凑近缔素的脸,紧张地看了又看,担心地埋怨道:“怎么还没醒?老大,你下手也太重了,打坏了怎么办?”

赵钟汶余怒尤在,听了这话,顺手扇了一记他的后脑勺:“我不下手重一点能行吗?你也不看看什么时候,将军可在那里站着呢!蒙唐和李敢又是故交,这臭小子要是当他的面把李敢给得罪了,八十军棍都算轻的了。”

“可是……”

徐大铁嘴里嘟嘟囔囔的,他平时把缔素当弟弟待,心中自是舍不得。

“他没事,用冷水一激就能醒。”

子青不知何时去隔壁舀了一瓢水,用手沾了些水往缔素脸上洒。缔素果然悠悠转醒,摸着后脖子,慢慢抬起身子,恼道:“哪个欠抽的崽子打得我?”

“你这崽子才欠抽呢!”

赵钟汶作势扬手,徐大铁慌忙拦在缔素跟前,缩头缩脑地想替他挨打。赵钟汶无法,只得放下手,瞪他一眼。

“喝水么?”子青直接将瓢递到缔素嘴边。

缔素就着瓢沿,猛灌了好几口,才用袖子抹了抹嘴,对上赵钟汶阴郁的脸,仍是桀骜不驯地仰头道:“怎么,你还怕我伤了那位李三公子?”

“你以为你这两下子能伤得了他?!”赵钟汶怒道,“难不成你忘了上回你在营中骂李广,被蒙唐打了二十军棍。这次当着李敢的面,你若再口没遮拦,他不扒你一层皮才怪!何况将军也在,直接把你拖出去斩了也说不定!”

缔素梗梗脖子,硬道:“有什么可怕的,斩了就斩了,我正好见我爹娘去!”

“你这小子!”

怎么讲都讲不通,赵钟汶恨极,扬手欲打,被易烨拦下来。

“胡说什么,”易烨替他骂缔素,“什么斩就斩了,是人话么!你不是还要建功立业,我们可还等着住你的大宅子呢。”

徐大铁拿过水瓢,一时没敢喝,先递给了赵钟汶。

子青在旁沉默了片刻,开口劝道:“冤有头,债有主,李敢虽然是李广之子,当年他也不过还是个孩子,你又何必恨他呢。”

“谁让他是李广的儿子!父债子偿,天经地义。”缔素狠狠道。

“你想要他如何偿?”子青轻声问道,眼底隐着说不出的悲苦。

缔素楞了楞,报仇对他而言,一直以来都只落在口舌之上,至于真正该如何实施,这层他倒是还真没想过。“若是光要他的命,是不是太便宜他了?”他咬着嘴唇问道。

闻言,赵钟汶随手捞起旁边一册竹简就摔了过去,怒道:“这话也敢说,你还要不要命?还要不要命?”

“就是就是,听说李敢是有真本事的,不是那些个花架子,你有几个脑袋敢去动他。”见赵钟汶当真怒极,易烨打圆场般地帮腔,一面暗推缔素,示意他莫再乱讲话,“这些话你在心里想想也就罢了,千万别说出来?”

赵钟汶长长吐口气,双目不放松地盯着缔素,两人对峙半晌,缔素才软下声音,粗声道:“知道了,知道了,下次再看见他,我忍着,忍着不动手,忍着不开口,连放屁都忍着,行了吧!……再说我今日也没干什么啊!”

“还说没什么,你那眼睛跟飞刀子一样,”赵钟汶没好气道,“要不然我何必把你拖了走。”

“行行行,下次连我看都不看他,只拿屁股对着他。”缔素哼道,“我拿□□看他,看谁还管得着,哼!”

易烨大笑;赵钟汶也忍俊不禁,嘴角硬生生地扯了扯;徐大铁见他们都笑,只当赵钟汶终于原谅缔素,也跟着嘿嘿傻笑。子青俯身收拾起竹简,因为适才的重摔,一根麻绳断裂,几支竹片散落,她轻拢起来,放到一旁。

“也不知道谁会赢?”徐大铁这下惦记起方才没看的比试,担心道,“蒙校尉可别输了。”

缔素皱眉附和:“他可别输给姓李的。”他抬胳膊时觉得有些异样,低头望去才发觉穿在铁甲下的襦衣腋下破了个大口子,想是方才拉扯时不慎扯破的。

“还不卸甲,脱下来赶紧补补。”赵钟汶没奈何道,又转头向易烨要针线。

易烨一时想不起针衣在何处,倒是子青自小陶盒里寻了出来,并簧剪一起递给易烨。缔素卸甲脱衣,把襦衣丢给赵钟汶,毕竟春寒料峭,又顺手扯了夹被披在身上,盘着腿在榻上等着。

“老大,我这也破了,骑马的时候特别难受。”徐大铁也忙卸甲,撩起襦衣,指着裆处委屈道,果然裆处破了大口子,□□晃晃荡荡的一览无遗。

“我去烧水。”子青垂头快步出去。

赵钟汶笑骂道:“行了行了,见了你媳妇再亮家伙。脱了……”

易烨笑着插口道:“得了,我来给你补。”

徐大铁呵呵傻笑,悉悉索索开始脱大f。

夜空幽暗,无月,反衬着漫天的星子愈发得亮。

医室内,时而传出笑骂之声。

子青静静地蹲在灶间烧火,想起还在校场的那个人,往事重重,复浮现脑海之中,心中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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