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酒意微阑,半撑着头,展目望去,堂外细雨霏霏,染得石阶旁的点点青苔愈发碧青。

美婢温酒,家人们笑脸和煦,对他的称赞此起彼伏,和暖的不知名的香气自熏笼中一缕缕透出来……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而祥和,柔软如泥沼一般,让他无知无觉地往下陷落。

不期然,烟雨深处的一株幼树映入眼界,与此同时,脑海中某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带着常人无可企及的倔强。

他的心骤然抽痛。

“表兄,你想听什么曲子?”有人在问他。

“去病、去病……”是卫少儿的声音。

霍去病回过神,抬眼看去,不知何时卫长已坐在琴案后面,正抿着嘴笑他醉态。

“曲子……《无衣》吧。”他随口答道。

卫长愣了下,显然这曲子并不适合此间氛围,转头望向娘亲,卫子夫只朝她微微一笑,并未多言。

旁侧卫少儿看在眼中,忙道:“去病这孩子,大概还以为自己在军中,咱们家宴可不能听他的。上回我来时曾听公主奏过一曲,虽不知其名,却极是好听,去病,你可想听听?”

娘亲盯着自己,霍去病明白她的意思,直起身朝卫长微微笑道:“想来公主琴艺又有精进,去病自然也想一饱耳福。”

卫长含羞带却地低首一笑,口中只道:“姨母既然喜欢上回那首曲子,那我就再弹奏给姨母听。”

琴音泉水般流淌而下,缠绵清冽,却是诗经中的淇奥。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卫长低着头,只作专注状,双颊渐渐染上淡淡绯红。

女儿的心事卫子夫如何能不知道,只是刘彻那里始终无声无息,她看不透圣上心思,生怕犯了他的忌讳,也不敢贸然有所表示。她留意着霍去病,后者在琴音中依旧神色如常,并无半分异样。

因得圣上厚爱,霍去病自小在宫中进进出出,宫中乐师长亲教了他五年多的琴,琴艺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虽说自他当了羽林郎官,甚少再听见他弹琴,但这曲中之意,他不会听不出来……

卫子夫暗叹口气,女儿这一番心意多半是要落空,自己再不能由着她的性子,该为她将来好好打算才是。

待宴席散了,卫青去病诸人告辞出来。

“去病酒喝得有些上头,我带他去城外溜溜,醒醒酒。”卫青朝卫少儿道。

与卫青在一块儿,卫少儿再无不放心,点点头,瞧还飘着细雨,便伸手替霍去病把斗篷的兜帽带上,叮嘱他道:“仔细别淋着雨。”

霍去病笑应了,先扶她上了马车,方才自上马,与卫青策马往城门行去。卫青生性稳重,又是知百姓疾苦的,在城内只按缰缓行,直至出了城门才叱马疾驰向前。

风挟着雨丝,冰凉扑面,所行的路在霍去病幼年时便行过无数次,再熟悉不过,莫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卫青方才缓下马来,在河边一处柳树林翻身下马。

霍去病跟着下马,将马儿拴好,沉默着缓步走着……孩提时的他不喜在人前发奋用功,倒常常躲在这里练习剑术、箭术等等。虽多年未再来过,但树上仍可寻到他当年的一道道剑劈刀砍,手抚上去,凹凹凸凸,粗糙不平,眼前仿佛看见尚是孩子的自己咬着牙在苦练。

“舅父,你也知道这里?”霍去病回头望向卫青,笑问道。

卫青随手拍了拍树,道:“我怎么能不知道,那时候你一消失就是大半日,你娘就怕你闯祸,若连我都不知道你在何处,我还如何当你的舅父。”

霍去病自嘲一笑:“没想到,我还以为你们都不知道呢。”

斜风细雨,卫青静静立着,望了半晌河水,才淡淡道:“你此次出征,赞赏之言,圣上、还有旁人都说了许多,我便不再多说。我只想问你,一万人随你出去,仅剩两千余人归来,赢得是不容易,你可曾想过自己是否有做错之处。”

见他未语,卫青接着道:“你还在养伤的时候,我替你去过施家,其母自收到讣闻之后便卧床不起,家中仅余一幼弟,见着我嚷着也要从军,替兄长报仇。”

将头狠狠抵在树上,手紧紧扣入树皮,双目深垂,霍去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安然无恙地回来,你娘、我固然欢喜。由己推人,死在漠南的那七千余人,他们身后又有多少亲人……若你不能反省此战中自己失误所在,不光我会失望,连那七千多士卒都是枉死,你可明白!”卫青自后拍了拍霍去病的肩膀,“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还记得我曾对你说过的吗――将帅要扛得,并不仅仅是输赢?”

“……我记得。”

低垂的双目下深藏着伤痛,霍去病闷声答道。

卫青再未多言,望着因痛苦而深抵在树干上的霍去病……

良久之后,霍去病才转过身来,低低道:“那些从船上抬下来的伤卒,像骈宇骞那样的不在少数,这些日子下来,也许还有人死去。我在长安呆着,日日赏赐不断,可我所希望的,只是他们能少死一些,哪怕就一个也好。圣上还要赐我府邸,我怎能接受。”

同样身为将军,大大小小打过那么多仗的卫青岂会不明白,看着眼前的甥儿――曾经几时,他还只是个策马街头的少年,锦衣华服,恩宠一身,飞扬跋扈;而眼下,这个少年终于长大,用最残酷的方式成长,真正明白了责任二字的意义所在,让自己可以为之欣慰为之赞赏。

“来日你还得领兵打仗,身为将帅,肩上的所有你须得一直扛下去。”卫青沉声道。

记忆深处有个人的话复浮现出来,霍去病涩然苦笑,道:“是啊,有人告诉过我,撑着、撑着、一直撑下去,就是顶天立地。”

突然间,他想见那个少年了。

黄昏将至,阿曼半蹲在帐外边煎药。

过了半晌,易烨柱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自帐中出来,眉头皱着,压低了声音道:“她这样大概多久了?”

阿曼直起身来,瞥了眼帐内,低叹道:“一过午就发烧,直烧到晨间才退,反反复复地好一阵了。”

“老邢怎么说?”

“老头只说急不来,伤得重,得慢慢调养。可营里缺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药不对症,拿什么调养。”阿曼显然对邢医长不太满意,“夜夜都烧得睡不好,身上还有伤,再这样拖下去,人会熬不住的。”

易烨眉头紧缩。

忽得不远处似有一阵喧哗,两人望去,只看见几辆运药材的马车驶过,马车后头似乎还有人……

“看样子,老邢总算把药材办回来了。”

易烨喜道,拐杖用的不甚习惯,往那边蹒跚行去。

阿曼眼力甚好,看清行在马车后头的人,便知喧哗声因他而起,自是不会上前凑此热闹,返身掀帘入账内……

“是邢医长回来了?”半靠在榻上的子青也听见了外间的喧哗,放下手中医简,抬头问道,“他买到药材了?”

“有几车子的药材运进来。”阿曼把手放在她额头上试了试热度,伤病缠身多时,子青下巴愈发显得尖。他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劝道,“看书伤神,你还发着烧,多歇歇才好。”

“我睡不着。”子青歉然望着他,“闭上眼睛老瞎想,还是看书的时候心里静一些。”

方才晾的水已转温,阿曼端给她,子青放下书简,用右手接过,咕咚咕咚一气全喝了。

“我哥……他说他以后想在陇西开家医馆。”她放下碗,朝他笑道。易烨经过一阵子的郁郁寡欢,现下终于复振作起来,对将来有了新的打算,她心中着实欢喜。

“开医馆?得要不少钱两吧?”

“我正想此事呢,”子青叹口气道,“……也不知朝廷给伤员的抚恤金是多少?何时才能发下来?”

“指着抚恤金开医馆?”阿曼自然而然耸肩道,“汉廷断断未能如此慷慨。”

他刚说罢便看见子青在愣愣发怔,立即便后悔了,何苦再给她添一桩心事呢。刚想寻话往回找补,身后帐帘风动,有人大步进来……

“将军――”

子青吃了一惊,随即便欲下榻行礼,被阿曼急忙按住。

“发着烧呢,别乱动……”阿曼连头都未回,只管掖好盖在她身上的毯子。

霍去病闻言,眉头一皱,问道:“还在发烧,怎得伤还未好?”眼前的子青面有倦意,双颊因发烧而泛着红,比过往又消瘦了许多,唯双目还是与过往一般清亮。

“麻黄、生地、熟地等等药材,不是缺这样就是短那样,药不对症,拖来拖去就拖到现在也未好。”阿曼起身转头,双目直视霍去病,平平叙述道,“这些日子,因药材短缺又死了数十人,就埋在河边上。”

霍去病一言不发,他在长安城中一收到老邢的信牍,便马不停蹄地四处收购药材。因去年大水之后,各地均爆发疫情,大量药材都被送往疫区,特别是几味常用紧要的药材,更是缺得厉害。他也是好不容易才收罗到这几车,亲自往这里送过来。

外间传来嗤嗤之声,像是汤药扑出来的动静。

“我去煎药。”

阿曼不放心地望了眼子青,不得不出帐去。

帐内便只剩下子青与霍去病二人,子青心里想着伤卒抚恤金的事情,正筹措着开口询问,便先听见霍去病淡淡道:

“此番你力斩匈奴折兰王,立下大功,我知道你不收任何形式的赏金,所以替你做主,改升你为医长,军阶同中郎将。”

封赏?……子青愣了楞。

由普通士卒直接晋升至中郎将,可谓天地之别,见她无反应,霍去病以为她惊呆了,顺口又补充了一句:“老邢面前,你可得识时务,低着点头。”

子青仍在发愣。

“怎么,欢喜傻了?”霍去病微微一笑。

“将军……”子青终于开口,小心翼翼问道,“这次,我能不能要赏金呢?如果把中郎将换成赏金,能得多少钱两?”

“……”

霍去病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拿眼瞪她,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不行是么?……那、那就算了。”

伸手向人要钱两本就不是她会做的事情,此时见霍去病脸色不善,子青自己便先愧了。

“你是不是又缺钱了?”他问。

子青垂目,老实点头。

霍去病不由自主地想起之前,这小子穷得要制笔拿去卖:“你怎么老是缺钱?”

子青说不出话来。

“中郎将都不要,宁可要钱两,该说你傻还是该说你贪财!”霍去病没好气问道,“说吧,要钱两做什么,说老实话,我没准还能考虑考虑。”

子青犹豫片刻,才愧道:“我哥他想在陇西开一家医馆,我估摸着他的抚恤金肯定是不够,所以……”

“抚恤金?”

“他的腿伤了主筋,使不上劲,瘸了。”

霍去病掩下眼底的黯然之色,接着问道:“那为何不回老家去,还要呆在陇西?”

“除了医术,他别无所长,老家那边原本就是开医馆的,挣不了几个钱,还得靠砍柴,挖药草补贴着才行。我哥的腿,再上山去挖药草就不太便利了。”子青顿了片刻,低道,“家中先生与夫人年事已高,我哥总不能让他们再为自己操心。”

“……我知道了。”霍去病瞥了她一眼,“此事我会再斟酌。”

“多谢将军。”

子青身子微晃了晃。她虽说人在榻上,但与将军说话,自是不敢再靠着,一直强撑着身子,时候一长未免气力不济,只感到一阵阵头昏目眩。

霍去病看出她的异样,抢上前将她扶住,一手探向她额头,果然烫手,又是气恼又是心疼:“过了个把月,还烧成这样,你的伤究竟是怎么治的?让我看看!”

末一句话让子青大惊失色,本能往回缩身子。

“不用,伤口已经快长好。”

霍去病只当她是倔强惯了,愈发不放心,一边扳她的身子,一边就要去揭衣袍:“……我记得是伤在左肩上。”

子青无处可闪,攥紧衣裳,急得大喊:“阿曼!阿曼!……”

话音未落,阿曼已快步进帐来,见此情形,并未上前,冷笑疾道:“听说汉廷好男风者众,将军有此好也寻常,只是不该对伤卒动手。”

被他这么一说,霍去病自是不好再去解她衣袍,恼怒道:“你胡说什么!我不过是想看看他的伤。”

阿曼不语,只看着子青。

霍去病再看子青,后者目光中戒备之意显而易见。坊间流传霍去病得刘彻厚爱,全因男色侍人,霍去病自己自然也有所耳闻,但权当是鸡鸣狗吠,并不理睬。

直至今日看见子青目光,心中一震,难道在他眼中,也将我看成是那等人?霍去病胸中气恼难当,再未说一个字,愤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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