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军班师,凯旋而归。

一路上,宰杀掉的牛羊肉不堪天气炎热,很快烂掉,被纷纷丢弃。正如赵破奴所料,军中不免有士卒议论纷纷,只道将军奢靡浪费,自己吃不下,宁可烂掉都不分给底下的人。

赵破奴明知真相却不能解释,心中难免不快,在将军跟前嘟嚷了几次。霍去病一径沉默,只作不理。

倒是他的伤势,因霍去病是个决计不肯在众人前示弱之人,常在马背上,伤口总难愈合,反反复复,又时常发烧,弄得子青不胜忧虑,几乎日日跟紧了他。

至弱水渡口,得知公孙敖部已先行渡河回去,剩下李广部与张骞部。

李敢几乎是第一眼就看见了行在霍去病身后的子青,碍于父亲李广将军在场,不能上前,紧紧地望着她,片刻不曾稍离。

子青在马背上,看见李敢未着铠甲,袍袖下包扎的白布直裹到腕部,想来伤的不轻。在归途她已然听说李广此战颇为艰难,幸得李敢骁勇过人,单枪匹马斩杀匈奴人数十人,大大振奋士气,士卒们拼死与匈奴人激战两日,等到援军。

距离上次相见还未满一年,然而两人皆已都是自生生死死中滚过来的人。此时再见,忽觉往事如烟,虽无法忘怀,但也不自觉看淡了许多……

她微微颔首,算是见礼,然而李广是她不愿看见的人,轻轻勒了勒将军,退到后头去。

见她还肯理会自己,李敢心中自是欢喜,望着她的身影暖暖笑开。

霍去病瞥一眼李敢,又微侧了头睇子青,神情若有所思,继而策马上前与李广见礼。

“此番出征漠南,李老将军辛苦了!”他拱手笑道。

虽对有靠裙带关系之嫌的年轻将军不太待见,但也不得不承认霍去病春夏两战打得甚是漂亮,李广依军阶行礼:“骠骑将军此战所获颇丰,恭喜!”

霍去病只是淡淡一笑,目光落到李敢身上:“听闻李二哥此番骁勇过人,与匈奴厮杀如入无人之境,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骠骑将军过奖。”

李敢直至此时方才把目光自子青身上收回,朝霍去病有礼道。

霍去病笑了笑:“李老将军,上次李二哥押送□□时,我就曾邀他到我军中来,可惜他怕老将军不允,推辞了。我至今仍引为憾事。”

想来李敢并未对李广提起过此事,李广先转头看了李敢,才明白确有此事,遂朝霍去病道:“蒙骠骑将军看得起,只是小儿尚年少,是老夫私心,想留他在身边多历练几年。”

霍去病大笑:“老将军此言差矣,李二哥可比我还年长几岁呢,算不得年少了。只是老将军舍不得归舍不得,在外头历练可比在身边历练要长本事,您说是不是?”

李广也非善言辞之人,说不过他,干笑两声,并不接话。正巧张骞策马过来,一脸郁郁,强作笑容与霍去病见礼。此番公孙敖失路,张骞出塞延误,两人皆是重罪,不知回朝后圣上会如何责罚,自然心中郁郁寡欢,忐忑不安。

霍去病佯作不知,只与张骞东拉西扯,谈笑风生,直待渡船靠岸,方才率军上船。

巨大的船舰扬帆起锚,顺水而下。

几百船夫在下层船舱吆喝着号子,奋力划桨。

上面的船舱内,子青复取了清水和干净布条,替将军重新换过一次药,颦眉劝道:“将军,待下了船,再不能骑马,须得乘马车,否则这伤口上的肉一旦溃烂,就把腐肉全都刮下来才行。”

霍去病半靠着,换药时的疼痛使得唇色微微泛白,轻笑道:“你现下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还敢来吓唬我!”

“不是顽笑,我说真的。”子青肃容道。

“哦……”

子青目光探询道:“那我可就当您答应了?”

霍去病似笑非笑,似想起什么,反朝她道:“李老将军现下可和我们在一条船上,我劝你莫在船上乱逛,就老老实实在我这里呆着。否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撞见他了。”

听他这么一说,子青怔了怔,心中还真有些不想出去。

瞧她模样,他又是好笑又是怜惜,问道:“想报仇?”

“我不知道……”

她抬头望着他,目光带着些许疑惑,还有着些许茫然。霍去病心中没由来地一动,明白她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有人教过她该如何去恨,只教给她什么叫做兼爱。

“报仇是件累人累心的事,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种事不适合你。”霍去病替她作了决定,“听将军我的,没错。”

“哦……”

子青思量着,似乎她也从未想过要去报仇。

“还恨么?”

“……我就是不想看见他。”

“那就去把他骂一顿,痛痛快快地骂一顿!”霍去病微笑道,“放心,有本将军当你的靠山,骂了也没事。”

子青摇摇头:“骂他又有何用,我不去。”

“有用,至少你心里会舒服得多。”他斜瞥她,忽又有些怀疑道,“你会不会骂?骂几句给我听听!”

子青皱紧眉头,试着道:“……你、你怎得能做出这等事来……”

又等了半晌,始终没等到她的下一句,霍去病皱眉:“没了?”

“没了。”

话音刚落,子青的耳朵就被将军狠揪了一下,迅速通红。

“真没用啊你,骂我的时候倒挺顺溜的。”他没好气道。

“我何时骂过将军你?”

霍去病凉凉地学着她的语调:“汤药在你眼中不值什么,但你可知,若在穷困乡间,这碗汤药是让百姓们当命般地看……”

未料到将军将她的话记得这么牢,子青结舌道:“将军,你也太记仇了吧?”

“我记仇?!”剑眉一扬。

子青顿觉又失言了,急急起身,边退边道:“卑职煎药去,请将军好好歇息。”

霍去病挑着眉,看她的身影消失在舱门外,唇边的笑意忍也忍不住地漾开,心中却又浮起一阵怅然――这样日子还能有多久?

夜色将至。

李敢服侍父亲在船舱歇下后,便复到甲板上,靠着船舷,目光搜寻着周遭来来往往的将士们,想从中找到子青。然他足足寻了近两个时辰,直至日暮,也未见到子青的身影。

轻叹口气,他思量着,大概是子青知道父亲也在船上,故而不愿露面。

边想着,正好对面一位校尉行来,应是霍去病军中之人,李敢便上前施礼问道:“请问这位兄台,可知司律中郎将在何处?”

他问的人正好是方期。

对于李广家的三公子,方期自然不会不认得,还礼后才笑道:“他颇受将军看重,你要找他,就在骠骑将军三丈之内守着,准能找着他。”

李敢愣了楞,道:“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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