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雨声阑珊,直至天明时,才渐渐停了。

琴苑之中,子青洗漱完毕,自己在廊下慢慢行走,想让伤腿尽快地恢复如常。霍去病远远地站着,看了她一会儿,估摸着她该累了,便命家人将饭食送过去。

一时用过饭食,子青复起身,又预备到廊下练习行走,被霍去病拦住。

他没奈何地望着她:“还没全好利索呢,你也不能这样胡来,适可而止才行。”

子青笑道:“不妨事的,昨日我连阶梯都能上去,可见已差不多全好了。”

“……只许行到亭中,不可再多行一步,这是命令。”

“诺。”

子青应着,便举步沿着曲栏往池边的八角亭行去。霍去病跟在她身后,慢慢踱着步,不甚在意地看着池中景致。

还未到亭中,管事匆匆前来禀报,说是平阳侯派了人将七弦琴送回。霍去病这才想起昨日走得急,竟然连琴也忘在池边。遂命打赏了送琴来的人一吊钱,命家人将七弦琴送过来。

很快,七弦琴被送至亭中,平整地放在案上,家人复退了出去。

霍去病瞥了眼琴,转头问正抹汗的子青,问道:“昨日受了卫长的气,心里可还难受?”

子青微微一笑:“这不算什么,以前在乡里,里长夫人可比她刻薄多了。”

“怎么刻薄?”

霍去病双手抱胸,往石栏上一靠,饶有兴致地想听听。

“她来买柴禾,可我那捆已卖给了早她一步来的人,虽说还未付钱两,可价钱已经谈好。她非要,我又不能卖,她就说了许多刻薄话。”那些乡野粗俚,她不好意思说出口,笑道,“大概就是拿猪啊、狗啊,和我摆在一块的意思。”

“她骂你,你怎么办?”霍去病好笑问道。

“那还能怎么办,”子青奇道,“柴禾卖完,我就走了,我想她骂累了自然也就停口了。”

霍去病摇摇头,怒其不争,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不生气么?怎么不懂得骂回去?”

“也生气的,可想到要当真和她计较,又会觉得自己可笑,便懒得理。”

“你倒还真是想得开。”霍去病看着她笑,“如此说来,昨日卫长说得那些话,跟那位里长夫人比起来,还相距甚远了?”

子青迟疑了一下,低下头轻轻道:“……只是有一句,她说你是在对牛弹琴,我心里便真的有些不太好受,担心你会对我失望。”

“傻丫头!”

霍去病勾着头去看她的脸。

“你知不知道,那时候我在担心什么?”他问她。

子青摇摇头。

“那时候,我心里在想,你会不会因为我有这些亲戚而对我失望。”他慢吞吞道,“真的,这是真话。”

子青扑哧一笑:“……怎么会?他们又不是什么坏人,只是行事观点不一样罢了。”

远处家人见两人在亭中清谈,便端了茶果并茶炉等物过来,又将亭中背面的两挂清漆竹帘放下来挡风。本来留下一名家人在旁煮茶,霍去病不耐有多余的人在此间,便赶了他去,自己亲自煮茶。

“你现在可还认得别的墨家人?”水还未沸,他抬头与她闲谈道。

子青摇摇头,见四下无人,并不妨事,便答道:“圣上独尊儒术之后,因墨者以武犯忌,行事又另有一套准则,不以国家法度为先,故而对墨者最为忌惮。听爹爹说,许多人被逼得走得走、死得死、又或者隐姓埋名,相互间也再无联系。”

玩弄着手中的木质长夹,霍去病沉吟片刻,道:“独尊儒术,如今圣上以孝治天下,其实也并非一件坏事。”

子青淡淡道:“以孝治天下,虽无过错,但归根究底,不过帝王心术。”

“你不妨说来听听。”

霍去病笑道。

“只看圣上对太皇太后,便可知了。太皇太后推崇黄老之学,圣上若当真孝顺,又怎么独尊儒术,这是其一。其二,天下的父母有哪一个是不盼着自己子女平平安安的,以孝治天下,子女对父母孝顺,只想着老老实实过活,也就不会有人去造反起义,自然也就天下太平了。当年高祖斩白蛇起义,西楚霸王捉了他爹爹去煮,高祖尚且能说出分一杯羹,如今得了天下,他的子孙倒叫人要以孝为先,着实可笑。”子青摇头,“圣上不过就是想要百姓们都老老实实的,莫像高祖那般造反起义罢了。”

此时水已沸,霍去病一时竟忘了放茶饼,听罢方叹道:“我娘还说你口拙舌笨,若让她听到你这席话,真是不得了!”

子青在旁跪坐下来,拿过他手中的木质茶夹,将茶饼放入沸水中,然后才抿了抿嘴道:“这些话,我从来不说的,其实也不该说的。”

霍去病笑道:“你成日里跟闷葫芦似的,原来都想着这些呢?我倒不知道你还有这般心思。”

“没有,只是偶尔想想罢了,想也无用。”子青低头去拨弄茶饼,也不想再谈,岔开话题问道,“煮茶是这样吗?”

“都让你捣碎了,该这样才对……”

霍去病执了她的手教她。

“我以前煮得都是碎茶沫子,并未煮过成块的茶饼。”子青耸肩道,乡里的人哪里买得起成块的茶饼,自然都只能买些制作茶饼时剩下的茶渣子。

“难怪……”霍去病推她,“煮茶是需要功夫的,你去坐好了,待我煮好了再给你喝。你再尝尝,和你的茶叶沫子有什么不一样。”

子青依言坐好,侧头等着……

管事进了琴苑,快步往这边行来。

“怎么了?急匆匆的?”霍去病连眼皮都不抬,专注煮茶。

“启禀将军,方才宫中传来口谕,圣上明日在上林苑设家宴,请将军列席……”

“知道了。”

管事顿了下:“还有,子青姑娘也在其中。”

闻言,子青惊诧地抬起头,紧紧盯住管事。

“你再说一遍?”霍去病不可置信问道。

“子青姑娘也得去,来传口谕的人说得清清楚楚。”管事低眉垂目复说了一遍。

挥手让管事退下,霍去病与子青四目相视,子青目中满是不解。

“肯定是卫长的主意!这丫头,竟是个长舌妇!你不用去,也不必担心,我自会替你解释清楚。”

他强捺住怒气,心头已转过千百个主意替子青推辞此事,却没有一个主意可以两全其美,只是眼下也顾不得着许多。

子青凝眉片刻,忽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昨夜,你说有法子让圣上派你驻守边关,究竟是什么法子?”

茶汤已沸,霍去病将茶汤舀出,盛放到茶碗之中,然后推过来给她。

“汉匈之战,交战至今,你如何看?”他反问她。

子青想了想道:“夏初一战,匈奴已逃往漠北,虽说匈奴主力尚在,但已无反攻之力。”

“与匈奴主力决战是迟早之事,圣上目前一面派桑弘羊筹措军需粮草,一面派人在大漠中寻找匈奴主力。一旦找到,就要与他们决战。”霍去病轻轻呼出口气,给自己也舀了一碗茶汤,“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战了。”

子青摇头:“我看不易,匈奴一灭,只怕圣上就要开始对西域用兵。你身为大将军,他岂会弃你不用。”

饮了口茶汤,霍去病不在意地轻松道:“我难道不可以有伤病在身,难报圣恩么。”

“……”子青怔了片刻,骤然瞪大眼睛,急道,“你……不可以!你绝对不可以做出自残身体的事情来。”

“傻丫头,又胡说了,我何时说过要自残身体。”霍去病嘲笑她道,“快喝茶吧,要不就凉了。”

子青低首缓缓端起茶碗举到唇边,心中波澜难平,终还是复放下来。

“将军,我不傻。我知道,以你的身份,若不是真的伤病,根本瞒不过太医令,更不可能让圣上相信。你千万莫要为了我,去做这等事情,否则子青粉身碎骨也难辞其咎。”她盯着他,眼中已有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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