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这是一位常往西域贩卖丝绸的商人所送来的,说是受人之托,故人所贺,一定要交给夫人。”管事将木匣子呈给霍去病。

“可有信牍?”

“并无信牍,说夫人见了便知道。”

霍去病接过木匣子,打开来,内中只有一把用丝带束好的风干的红柳条,其余别无他物。

这种红柳条霍去病认出应是楼兰那边的,猜度应该是阿曼所送,只是不知他千里迢迢命人送一匣子干柳条做什么用处。

拿到内室去,他才刚踏入两步,便见子青急急朝自己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嬗儿在她怀中似乎刚刚睡着。

霍去病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定在当地,朝子青招手,示意她出来说话。

子青小心翼翼地把嬗儿放下来,细心地用厚厚的软缎垫子两边夹着他,让他好觉得自己还在被抱着一般……然后她才蹑手蹑脚,一步三回头地跟着霍去病行至室外,再开口说话前,又先轻轻掩上门,细听里头没有异样动静,这才松了口气。

瞧子青眼圈都发青,霍去病心疼道:“你这样陪着他日熬夜熬的不是个办法,得寻个乳娘来才好。”

“没事!以前我娘生我的时候,也没听说请乳娘。”子青一直坚持自己来,朝他笑道,“嬗儿方才睡着的时候还笑呢,可惜你没瞧见。”

霍去病奇道:“才这么点大就会笑?”

“当然会了……这是什么?”子青瞧见他手中的木匣子。

“我猜是阿曼让人送来的,可又不知道他究竟何意?”

霍去病打开匣子,拿出里头那束红柳条给她看。

子青一看便笑了,接过手来,轻轻摩挲着,“是阿曼送给嬗儿的,他和我说过,楼兰有个习俗,新生的孩子要用红柳条煮的水来洗身子,一生便可消灾避难。”

“原来如此,”霍去病望着那几支红柳条,真正是礼轻情义重,叹道,“难得他还惦记着嬗儿,真该好好谢谢他。”

“陛下那里……近日可说了什么?”子青担忧地望向他。

“你放心,陛下若动此心思,我会尽力劝他。毕竟楼兰只是小国,与匈奴不同,大军一动,耗费粮饷不可计数,长途跋涉过去未免得不偿失,陛下不会不考虑这点的。”

“嗯,但愿如此。”

子青轻呼口气,却听见里头响起啼哭之声,她扶着额头颓然哀叫,“又醒了!不抱着睡他就不安分!”

她抬脚就要往里头去,被霍去病拦住。

“你去歇歇,我来对付他!”他杀气腾腾地大步往里头走。

“你……行不行啊?”

“数万士卒都服服帖帖的,难道我还治不了他!你就莫管了。”

霍去病行至床前,皱眉瞪向正哭得手舞足蹈的嬗儿,然后将他抱了起来。子青靠在门边看着这父子俩。

见有人来抱,嬗儿哭声立时就停了,小手伸出来摸父亲的脸颊,似蹭到胡碴,乐得咯咯直笑,笑声响亮异常,霍去病吃了一惊,抬眼望向倚门而立的子青。

子青抿嘴而笑。

觉得父亲好玩,嬗儿于是接着把另一只小手也伸过来摸,摸来抓去。霍去病无可奈何,只得由着儿子玩耍,又用目光示意子青先歇着去。

子青倦倦打了呵欠,替他们掩上门,便到旁边屋内小憩,再醒来时,已是午后,她忙起身折返过来。才推开门,便看见一大一小皆躺在床上睡着了,霍去病仰躺着,还打着鼾;嬗儿就躺在父亲的臂弯之间,一手紧紧抓着父亲的衣带,一手摸在父亲脸上,睡容酣甜。

不欲惊醒他们,子青复掩上门,靠在廊下,瞧着院中春意盎然。

对于这个孙儿,卫少儿自是爱之又爱,宠之又宠,便是不能日日过来,隔上一日也必是要来的。

霍去病眼见子青被嬗儿弄得睡不好,飞快地消瘦下去,却因子青坚持自己带嬗儿而无法,这日趁着卫少儿刚进门,便将娘亲请至一旁,如此这般地说了几句。

卫少儿知道儿子是心疼子青,笑道:“行了,这事就由娘来办。”

于是乎,次日卫少儿再来时,身后便跟了三个乳娘,径直将她们领到子青跟前。

向卫少儿施礼过后,子青还未来得及问,卫少儿便抱过嬗儿,左右端详,叹道:“哎哟,怎得又瘦下来了些?”

“瘦了?”

子青也来仔细端详嬗儿,胖得鼓鼓的小脸蛋,胳膊上的肉都胖成几截嫩藕了,哪里有一点瘦下来的迹象。

“你为娘休息不好,奶水便不好,你这样陪着嬗儿日夜颠倒,自己精神不济,连带着我孙儿都瘦了。”卫少儿示意乳娘过来,“我特地挑了三名乳娘过来,替着你些,你精神头儿好了,这奶水嬗儿喝着才长呢。”

长辈的意思,又是振振有词,子青自然不好驳,只是眼看着三名乳娘也实在太多了些。

“娘说得是,可是三名乳娘是不是多了些?”她轻声问道。

“不多,一人管四个时辰,三个人正好十二个时辰。”

子青瞠目,眼见霍去病出现在门口,忙朝他投去眼色。

霍去病大步进来,笑道:“娘,您来了!这些人是?”

“都是我给嬗儿找的乳娘,这些天我看子青休息不好,连带着嬗儿也瘦了,所以我领这几个乳娘过来,都是知根知底的人,身家干净,给她替把手。”

“还是娘想得周到。”霍去病搂着娘亲称赞,又瞥了眼子青,遂道,“三个乳娘像是多了点,我看留下一个就行了。”

“一个怎么行,至少得留两个。”

“行行,那就听娘的意思,留两个。”

霍去病忙唤人进来领乳娘去住所,另外还需更衣沐浴过后才能过来抱孩子。

既是卫少儿的意思,又是好意,子青不好驳回,只得也谢过卫少儿。

待送卫少儿回府的时候,霍去病亲送母亲登上马车,“娘亲可真是聪明,那日我说请两名乳娘来,你今日便带三名来。”

“那孩子虽老实,但性子倔,送三个人来,她一推托,我便让一步,正好留下两人。”卫少儿也笑道,“不过话说回来,你这里要什么有什么,这孩子却坚持事事亲力亲为,不容易。”

霍去病笑道:“娘亲也心疼她了?”

“怎得不心疼,生嬗儿那会儿……”卫少儿叹了口气,“不说了,现下母子两人平平安安的,已是再好不过。”

春去夏至,这年长安城中的夏日并不若往年那般炎热,还未至夏末时分,树上的叶子便开始泛黄,稀稀零零飘落下来。

子青仰头看着眼前的银杏树,叶子已黄了一大半,她尚记得爹爹曾说过,这叫做夏行秋令,天地有肃杀之气。爹爹说这话的那年,李广杀了八百羌人,爹爹自戕。

一丝不祥的阴霾自她心头掠过。

霍去病下朝回来,更衣过后,头一遭事情便是来瞧嬗儿。

子青迎向他,即便霍去病神色与寻常无异,她仍是看出他心中有事。因为当他有事又不愿让她担心的时候,便会下意识地回避她的目光。

霍去病接过嬗儿,竖起来抱在怀中,探头到孩子后脖颈凹处深深地吸了口气,婴孩特有的奶香味充满鼻端,他满足地蹭着儿子。

若在寻常,子青自是不会勉强他。

但今日,心头无端地阴霾笼罩,她忍不住还是问道:“是有什么事么?”

原还不想告诉她,但见子青问起,霍去病心知瞒不了她,点头道:“其实应该算是好事,陛下已经不再提发兵楼兰之事了。”

子青闻言也是一喜,“当真?陛下决定休养生息,不再动出征西域的念头了。”

“陛下说,只要西域小国对汉廷有臣服之心,就没必要大动干戈。”

“臣服之心……”

子青想起之前因汉使屡次虐待虐杀楼兰向导,阿曼身为楼兰国王,一怒之下不再向汉使提供向导,也不再向汉使提供水和食物。

“你是在担心陛下对楼兰不会善罢甘休?”她问。

由着嬗儿拨弄自己头顶的玉冠,霍去病皱眉道:“陛下的性情……我恐怕……”他叹了口气,未再说下去。

“你是说,他可能派别人出兵?”子青猜度着。

霍去病摇头道:“我不知道,近日来也未听说陛下有召见其他将军,也许陛下是在等楼兰的告罪书吧。”

“可是阿曼他……”

子青太了解阿曼,在汉使如此对待楼兰人之后,他是绝不会让楼兰折损尊严对汉廷低头的。

“莫着急,此事我们先静观其变,说不定会有转机呢。”

霍去病安慰她道。

还未入秋,卫少儿便亲手给嬗儿做了好几身小小的秋衣,她的剪裁缝纫功夫十分精湛,比起子青自是不知道要强到哪里去。子青将秋衣拿在手中,柔软服帖,针脚细细密密地藏在里头,一丝线头都不露。

“娘,你的手艺可真好。”她由衷地赞叹道。

“年岁大了,只能做几件孩子穿的衣裳。”卫少儿叹道,“以前去病的衣服都是我亲手所制,你是不知道,这孩子费衣裳得很,三天两头儿,不是这里磨破了,就是那里被撕下一大块来。”

子青抱着嬗儿轻轻拍着,笑着看卫少儿,不知怎得就想到扎西姆。听说日受到刘彻的赏识而从马夫被提拔为光禄大夫,扎西姆现下的境地,也该会好一些了吧?不知是否已从浣衣庭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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