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CT片来看,对冲伤明显。颅骨骨折线连贯为线形,贯穿枕部,这样的损伤必须是和有一定接触面积的钝物接触才能形成,而且应该是经过了减速作用。”我说,“显而易见,是伤者说了假话,他的伤不是被打的,而是摔出来的。”

说完,会议桌周围的几名法医都点头认可。

“既然这样,那就不宜参照人体轻重伤鉴定标准进行伤情鉴定。”胡科长说。

其实这并不是在尸检,而是在进行伤情鉴定会诊。

伤情鉴定是法医的另一项重要工作,这项工作的难度一点儿也不亚于命案侦破。一方面伤情鉴定牵涉纠纷当事人双方的利益之争,所以无论做出什么结论,总会有一方不服,会认为对自己不公,然后猜测说法医有徇私舞弊的嫌疑。另一方面,因为很多损伤伤及内脏、骨骼,法医不能像检验尸体那样得到直观的认识,而是要通过医学知识、医学影像学资料对活体的伤情进行诊断,并对照伤情鉴定标准进行鉴定。

省城的法医实力很强,但是对于伤情鉴定也丝毫不敢怠慢,为了尽可能地保证鉴定结论的科学、客观和公正,省城公安局法医部门会利用地理优势,定期邀请省公安厅、市检察院的法医共同对一些疑难的伤情鉴定进行会诊,尤其是接近伤情鉴定标准线的伤情,通过集思广益更能体现鉴定的透明和公正。同时,各部门的法医也通过这种类型的会诊工作,提升自己的业务素质、统一对伤情鉴定标准的理解度。

这一段时间,省城的伤情鉴定数量突然减少,疑难案件数也大大降低,所以这一次的会诊工作只有这么一起案件。

案件很简单,是两个人发生纠纷,没有其他的目击证人。伤者报案的时候称是行为人用砖头砸伤了他的后脑勺,而行为人称是伤者追逐他进行殴打的时候自己滑倒摔了个四仰八叉。于是办案单位向市公安局提供了伤者的病历材料,要求法医解决致伤方式的问题。法医简单的一纸鉴定,却可以分辨出这个案件中谁才是真正的“恶人”。听上去很神奇,但是法医的肩上担负着千斤重担。“不能放过一个坏人,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这是师父对伤情鉴定的解读。

会诊结束后,我和胡科长在办公室里拉家常。胡科长是我工作前实习的带教老师,如今一晃数年,他的鬓角也染上了白霜。

“最近案件好少啊,都有点儿闲得发慌了。”胡科长笑着说。

“我翻了你们的登记表,这一个月来,你们收了60起伤情鉴定,还闲得发慌?”我说。

“我们每年受理伤情鉴定都是1000多起,这个月才收60起,你算算是不是闲了很多?”胡科长掰起了指头,“不过,咱省城有个规律,一旦伤情鉴定少了,就是要有难度大的命案了。不过最近好像还算平静。”

不是我迷信,但是干法医的确实忌讳这样的话,虽然我也被称为“乌鸦嘴”,但是乌鸦嘴的法医绝对不止我一个。听完胡科长的话后,我突然后背冒了一身冷汗,冷汗还没消去,胡科长办公室的电话就应景地响了起来。

胡科长接着电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从惊讶到凝重。挂了电话,他说:“真邪门儿,我这破嘴。”

“有命案?”虽然祈愿天下太平,但是听说有命案,还是有一股冲劲儿涌上心头。

“西郊城际铁路高架下面的小楼,死了一对年轻夫妇,据说惨不忍睹。”胡科长皱起了眉头。

我拿出手机看了下日历:“明天周末,不如我向师父汇报一下,我和你们一起出勘现场、侦办此案吧?”

“那是最好不过了。”胡科长高兴地说,“走,出发。”

省城不大,我们却也开了40分钟车才到达现场。一路上经过了繁华的市区,经过了寂静的农田,又经过了一片破旧的村落,最后我们才抵达了现场。和命案带来的压抑气氛截然不同,这里看上去像一片世外桃源,初春时节花香四溢,旺盛的植物簇拥着绿化带中央的3栋联排别墅,我们刚刚靠近,就被大自然的芬芳笼罩了。

我绕着别墅的围墙走了一截,问:“怎么会有人在这里盖这么好的房子?难道有内幕知道这里会被开发?离市区不近啊。”

“这块地是一个小老板的,之前作为苗圃,后来这里盖了高铁高架,征了他的地,他也算赚了一大笔改行了。”辖区派出所民警说。

“他住这里?”我站在旁边的一个小土坡上,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别墅的周围有近10亩地种着各种植物。苗圃的边缘连接着刚才经过的那片破旧的村落,和小村的矮墙砖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小老板转了行,这片苗圃就给了他妹妹打理,并且在这里投资了3栋联排别墅,说是以后能开发起来的话就赚钱,开发不起来,也正好是自己家老人颐养天年的好地方。目前小老板自己倒不住在这里,他的妹妹和妹夫住在这里打理苗圃。”

“也就是说,这3栋别墅有2栋是空着的?”我问。

民警指着最西边的别墅说:“是的。完全是空的,都没装修。只有这一栋简单装修了一下,小老板的妹妹柏长青两口子住这里,也是隔三差五地住,周末肯定是回市里的。”

我点了点头:“柏长青是死者?”

民警说:“技术部门同志正在技术开锁,您可以看看一楼卧室的窗户。”

我戴上了现场勘查装备,顺着民警手指的方向走到了一扇装着严实的防盗窗的窗户边,探头向屋内望去。

窗户上挂着窗帘,遮挡了一部分视线,但从窗帘的一角,隐约能窥见一只戴着银白色手链的雪白的胳膊无力地瘫在地上,手背上沾满了血迹。从手臂上明显的尸斑和屋内发出的腐败的臭味看,我们确实没有必要强行破门抢救了。

我看了看正在开锁的民警,又退了回来,问派出所民警:“什么情况?”

“3天前,25号下午,在外地做生意的柏老板给他的妹夫周方打了电话,问了一些苗圃的情况。周方称自己摔了一跤,脚踝骨折脱位,已经卧床一周了,他说等到26号上午再让柏长青给她哥哥打电话说说苗圃的事儿。”

“26号,她没有打电话是吧?”胡科长插话道。

“是的。”民警说,“柏老板打电话过去的时候,电话无法接通。柏老板说柏长青从来不会关手机,更不应该无法接通,就叫他在省城公司的秘书开车过来看了一眼。秘书发现门是从外面锁好的,恰巧26号是周六,小夫妇应该回城了,所以也没在意。秘书回到城里他们的住处,发现也没有人开门,就向柏老板反馈了消息。柏老板一直忐忑不安,打了3天的电话,一直是无法接通的状态,今天又差了秘书过来看。秘书来了发现门依旧和3天前一样是锁着的,就从一楼的窗帘缝里往里看,发现了一只死人的手。”

“锁打开了,这锁真是难开,好锁啊。”刚刚听完案件前期情况,开锁的民警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胡科长和我一起走到了别墅的大门口,看见两名民警拿着一只造型别致的挂锁,正在擦着头上的汗:“这种防盗门真是安全,有暗锁,还有挂锁。这种挂锁是和这类防盗门配套的,出门时可以挂在外面加一层锁,晚上在家可以挂在门里面锁上。”

“你是说,这个锁肯定是死者家里的了?”胡科长说。

“是的,完全可以确定。”

“那就请你们用勘查踏板先进去看看吧。”胡科长转头和站在一旁的痕检员说。

省城市公安局尽是训练有素的现场勘查员。痕检员麻利地挎上勘查踏板,一步一放板,很快就进入了现场的卧室。不一会儿,痕检员沿着摆好的勘查踏板走出了现场,一脸沮丧地说:“已确认,两名死者。”

2

胡科长脸上的肌肉抖动了一下,为自己刚才在办公室的话而感到后悔:“早上不该说不该说的话。”

“我说吧,这种事儿不信邪不行的。”我一边说,一边换掉已经脏了的鞋套,站起身来挺挺胸,怀着一种神圣的感觉,走进了现场。

一走进别墅大门,一股血腥味夹杂着腐败的气息扑鼻而来。“这个天气,不应该腐败得这么快啊?”我揉了揉鼻子。这个初春的季节,3天时间应该不至于高度腐败。

这是一个标准结构的小别墅。一楼是一个大客厅以及厨房和卫生间,还有一间卧室,二楼是两个房间。一楼还被简单装潢过,通往二楼的楼梯再往上就都是毛坯房了。看痕检员们都在中心现场——卧室里仔细地检查着地面上的痕迹,我和胡科长先用踏板登到了二楼。

二楼很平静,因为是毛坯房,地面条件很差,几乎什么也发现不了。我和胡科长仔细检查了二楼的窗户,无一例外都是锁闭的。

“一楼有防盗窗,二楼的窗户都是锁闭的,难道凶手是从门进来的?”我觉得十分奇怪,“一楼的防盗门是双重保险的,在家的时候,都会从里面锁上挂锁。即便是神偷,也进不来啊。”

胡科长听我这么一说,看着我说:“你这么快就能看出是盗窃案件?”

话还没有说完,楼下的痕检员在楼梯口喊我们:“胡科长,张局长到了,让我们尽快勘查,然后汇报基本情况,以便进一步走访调查。”

“楼下看了是什么情况?”胡科长也对着楼梯口喊道。

“两名死者,初步断定是柏长青和她的丈夫周方。”痕检员说,“现场毫无翻乱,不像是盗窃案件。”

胡科长一听,对我说,“哈哈,你判断错了。”我耸耸肩膀,说:“你自己理解的,我可没说我认为是盗窃案件。我只是想表达一下那个锁的质量很好。”

胡科长龇牙一笑,算是鄙视我的狡辩,继而又探头对楼下说,“楼上的窗户都是密闭的,犯罪分子的出入口还是要研究的。”

“出口没问题。”我说,“肯定是犯罪分子杀人后从大门离开,离开的时候锁了门。”

胡科长想了想,点了点头:“嗯,只有这种可能了。但是挂锁需要钥匙才能打开、锁闭,凶手怎么会有挂锁的钥匙呢?你下去,把痕检科的吴科长换上来,我和吴科长再排除一下从二楼进入的可能性。”

我沿着踏板走下楼,喊了吴科长上楼,自己留在客厅里仔细地看着。

客厅里有个撕页式的挂历,挂历显示是26日。挂历下放着一只烟灰缸,烟灰缸里没有烟头,只有一团揉成团的纸。我小心地展开纸团,原来是一张刚刚被撕下的日历,日历上写着“25日”。我把纸团和挂历做了拼接,确实是从挂历上撕扯下来的无疑。

大门口的墙上钉着一枚水泥钉,在雪白的墙壁上格外显眼,我走过去仔细看了看水泥钉和它的位置,对楼上喊道:“胡科长,出口没问题了,挂锁的钥匙应该是挂在门口一枚水泥钉上的,所以凶手才可以顺利地出门,并从门外将挂锁锁上。”

胡科长没有应声,看来对这个信息并不感兴趣。

我简单地看了卫生间和厨房,没什么有价值的发现。这时候一名年轻的痕检员走出卧室,我说:“对了,你看看大门挂锁和内侧的暗锁把手上有没有什么可用的痕迹。”

看着痕检员一脸茫然的样子,我笑着说:“目前看,凶手是从大门出去的,他必须要拉门把手才能走啊。”

说完,我走进了中心现场,眼前突然一个黑影闪过,我定睛一看,原来是苍蝇,再仔细看看尸体,着实吓了一跳。

一具男性尸体躺在床上,被子被掀开,露出他身上整齐的睡衣睡裤,他的右脚踝处包裹着白色的纱布,纱布的间隙里露出一只蜡黄的脚。我突然想起民警介绍的案情,周方在一周前扭伤了右脚踝,看来这名死者就应该是周方了。床另一边的地面上躺着一具女性尸体,同样也穿着睡衣睡裤,只是睡衣的纽扣全部解开,露出沾染了血迹的Rx房和肚皮,依稀可见到伤口。

“看来他们是25号晚上睡觉了以后遇害的。”我说。

“啊?是怎么看出来的?”痕检员问道,“是通过腐败程度吗?”

我摇了摇头,说:“不是。客厅有本日历,可以看出是25号晚上撕下了25日的那一页,结合死者的衣着,就得出结论喽。”

痕检员笑了笑说:“哦,我说呢,这尸体腐败得很奇怪,应该是看不出时间的。”

我走近尸体,仔细看了下尸体的头颅,眼前的两具尸体简直已经是面目全非,黑乎乎的面孔上完全看不清五官,两具尸体的头颅下方都是大片血迹。原来两具尸体的头面部都被乱刀砍烂,眼珠都鼓出了眼眶,碎裂的牙齿黏附在下巴上,鼻子也歪在一旁,已经无法分辨面容了。尸体的颈部都被完全割开,露出白森森的气管。尸体头面部和颈部的诸多创口连接在一起形成的偌大的创口敞开着,创口里偶尔可见白色的蛆虫在蠕动。

“腐败程度奇怪是有原因的。”我知道痕检员的意思,他们见过整尸腐败的,却没有见过类似眼前这两具尸体头面部高度腐败,而身体却丝毫没有腐败的。我从勘查箱里拿出了酒精棉球,擦拭了女死者胸口的血迹,露出雪白的皮肤。

“看,其余的组织并没有腐败得很厉害。”我说,“只是头面部高度腐败,头面部的腐败程度和其余位置大相径庭,你说的奇怪就是指这个吧?”

年轻的痕检员点了点头。

我说:“我们可以注意到,头面部的软组织被完全砍开了,大量失血。而尸体所在的位置头部下方都有大量的血泊。浸泡在血泊里、暴露在空气中的皮下组织自然会腐败得比其他部位要快。”

我看身旁的王法医点头赞同了我的意见,拿出了勘查箱里的镊子,捏起创口里的一只白色的蛆,放到一个装了酒精的试管里。不一会儿,蛆就不再挣扎了。我又用镊子取出已死的蛆虫,用比例尺仔细地量了量,说:“夏天蛆虫每天生长0.8毫米,这个季节要慢一些。这个蛆虫只有不到2毫米,用昆虫学计算死亡时间,也应该是3天左右。”

痕检员看到我把一只尸体里的蛆弄来弄去,不禁感到一阵恶心,干呕了一下。

我笑着说:“案件性质可有什么初步判断?”

“整个卧室没有被翻乱,东西摆放都挺有序的,看起来实在不像是盗窃案件。”痕检员平复了一下心情,说,“开始我们看到女死者的睡衣被解开了,怀疑是强xx,但目前看她的睡裤没有被脱下,又不像是强xx。看来仇杀的可能性比较大了。”

“嗯,男死者处于睡眠状态直接被砍击头面部死亡,看血迹都没有一点儿移动的迹象,说明凶手是进卧室后直接下的手,我也觉得像寻仇报复杀人。”王法医说,“这个情况已经反馈给专案组了,侦查员也认为是寻仇的可能性比较大,并且现在张局长已经安排5组侦查员开始外围调查了。我看哪,做生意的,结仇家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

“是啊。”痕检员看王法医支持了自己的观点,说,“而且死者的头面部、颈部都被砍烂了,不是有深仇大恨,怎么下得去这样的狠手啊。”

“那女死者的睡衣被解开,怎么解释呢?”我问。

“我分析是凶手看见死者漂亮,想猥亵一下吧。”王法医说,“现场没有搏斗痕迹,根据血迹形态分析,女死者应该是被惊醒了,因为她睡在屋内侧,无法夺门逃跑,被砍击头部后倒地的,倒地后就没有再挣扎和翻动。面部的几十条砍创也肯定是现在的原始位置砍击的。”

我蹲在地上,看着喷溅状的血迹以女死者的头部为中心向周围发散,点头认可了王法医的判断。

“所以,凶手并没有想强xx。”王法医接着说,“只是杀人以后猥亵。”

我没说话,盯着电视机下方说:“你们看那是什么?”

3

大家一起朝电视柜的中间层望去,那里空空如也,除了几根裸露的电线头。

痕检员走到电视柜旁边,小心地拿起电线头,说:“这是被剪断的新鲜痕迹。”

我在电视柜附近看了一圈,说:“他们家没有安装有线电视,如果想看电视,就只有接DVD了,可是这底下的DVD显然是被人剪断了电线拿走了。这是什么情况?”

王法医皱起眉头,说:“是啊。如果是DVD坏了送去修理,也不至于要剪断连接线。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和犯罪有关吗?”

我摇了摇头,表示也不清楚。大家都在沉默着,突然客厅传来一个兴奋的声音,引得大家都往客厅走去。

客厅里,年轻的痕检员说:“刚才我仔细看了大门内把手,仿佛有一些痕迹,就用试剂显现了一下,发现一枚残缺的血指纹。”

“好事啊!”我高兴地说。看来对凶手离开犯罪现场的出口的准确判断获得了重要的战果。

“看来这个案子有很好的破案条件。”刚才在勘查卧室的痕检员说,“卧室地面,发现多枚血足迹,只要找到犯罪嫌疑人的鞋子,也有比对价值。”

“有指纹就够了。”我说,“关键是看卧室内的血足迹,有几个人的?”

“一个人的,可以断定。”痕检员说,“还有,门把手的这枚血指纹,只有排除的价值,没有认定的价值。它是残缺的。”

胡科长这时从楼上走了下来,说:“二楼一扇窗户上发现一枚灰尘指纹,不知道与本案有无直接因果关系。”

“怎么说?”我问。

“这枚指纹非常新鲜,看上去像是最近的。”吴科长说,“但是二楼的窗户离地面很高,附近没有可以借助攀爬的物体,除非是凶手带了梯子,爬梯子进来,而且进来后还关上了窗户。”

“那就说明凶手是有备而来,而且有反侦查意识。”胡科长补充道,“这种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如果凶手从窗户进来,可以说明一个问题。”

我看了看胡科长说:“二楼的窗户是推拉式的,比普通窗户要小,且只能开半扇,所以胡老师的意思是,凶手身材矮小。”

胡科长看我读懂了他的心思,微笑着点了点头。

“可惜和大门把手上的指纹不是同一个手指的,不能进一步确定。”年轻的痕检员趁我们说话的时候,对比了两枚指纹,说,“但至少可以说明,凶手没有戴手套。”

“作为一个有反侦查能力的人。”我说,“作案不戴手套,还留下那么多痕迹,这有点儿矛盾。”

“两名死者的手机都没有发现。”另一名痕检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应该是被凶手带走了。”

我低头想了想,理不出头绪,于是说:“偷手机,不翻找钱,而且女死者手腕上的铂金手链都没拿,不合常理啊。不行,胡老师咱们先去检验尸体再说吧。”

“等等。”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我抬头一看,原来是师父到了。

师父说:“尸体先拉走,我们去外围走走。”

我和师父低头朝着破旧的小村落走去,师父就像有目的一样一路直行。

“师父是怀疑这个村落的人作案吗?”我看出了师父的想法。

“刚才听了你们介绍,”师父说,“既然有可能是带梯子来爬窗入室,那么这个人肯定住得不远。谁会住得很远还带着梯子来杀人?”

我点了点头,没再说话,默默地跟随着师父向前走去。

没走多久,我们就走到了一个破旧的小村落的村口。一堆灰烬吸引了师父,他慢慢走到灰烬旁,戴上手套,拿起一根树枝,轻轻地拨动灰烬,说:“你看,这里有衣服的碎片。”

“灰烬很新鲜。”我说,“您是怀疑,有人在这里焚烧血衣?”

师父点了点头,说:“两名死者身上有大量伤口,凶手身上肯定有大量血迹。凶手焚烧血衣一般都是在自己家附近,这是一般规律。所以我认为,凶手很有可能就住在这个村子里。”

“这个村子不小呢,全算上有好几百号人。”侦查员说,“全部取指纹吗?”

“不行。”师父说,“一来动静太大,打草惊蛇。二来现场的血指纹没有认定的价值,灰尘指纹又不能肯定与本案有关,所以靠对比指纹来破案,难度很大。先看看尸体吧。”

解剖室里,躺着两个年轻的死者,已不能辨明容貌。

男性尸体的损伤很明确,头面部的大量砍击创导致面颅骨完全塌陷。可怜的是,男性死者在遭到这样猛烈的打击后,并没有马上死亡,因为他颈部的切割创还有明显的生活反应,颈动脉完全断离,尸体的血基本都流完了。尸体没有抵抗伤,显然是在睡眠状态中突然遭受打击死亡的。

女性尸体的损伤则显得非常复杂。致命伤同样是头面部的大量砍击伤和颈部的切割创,但是她的双手都被砍开了,两只手的无名指和小指只靠着一丝皮肤和手掌相连,这是明显的抵抗伤。除了这些损伤,女死者的胸腹部有20多处1厘米长的小创口,小创口分散在死者的Rx房和肚脐周围,有的有轻微的生活反应,有的则完全没有生活反应。

“这些小创口,有的是濒死期的损伤,有的是死后的损伤。”我说,“看来凶手刺击的时间段很长。难道他解开女死者睡衣的纽扣就是为了刺上这20多个创口?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个问题你好好想想吧。”师父说,“我现在更想知道的是你们对本案致伤工具的判断。”

“有一定刃口长度的,锋利的,便于挥动的,具有一定重量的砍击器……”我说,“应该是菜刀和砍刀之类的吧。”

师父点了点头,用止血钳指着女性死者胸腹部的创口,说:“这种小创口是什么形成呢?”

“菜刀的刀角?”我问。

师父未置可否,用手捏起其中一处创口,指着创角说:“菜刀刀角形成的创口,会是一角钝一角锐,对吧?但是你看,这个创口两角都是钝的。”

“钝器?”我一头雾水。

师父摇了摇头,掀起皮肤,指着死者的腹腔说:“创口有的只到皮下,但有的已经进入了腹腔,最深的居然伤到了脊柱腹侧面。”

“您是说这个工具很长?”我量了量这个创口的深度,居然有15厘米长。

“再看这一处伤到了骨质。”师父说,“骨头形成印痕,不是菜刀角形成的三角形,而是一条线形。”

“说明工具的头端是平的。”我说。

“平头的,头两端钝,长15厘米……”

“起子(螺丝刀)!”我打断了师父的问题。

“对,是起子。”师父说,“既然现场出现了起子损伤,而凶手在现场没有翻动行为,现场也没有工具箱,所以凶手不可能是在现场找到的起子。那么说明了什么问题呢?”

“凶手自带的呗!”我说,“凶手有菜刀又有起子,难道有两个凶手吗?”

师父摇了摇头:“现场那么多血,如果两名凶手都对死者加害,鞋子上应该都带有血迹,不可能只在现场发现一个人的鞋印。所以通过痕迹分析,可以肯定是一名凶手作案。”

“那能说明什么?”胡科长在一旁也诧异道。

4

我低头思考了片刻,说:“说明犯罪分子的作案目的是盗窃。”

师父看我答对他出的题目,非常高兴,说:“非常好,我就是这个意思。这个案件应该是盗窃案件。”

胡科长在一旁也会意地点了点头,说:“是的,开始我们还认为是报复杀人,现在要赶紧通知专案组转变侦查方向了。”

“不重要了。”师父说,“这个案子已经手到擒来,没有什么挑战性了。下面就该由我们去专案组和侦查单位交流一下,难题自然会迎刃而解。”

负责照相的技术人员被我们说得一头雾水,问道:“等等,为什么你们能确定这是一起盗窃案件?”

“靠的是经验,”胡科长说,“既然我们推断出凶手肯定携带了起子,那么就能肯定凶手的目的是盗窃。你想想,哪有寻仇杀人的还带个起子?盗窃犯惯用的工具是起子,而菜刀反而是辅助防身的工具了。”

我没有仔细听胡科长的解释,倒是埋头苦苦思考师父说“手到擒来”的意思。我觉得这个案子还是一头雾水,哪里有什么“手到擒来”的迹象呢?于是我忍不住问道:“通过我们之前的分析,犯罪分子很有可能是在现场附近的村落居住。但是您说了指纹比对难度很大,那么哪里来的手到擒来呢?”

“等会儿揭晓答案吧。”师父说,“目前我也不敢完全肯定自己的推断,要和侦查组碰头后才可决断。”

我没有继续打破砂锅问到底,默默地和师父一起,穿过夜色,走进省城市公安局专案组的大会议室。

“之前我们说了要彻查现场附近那个村口有灰烬的村子。”师父开门见山,“现在调查的情况怎么样?”

“只有一下午的时间,太紧张了。”主办侦查员说,“这个村子里的人员名单梳理出来了,现在正在核查案发时间段附近仍在村里居住的人,等这一轮核查结束后,才能逐一摸排可能具有作案时间的人。这个村子位于城乡结合部,人口流动也非常频繁,人太多太杂,不太容易查清楚。”

“目前对死者的矛盾关系排查也陷入僵局。”另一组主办侦查员说,“这两个人专心经营苗圃,接触的都是生意上的人,目前正在逐个儿调查。通过下午的调查情况,反映这夫妇俩为人忠厚,不与人发生矛盾。”

师父低头想了想,慢慢地说道:“村里是不是有户人家有个精神病儿子?”

会场一片寂静,突然,辖区派出所的所长说道:“没有精神病,但是有一家的儿子是间歇性精神障碍。父亲叫汪会。”

师父点了点头,说:“那么,这个汪会的儿子是不是身材矮小?”

派出所所长说:“是的。”

师父继续问道:“这一家是不是很穷?”

主办侦查员插话道:“今天我去了,家里穷困潦倒,除了破床破桌子破电视什么的,什么都没有,连冰箱、空调这样的电器都没有。家里有个儿子,10岁时得了脑膜炎,没有及时医治,现在处于时而智障、时而狂躁的状态。”

师父看着主办侦查员说:“汪会是不是说案发那天他孩子一直在家?”

“那倒没有。”侦查员说,“不过他倒是一直强调他的儿子从来不出门,都是憋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不过,这些情况,您是怎么知道的?”

“是尸体告诉我的。”师父笑着说了一句阴森恐怖的话,“现在我来分析给你们听。”

师父喝了一口水,慢慢地说道:“先说主要的,我们要从尸体身上奇怪的刀伤说起。第一,两名死者的头面部和颈部都被砍了几十刀。这样的情况见于两类案件,一是深仇大恨、泄愤毁容,二是精神病杀人。第二,女死者的衣服被解开,Rx房和肚脐周围有多处起子形成的刺创,但是经尸检确认死者并没有遭受性侵害,这样的情况也见于两种案件,一是性变态杀人,二是精神病杀人。第三,现场发现了DVD机被剪断的线头,又确定本案是盗窃案件,什么人盗窃就是为了偷DVD和手机而不翻动现场、不拿女死者的金手链?只有一种解释,凶手没见过DVD机,连拔线头都不知道,要用刀割断线头,而且凶手没见过手机或者认为手机很值钱。这样的人,只能是智障或者精神病。结合三方面问题,只有精神病患者才能做出这样的现场。”

我赞许地点了点头,说:“间歇性精神障碍,这样的话,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整个作案现场有时让人感觉凶手有反侦查意识,有时又像没有反侦查意识,甚至作案时带个梯子这样不能让人理解的行为都可以做得出来。这是因为他的行为没有清晰的思维去维系,时而清晰时而糊涂,所以整个案发现场都让人费解。”

师父接着说:“我之所以分析这个人家里很贫穷,是因为即便凶手有精神障碍,如若生活条件一般也都应该能认识什么是DVD机,这个时代,连DVD机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他的家里可想而知有多穷。”

我又插话道:“是啊,分析身材矮小是因为现场二楼的窗户狭小,能钻进去的人,自然身材矮小。”

胡科长在一旁补充道:“嗯,听你这样一说,所有的疑点几乎都可以解释了。之前我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男性死者没有经过任何挣扎就被打死在床上,甚至连抵抗的动作都没有,这非常奇怪。因为盗窃杀人,通常都是进屋翻动东西惊醒受害人后,不得已而杀人。而本案中,凶手几乎是进了卧室就杀人,这非常不好理解。”

师父接话道:“很简单,我觉得这个凶手应该了解柏长青一家的习惯。受害者通常是周五回家,周一才回来,而恰巧案发当天是25号,周五。很有可能是凶手以为柏长青回了城,于是晚上来盗窃。哪知周方脚踝受伤,恰巧这天晚上他们没有回城。凶手进入卧室后,对于卧室内有人大为惊讶,但是因为受害人此时并没有醒来,如若是正常人可能会逃离或者继续悄悄盗窃。但如果凶手是精神障碍患者,这种程度的受惊,会严重刺激他的精神状况,很有可能就诱发了狂躁症。所以,这样的思维其实都是不正常的。”

大家都在似信非信地点头。

师父接着说:“进一步考虑,凶手是精神障碍,杀人后引发了他的狂躁症,虽然可能在作案后用挂锁锁闭现场大门,但不太可能想到焚烧血衣、销毁证据。那么,如果他们村口的焚烧灰烬确定是血衣的话,很有可能是他的家人帮忙销毁证据,既然证据都销毁了,他自然会极力隐瞒他儿子是有作案时间的。”

就在这时,DNA检验室的技术人员走进会议室,低声和张局长耳语了几句。

张局长说:“灰烬里发现的衣服碎片,检出死者血迹。”

“那就抓人吧。”师父和张局长说道。

张局长显得有些迷糊,说:“我们还没有直接指向他的证据,嫌疑人又是精神障碍,贸然抓人,可靠吗?”

“相信我,尸体不会说谎。”师父说,“尸体上奇怪的刀伤,已经说明了一切。”

张局长想了想,一声令下,3辆警车驶出了公安局大门。

师父、胡科长和我在专案组会议室里静静地等待着回音。

1个小时以后,张局长的手机突然响起,电话的声音很响:“张局长,是他干的,他家的床底下发现了割断电线的DVD机和两部手机!另外还有一把钥匙,怀疑是死者家大门挂锁的钥匙。”

“好吧,把嫌疑人和汪会一起抓回来。”张局长说,“这个汪会涉嫌包庇。”

夜还未深,专案组就得到了好消息。汪会在证据面前很快低下了头。原来26日早晨,汪会发现自己家的梯子横着放在院子里,顿时有了不祥之兆。待他跑到儿子的房间时,发现儿子满身是血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呼呼大睡。汪会也不知道儿子干了什么事,只觉得不好,于是把儿子身上的血衣和床单、被褥悄悄地拿到村口焚烧。可是他不知道自己儿子盗窃来的DVD机、手机和钥匙放在床下,留下了致命的证据。

对汪会之子的审讯难度很大,他赘述了很多不相干的问题,但是提到男死者的时候,他咬着牙,眼露凶光地说:“杀!杀!”而提到女死者的时候,他却只会流着口水说:“xx子,xx子。”

“从这个嫌疑人的陈述碎片中,已经明确反映出了他的作案过程。”师父说,“既然汪会承认血衣是他儿子身上穿的,血衣上又有死者的血迹,那么这就是直接证据。”

“不仅如此。”胡科长说,“刚从痕检部门得到消息,汪会承认烧毁了犯罪嫌疑人的鞋子,我们已经从他交代的地方买到了一双一模一样的鞋子,鞋底花纹和现场一致。现场提取的两枚指纹,也都和嫌疑人对上了。这是铁案。”

“铁案又能如何?”我郁郁寡欢,“精神病杀人,不负刑事责任。可怜了这一对苦命的夫妇,那么年轻就枉死了。”

“是啊。”师父也受到了我情绪的影响,“住在偏远地区,本身就有风险,夜间关紧门窗太重要了,如果他们二楼的窗户也扣紧,就不会有这样的悲剧发生。仅仅是百密一疏,疏忽了一扇窗户,却酿成惨案,真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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