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画面上出现三田奈津子的笑容。淳子走近床脚,茫然凝望。

这是傍晚的新闻节目,大约二十分钟的专题报导,内容探讨浅羽敬一等人涉及的三起案子,节目一方面把焦点放在两名受害者的生平,一方面探讨案情不明朗的部分。

基本上,警方仍抱持刚开始调查的见解,认定这三起案子来自同一个根源——浅羽帮派内部的自相残杀。直接的导火线,虽然来自于那晚遭到绑架、旋即遇害的藤川贤治,其遗体该如何处置,不过起内哄的火种之前早已存在,那就是帮派内对于透过筒井这名工人私贩黑枪所赚得的钱该如何瓜分起了争执。此外,也有人想拉下领头的浅羽敬一,最近正急远加深与浅羽的对立。因此,警方研判这三起案子都是基于这群党羽的斗争才爆发的。

就连流浪汉,也会为了维护地盘彼此勾心斗角——淳子记得,白天的某个八卦节目里有位来宾曾经说过这句话。根据警方调查,与浅羽发生激烈对立的成员,好像是陈尸在樱井酒铺的十九岁Y姓青年。他的脸部特写照片,双眼被打上马赛克,淳子不太确定是否真是那个人。不过,警方说他死于樱井酒铺。所以,这名Y姓青年,大概就是那个身穿卡其色长裤、用枪指着淳子的男子吧。淳子用热波攻击他,亲眼看到他连眼珠都熔化了,想必遗体惨不忍睹,多亏警方还能判明他的身分,这也说明这小子说不定以前就有案底。

警方对于这三起有如骨牌效应的事件,的确有合理的推论与解释。他们把初期调查阶段成立的假说适度修正以后,所编出来的剧本大致如下:首先,浅羽和他的党羽绑架了藤川与奈津子,先把奈津子监禁在樱井酒铺的大本营,再另外处理藤川的尸体。可是,这些人为了该如何处置尸体而发生口角。浅羽想把尸体弃置在废弃工厂,却遭到某人反对,因此双方起了争执,有人忿而开枪,火花引燃了弥漫在废弃工厂里的沼气,引发大火。

唯一逃过一劫的浅羽敬一,决定趁机把造反的党羽一举歼灭。他把筒井约出来,要求对方弄到火力强大的武器。不过,筒井没给他满意的答覆,于是他在盛怒之下殴打筒井,折断对方的颈骨。为了湮灭证据,索性放火烧了“风潮”咖啡屋。随后,浅羽回到大本营,在连续杀人的亢奋下将党羽逐一歼灭,最后还在樱井酒铺纵火,连亲生母亲都不放过。他本来想挟持奈津子逃走,没想到火势来得太快,他被困在顶楼进退维谷,最后只好击毙奈津子再举枪自尽……

狂飘的年轻人。标题是这么下的,剧本编得还不错嘛——淳子事不关己地暗自佩服。不过话说回来,就算警方以科学方式进行调查,难道找不出淳子引起的爆燃现象与一般纵火的差异吗?唯独这一点,令她有点纳闷。

她救不了藤川、眼看着奈津子遇害,那种挫败感至今依然强烈。而没能亲手杀死浅羽敬一,也在淳子心中累积成无法宣泄的强大不满,并且留下一个谜团。杀死奈津子的是谁?奈津子那时说“啊,是你……”被她认出长相的人是谁?

电视上再次出现奈津子的容颜,旁白是记者对她的女同事所做的访谈。根据此女表示,奈津子和藤川当天晚上之所以被浅羽等人抓去,好像并非不幸的偶然。大约在案发前一个月,奈津子和友人到新宿看电影,回程正要去车站搭车时,在路上被浅羽等人搭讪,被纠缠了一阵子。

“对方有三个人,我还记得他们的长相。其中一个,就是那个A男。”

浅羽(Asaba)以罗马拼音的缩写表示,也就是A男。

“我们这边也不是一个人,所以鼓起勇气甩开他们,拔腿就跑。可是跑到一半,三田小姐的皮包掉了,皮包里的东西撒了一地,眼看他们正要追来,所以她匆匆捡起就冲进地铁车站西口的派出所,对方好像才死心,我们也松了一口气。可是,三田小姐仔细一检查才发现月票夹掉了……。虽然我们请派出所警员陪同沿着原路回去找,但还是没找到。”

她说三田奈津子很不安,深怕月票夹被他们捡去。不料她的恶梦成真,翌日,浅羽立刻打电话到她家。

他开始缠着奈津子不放,不但伙同党羽在公司外面等她下班,还曾经企图强押她上车,三更半夜照样打电话到她家。奈津子和父母同住,虽然电话打来时多半由父亲接听,但浅羽威胁她“如果不希望全家被杀害,就别让你老爸出面搅局”。不到一个星期,奈津子就吓得面色铁青,四处找同事商量。

原来,浅羽一直对奈津子虎视眈眈,打从月票夹落入他手中的那一刻起,奈津子已被贴上了猎物的记号。

一股深切的无力感让淳子觉得身体份外沉重。我是一把火大强力的枪——可是,我只有一双眼睛、两只耳朵,我没有心电感应。

在废弃工厂遇上浅羽他们纯属巧合,如果单看彻底击败浅羽这些人的结果,那简道是侥幸的幸运。如果没在那里撞见他们,淳子恐怕只能在隔天早上从报纸或电视上看到藤川的尸体被发现、其女友三田奈津子依然下落不明的新闻。然后,烦躁地等待数日,奈津子惨不忍睹的遗体终于被发现,过了十天半个月,或者一个月乃至半年以后,在警方锲而不舍的追查下,浅羽这个不良少年集团终于被检举,可是没被判什么重罪就获释,此时,淳子才会开始采取行动吧。她大概得先找出浅羽等人的下落,就像当时处死小暮昌树等人的情况一样。关于浅羽这些人,淳子能在犯案现场撞见他们的恶行实在很幸运,并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将一千人等全数歼灭,等于抢先救了那些在歹徒迫遥法外期间可能遭到杀害的潜在被害者——而且数量应该不少。

但在同时,那也是让淳子最不甘心的地方。真希望自己在藤川与奈津子还没遇害之前就能阻止他们;真希望抢先浅羽一步。可惜,那对淳子来说超出能力范围。她既没有雷达能够侦测这些如果放任不管、迟早会噬骨入髓的野兽,也没有关于他们的情报库。

广告开始了。淳子按下遥控器关掉电视,仰头朝着天花板,闭上双眼。

眼皮里映现小光的脚踝,以极为优雅的动作从地面腾空而起,旋即里着火焰落下的情景。

如果在事件萌芽之际就能及时掌握;如果抢先一步就无需在事后苦苦追查,也不会出现小光这样遭到牵连的受害者。就像发现癌症初期的病灶一样,只要切除真正的患部就够了。

(我怎么变得这么软弱啊——淳子的内心一隅如此嘲笑自己。杀死小光,真有那么罪大恶极吗?那个女人,其实和浅羽的母亲差不多,迟早会做出更多坏事。如果不想杀她,那么像浅羽的母亲和私造黑枪的筒井,你也不想杀吗?)

(骗人。你明明乐于处决他们。)

淳子睁开眼,对着天花板低语:“不,我并没有乐在其中。”

(骗人。你是一把性能极佳的枪,好枪有能力分辨标的,你有那种能力,也有那个资格。)

(是吗?我真的可以这么想吗?)淳子开始动摇。可是,可是……

如果,淳子的选择有误;如果,淳子真的选错目标,那么为什么?归根究柢,上天为什么要让淳子具备这么危险的能力?

对淳子来说,正因为具备运用自如的能力与资质,力量才会存在,不是吗?

对淳子来说,难道没有自由运用的权利吗?这个力量,本来就是上天赐予的。

电话响了。

她甩甩头,把混乱的思绪甩掉。我不能有所迟疑,不应该是这样的。直到最近,对于自己的状况和体内的超能力,不就像在滑行跑道上,放眼望去一览无遗,没有任何阻碍吗?

还有事情该做,体力已经恢复了,伤口也几乎不痛了,她没有被警方或媒体逮到小辫子。出动吧!一定要找出射杀奈津子的人,还要他付出代价。对于淳子来说,那个事件尚未结束。

电话还在响。吵死了。她粗鲁地抓起话筒:“喂?”

“嗨。”年轻男人的声音说,“你好像心情不太好。”

她愣住了。谁?

“怎么,我的声音,你已经忘了吗?真无情。亏我还夸你是个美女呢。”

记忆终于连上线。上一次,在接到一通告知辻仁志下落,声音听起来像医生一样沉稳的男子电话之前,有个年轻男人恶作剧似地打电话过来——就是那小子。

“我想起来了。”

“真是谢谢你。”

“找我干嘛?”

“你很不客气耶。听说你收拾了辻仁志,我只是想打个电话恭喜你,小可爱。”

淳子一边回想上次和这个年轻男人的对话,一边继续说:“喂,你不是不能打电话给我吗?把辻仁志下落告诉我的人,气得骂你太轻浮喔。”

“噢,那个老爹啊。”年轻男人吃吃地笑。“动不动就生气,好像不那样就干不了主管似的。”

“那个人也想见我。”

“噢?可是,跟你见面是我的工作,老爹只负责穿针引线,他知道我抢先跟你联络:心里不是滋味。不过,我倒觉得用不着那样一板一眼。反正,你已经是我们的伙伴了。对了,关于辻仁志那个案子的报导你看了吗?”

刚才的电视新闻就是以那桩案子为头条,还用了可疑火灾与横死的说法。虽然提到本案和浅羽案的手法类似,但或许是地点在神奈川县吧,好像还没把两者连在一起。顶多只能说,警方正在积极调查中。

察觉淳子不语,对方好像猜出她的想法,继续说道:“你用不着担心,虽然这次举动做得有点过火,不过辻仁志的案子没有闹大的迹象。‘组织’会替你摆平。”

“什么组织?”

“我说过了,就是守护者呀。”

淳子内心第一次产生兴趣,对于这个查出辻仁志下落的“组织”;这个据说可以替她摆平事件后遗症的“组织”。

“喂,我也想见见你们。”

电话彼端传来口哨声。“太好了。”

“不过,上次打电话来的人说,等我收拾了辻仁志,还会给我另一个情报。他会把……,会把我认识的人;目前失联的那个人的下落告诉我。”

“你用不着拐弯抹角,是多田一树吧?”年轻男人说着笑了。“当然可以告诉你,如果你急着知道,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真的?”

“嗯,跟那个老爹再讲一次话也嫌烦吧?等一下喔。”

一阵悦耳而突兀的保留乐音响起,是〈给爱丽丝〉。播完两小节,便戛然而止。

“喂?你手边有纸笔吗?”

“有,你说吧。”

对方说出的地址位于涩谷区内。年轻男人让淳子复诵一遍,然后像是附带一提似地补上一句:“他现在和一个可爱女孩同居喔。”

淳子惊讶得连自己都感到意外。年轻男人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有这种反应,照理说对方看不见她的表情,不过淳子还是感到难为情。

“我倒觉得,你比那女孩可爱多了,不过他好像比较喜欢丰满型的。”

“你别胡说八道好吗?”

“奇怪,我是在夸你可爱耶。”他戏谵地说到这里,突然语气一变。“你用不着失望,事情总是这样,像我们这种人就是这样。”

听起来像在安慰她,也可以解释为理解。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有超能力的人,只有异能者才能了解。多田不会了解你的。纵使你们厮守一辈子,也不可能彼此理解。所以,你真的要把他忘了。”

淳子被弄得一头雾水,不禁噤口。

“喂?”对方出声。“你该不会在哭吧?”

淳子终于想出该说什么了,她嗫嚅问道:“喂,你到底是谁?”

“我就是我呀。”

“少跟我打马虎眼。你是守护者之一吧?你站在什么立场?做什么的?你说异能者……,难道你也……,呃……,有什么不寻常的能力?”

一阵沉默。淳子感到对方也在考虑该怎么说。

“你会点火。”他说。“而我能动摇别人。”

“动摇?”

“嗯,也可以说是操控吧。我自己都说‘施压’。”

“什么意思?”

“唉,反正见了面就知道了,”他又恢复轻松的语调。“组织之所以想让你和多田一树见面,就是希望你亲自确认,他现在过得多么安逸幸福,这样你才会重拾信心。不过,我倒觉得不用做这种事也没关系,你只是因为这阵子老是亲眼目睹杀戮场面,没把视线放在得救的人身上而已。”

多田一树过得安逸幸福吗?还跟一个可爱的女孩同居。

“所以,到时候就由我扮演护花使者。其实这件事本来是由那个老爹告诉你,我应该等他介绍过之后再郑重出场,可是你太有魅力了,所以我抢先一步。”

“意思是说,我去见多田先生时你

也要跟去?”

“不。”对方又嘿嘿地笑了。“第一目的是要跟你见面,多田一树只是附赠品……,噢,你有插播,我先挂掉,下次再聊。”

淳子对着挂断的电话发呆,电话又响了。她急忙拿起话筒,这次,传来的声音是那个把辻仁志的下落告诉她、语气很客气的中年男子。

“那个爱唱反调的家伙自作主张,好像把你搞糊涂了。”他又生气了。“这个轻浮小子连我们都很头痛,他没得罪你吧?”

淳子请他不用挂虑。“重点是,呃……,上次你说想要见我,还说我们是志同道合的同志,对吧?”

“对,我是说过。”

“所谓的‘守护者’,到底是什么?”

“那是……,我看,还是当面解释比较好。”

“刚才那个年轻人,他也跟我一样拥有特殊能力吧?守护者是集合这种人的团体吗?”

对方惯重其事地停顿了一下。

“不,不是这样。就战力来说,异能者的确扮演了重要角色,但数量非常稀少。我们大部分都是普通人,不过,整体都很能干。”

“听起来好像一部三流的悬疑片。”

对方笑得很优雅。“难怪你会这么想。”

“我是不是该一笑置之,把电话挂断,最好忘了一切?”

“那也行。不过,你将会终生后悔,错失了一个充分发挥能力的好机会。”

语气柔和却毅然决然,宛如柳条做成的鞭子。

“你或许不知道,异能者的寿命很短,比一般人的平均寿命少了二十年。再加上,超能力本身也有期限。以你的例子,顶多只能再使用十年吧,之后应该每下愈况。就算你的超能力消失了,你觉得任务已经完成,可以心满意足地度过快乐的余生,你也该加入我们。不为别的,主要还是为了你自己的幸福。”

淳子默然,对方也不吭气。两人像是比赛似地陷入沉默。

这场无言之争,当然,是对方赢了。淳子对着话筒轻声探问。

“我该怎么做?”

“约个时间、地点吧。”流畅的语调背后隐约带着胜利意味。“请你和那小子见一面,他对你很有兴趣,我们也……,虽说他那副德行多少令人有点不放心,不过说不定和你合得来。”

“那是因为,那个年轻人也有超能力?”

“那小子,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他说他能动摇别人。”

“真是长舌。不过,这一点也请你自己听他解释吧。”

“多田先生那边……”

“要不要见他,你自己做主。”

他过着安逸、幸福的生活。

“知道了。”淳子颔首同意。“就照你的意思做吧。我……,我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就算被你们骗了,我也不在乎。”

对方好像很愉快地笑了。“有勇气。哎,你的确是个勇敢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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