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数是犯人的生命、希望、自由,

在监狱里所承受的一切苦难、劳累、屈辱,

为此都是值得的。

石凤英回到老家,那个位于鲁西南的小县城,嫁给了一个烧烤店的小老板。

结婚的时候丈夫非要买红色的沙发,她死活不同意,红色的沙发总让她想起夜总会的包厢,那是她不堪回首的记忆。后来,她买了白色的沙发罩套在沙发上,才觉得顺眼了一些。

丈夫的烧烤店经营不善关门了,石凤英拿出自己的积蓄买下那个商铺,开了一个服装店,生意兴隆。

婚后第二年,石凤英生了个女儿,就是常玉。石凤英对女儿倾注了所有的爱,她进了一批童装,所有漂亮的衣服都先给女儿穿上。丈夫身为独子,有传宗接代的压力,所以一直想要个男孩。后来,石凤英因病切除了部分卵巢,彻底丧失了生育能力。

丈夫本来就有酗酒的习惯,喝醉了就开始吵架,脾气上来了就会殴打石凤英。

丈夫说:“娶了你可真是倒霉了,连个带把的都生不出来,我家绝后了。”

石凤英说:“都什么年代了,你还重男轻女。”

丈夫说:“我爸妈死不瞑目啊,我对不起列祖列宗,女儿嫁出去,就随了人家的姓了。”

石凤英说:“以后招个上门女婿就是了。”

丈夫说:“你这个废物!”

中国式婚姻中,很多妻子遭遇家庭暴力,往往选择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石凤英面对家庭暴力的态度是反抗,最终成为一个悍妇。丈夫打她,她像被激怒的狮子一样和丈夫对打,每次打架都两败俱伤。丈夫是典型的窝里横,在外面受了窝囊气一声不吭,回家打骂妻子出气。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些风言风语渐渐传入丈夫耳中,有人很隐晦地告诉他,石凤英以前在南方打工的时候当过小姐。

那天,丈夫并没有喝酒,回到家,铁青着脸,咬牙切齿地质问石凤英。石凤英正在拖地,装作没听见,丈夫怒不可遏,冲过来就是一记耳光。

丈夫说:“你承认了是吧,你卖淫,给我戴了多少绿帽子啊?”

石凤英说:“外人挑拨离间你也信?”

丈夫说:“你卵巢长了个瘤子,就是因为你是个千人干万人捣的贱货。”

石凤英说:“不行我们就离婚吧,这日子没法过了。”

丈夫说:“离婚可以,家产都归我,你带着孩子滚蛋。”

石凤英说:“这个家,这个房子,这些家具,还有你喝的酒,都是我挣来的。”

丈夫说:“是,你卖淫挣来的。”

石凤英说:“就卖,我就卖,明天我还去卖!”

丈夫怒火中烧,夺过拖把,劈头盖脸地暴打石凤英。石凤英就站着由着他打,不动,也不躲,只是睨视着他,脸上还带着三分笑意。笑容之中充满着难以压抑的怒火和嘲讽,这是火山爆发的前兆。

女儿常玉光着脚站在卧室门口,哭着说:“爸爸,别打妈妈,你们离婚吧。我跟妈妈,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妈妈。”

丈夫失去了理智,嗷嗷叫着冲过来,拖着女儿就要跳楼。

石凤英上前夺过女儿,从厨房拿起一把菜刀,疯了似的对着丈夫乱砍了几刀,然后抱起丈夫,把他从六楼阳台上扔了下去……

那一年,女儿常玉只有七岁,爸爸死了,妈妈进了监狱,因故意杀人罪被判有期徒刑十年六个月。

女子监狱的生活基本上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干活。

石凤英之前在南方打过工,她感觉那种工作强度比起监狱来说简直太轻松了。她刚进监狱的时候做过纸袋,天天如此;后来改做针织,狱警从来没见过打毛线帽子那么快的女人,手指翻飞,一刻不停。石凤英还做过穿灯泡的工作,就是用电线连接起很多小彩灯。逢年过节的时候,在很多城市街道边的树上都有这种彩灯。

干活没有工资,但是可以加分,加分累积到一定程度可以减刑。

分数是犯人的生命、希望、自由,在监狱里所承受的一切苦难、劳累、屈辱,为此都是值得的。

监狱里面分为手工活和机器活,机器活在监狱的车间,很多犯人都抢着干机器活,因为这种工作劳动强度大,监狱往往会改善伙食,几乎顿顿有肉。石凤英吃过好几个月的空心菜,这种菜被女犯们戏称为“绿色钢管”。

监狱里没有现金,每个女犯都有个卡,家人可以往卡上打钱,然后可以在监狱内部的小超市购买方便面、火腿肠,改善下生活。

十年牢狱生涯,支撑着石凤英活下去的动力是她的女儿,女儿是她的精神支柱。

女儿寄来的信最初很简单,只会写一些生活里的琐事,例如学校里的见闻、姥姥的身体状况,这些琐事都能让石凤英感到异常幸福。石凤英以前买过一间临街商铺,常玉跟着姥姥生活,靠收取租金勉强度日。常玉上了初中,来信更加频繁,有什么心事和烦恼都在信中诉说。上了高中后,信件慢慢减少,只报喜不报忧,遣词用句都非常含蓄,从随信寄来的照片可以看出,常玉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

石凤英的回信,始终饱含谆谆的教导,给女儿树立了一个人生目标:必须考上大学。

女儿的信放在枕边,石凤英闭着眼睛,心中无比想念。

这是童话般的影像,每一个晚上,她身在监狱,躺在囚室的枕头上,她的枕边都有一个花园在缓慢地旋转,这个花园里有世界上所有的鲜花,那么香,那么绚烂,永不凋谢,这个花园里有一个小公主,就是她的女儿。

石凤英在监狱里有几个关系要好的姐妹:梅老师、富婆、女律师、小赌妞。

梅老师是经济犯,因贪污受贿进的监狱,曾经做过某市外经贸局的二把手。因为文化程度高,她在监狱里担任教学室老师,监狱里的犯人也可以报考函授大学。监狱里藏龙卧虎,很多犯人认为梅老师是手可通天的人物,梅老师刚分到监区的时候,曾有人看见监狱长和梅老师握了一下手。要知道,犯人见到普通的女干警都得立正,毕恭毕敬,不可以随便说话,能和监狱长握手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富婆长得又矮又黑又胖,还很穷。犯人之所以叫她富婆,是因为她曾经干过“重金求子”的诈骗行当。我们在路边的电线杆和公交车站牌上有时会看到“重金求子”的广告,一张美女照片附带着手机号码,广告词如下:

“性感高贵美少妇,二十八岁,嫁香港富商,因丈夫有生育障碍,为了传承家业和维护家族形象,经夫妇合议,来内地寻诚意健康男士圆梦,亲谈满意,即赴你处(本人单独与你约见,不影响家庭),事成后必有重谢。”

诈骗套路很简单,受骗者拨打电话,对方要求先付一些公证费用,或者支付定金,一旦付款就上当了。

女律师是因交通肇事逃逸而进了监狱,开车轧死两人,判了七年。

小赌妞只有二十三岁,但是精通各种赌术,麻将、牌九、梭哈、扎金花、斗牛、百家乐,无所不通,她因贩毒偿还巨额赌债被判了死缓,后减为无期徒刑。

过年的时候,监狱休息几天,不用干活。伙食也比平时更为丰盛,八菜一汤,再发放一些面粉和饺子馅,关系要好的女犯会聚在一起包饺子。除夕夜是最热闹也是犯人最放松的一个夜晚,女犯还有自编自导的文艺节目,狱警比平时更为宽容,大队领导和监区主管也会给犯人拜年,希望犯人好好改造,早日回归家庭。

石凤英说:“今天,过年了,大家都把杯子举起来,以水代酒,新年快乐。”

梅老师说:“过年能不喝点酒吗?你们看这是什么?”

梅老师从一个黑色塑料袋里拿出两包烟、一瓶干红葡萄酒,还有一部手机。

小赌妞说:“梅老师太牛了,这可是违禁品啊,怎么搞来的?”

女律师说:“不该问的别问。”

富婆说:“我不抽烟,也不喝酒,只想给家里打个电话,他们这会儿肯定正看春晚呢。”

小赌妞说:“让我先打吧,我对象接到我电话肯定吓一跳。”

梅老师说:“每个人五分钟,打电话都小点声,谁也不许哭。”

每个人打完电话,眼睛都红红的。

除夕夜是最想念家的时候。万家灯火,阖家团圆,而自己身陷囹圄,怎能不哭?

常玉接到妈妈的电话感到非常意外,异常兴奋。石凤英询问了一下常玉的学习情况,叮嘱她一定要努力学习,争取高考时考出好成绩。常玉询问妈妈什么时候能回来,石凤英想了一下,淡淡地说,快了。母女俩又说了一些嘘寒问暖的话,最后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

女律师说:“富婆,你老公和你说什么了,给我们讲讲。”

富婆说:“那死鬼还和我开玩笑呢,我再熬一年,明年这时候就能回家吃饺子啦。”

梅老师说:“英子,你怎么不说话,想孩子呢?”

石凤英说:“是啊,孩子就快高考了,我得让她更努力点。”

富婆说:“英子,你把你丈夫……你就不后悔吗?”

石凤英说:“他要活着,我还杀他。”

女律师说:“大过年的,提这个干吗?”

小赌妞说:“杀人才判十年,我就卖了点毒品,就判我无期。”

石凤英说:“我杀的不是人,是畜生。”

梅老师说:“喝酒喝酒,都举起杯来,今天是年三十,谁也不许说丧气话,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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