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垃圾场附近有一座桥,桥下的河水深得可以淹死一个有钱的人。曾有个大款从这里失足而坠,很多人立刻来救,然而只捞到了一顶帽子。

这条河流向大海,一个有钱的人算得了什么呢?

2000年7月31日,有个女人抱着一个婴儿从桥上跳了下去。

女人叫金珠,是个妓女。

河堤上有一排杂乱的房子,房子是用三合板、石棉瓦搭建而成的,用上流社会的说法这里叫作贫民窑,其中最破最烂的一间就是金珠的家。

春天,小草在她桌下生长;夏天,雨水从她床下流过;秋天,落叶多么美丽;冬天,冬天就不要写了,它给一些人只带来了寒冷。

有两个穷人这样谈论冬天:

“去年冬天,真冷,我的手冻了,脚冻了,耳朵也冻了。”

“是啊,我的手也冻了,脚也冻了,耳朵却没冻。”

“你有帽子?”

“我没有耳朵!”

在墙角蹲着哆嗦的不是你,所以你无法体会那种寒冷。

住在河岸上那些破房子里的人也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盆盆罐罐,他们的职业是捡垃圾。河西是垃圾场,河东是废品回收站。

他们从河西捡些东西卖到河东,就这样简单地维持生命。

他们比城市的野狗起得还早,黎明时就走街串巷,蓬头垢面,手里拿着铁钩子,腋下夹着有补丁的空袋子,看见垃圾箱就上去乱翻一气。

捡垃圾也需要经验。一个老头对一个新手说:“伢子,我告诉你,工商局、国税局、计生委、公安局、招生办、医院、城市信用社、县委宾馆、交通局,这些地方的垃圾箱最肥!”

金沙江里有块石头叫作“那公”,有个船夫在上面捡到了一个贝壳,贝壳里有颗大珍珠。沧州烟草公司家属院西南角有个垃圾箱,曾有个幸运的家伙捡到了一条香烟,拆开之后,里面装的是一叠一叠的百元钞票。

捡垃圾的有时也收破烂,我们常常听到胡同里有人这样吆喝:

“收酒瓶子的又来啦!”

“谁卖破铜烂铁!”

“谁卖废书废报纸!”

“收酒瓶子的又来啦!”

“谁卖纸箱子!”

“谁卖易拉罐!”

“收酒瓶子的又来啦!”

他们很穷吗?

不,垃圾箱就是他们的财富!

他们曾有幸捡到你我舍弃的东西。

他们是人吗?

也许是。

看看那些男女老少拿着铁钩子在垃圾山上爬,只能说他们是爬行动物。

他们的家在哪儿?

在河堤上。

各式各样的苦难彼此为邻。被家族抛弃的寡妇,失去了土地的庄稼汉,生了六个女儿的一家子,没有儿女的孤苦老人,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沦为赤贫的赌徒,有手却没有工作的哑巴,改邪归正的江湖骗子……他们聚集在一起,组成一个临时的村落,除了捡垃圾再也找不到别的活儿干。

犯罪分子也常隐藏在这一类的巢穴里。上面提到的那个没有耳朵的人,他就是曾杀死一家四口潜逃多年的大盗朱铜嘉。

朱铜嘉被捕后交代出一个人:车老板。车老板在桥下开着一家旅店,那旅店又是饭店,同时也为过往的拉废品的司机提供汽油。

警方怀疑车老板和几起案子有关,但一直找不到证据。捡垃圾的常常私下议论:

“车老板认识黑道上的人。”

“车老板的老婆失踪了。”

“车老板那里有妓女。”

某年某月某日,一朵花开;某年某月某日,一朵花落。

记不起是什么时候,有个女人走进车老板的旅店。在那天夜里,她上半夜是处女,下半夜是妓女。

第二天,车老板将一块写着“内有雅室”的牌子挂在了店门口。

从此生意兴隆!

那女人就是金珠。人一生下来就有贫富差别。金珠出生在一个叫金台的小山村,很久以前,当地出产金矿,现在只有石头。金珠对母亲的印象很模糊,只记得母亲铁青着脸,咬牙切齿,跺着脚,恨不得把地球跺碎。父亲对她很好,给她买烧饼,给她买头绳。

金珠10岁那年,在村口的水井旁,父亲对她说:“妮,大马上回来。”

从此却杳无音信,一走就是很多年。

直到18岁,她母亲去世以后,有人告诉她:“金珠,你爹可能也死了。”

金珠被邻居拐卖到沧州。

除了卖淫,她还有没有别的路,肯定有的话,那就是死。

她曾经反抗,试图逃跑。她的左眼比右眼更含情脉脉,因为她的右眼被车老板砸瞎了。这并不影响她的美丽,哪一个女人不是天使呢?

她曾经青春过,曾经幻想过,曾经用翅膀飞翔过。

她容忍了一切,放弃了一切,失去了一切,开始任凭命运摆布。在某一个夜晚,她恶狠狠地向窗外吐了口痰,说:“做一个坏女人算了!”

从此以后,金珠不再害怕什么,谁对她温存,谁对她粗野,谁对她怜悯,谁对她蔑视,都无所谓。

金珠渐渐体会到做坏女人的乐趣,丑态百出,到了夜晚,她的屁股像荷叶似的荡漾。

没有客人的时候,车老板便折磨她。有一天,她问车老板:“你老婆呢?”

车老板拍拍自己的肚子,嘿嘿笑着说:“在这里。”

金珠有时会想起父亲,她忘不了父亲离去时的那张脸。

有时,她感到羞耻的时候,也常常想,如果她父亲在坟墓里知道她当了妓女,肯定会再死一次。

美德是一个规规矩矩的盒子,里面包装着邪念。附近住着的那些捡垃圾的老光棍,还有年轻人,也厚着脸皮来找金珠,和她讨价还价:“你要得太贵,闺女,咱也是邻居,照顾照顾,便宜点。捡垃圾的换两个钱不容易,风里来雨里去的,你也知道……”

金珠学会了撒谎。她将男人挑逗得欲火焚身,然后噘着小嘴说:“今天不行,我月经来啦。”

她知道勾引,然后离开,寻找一个更有利的位置抬高身价。她如此冷漠、美丽,仿佛头戴花冠,拖着长裙。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有危险。她让男人们喝酒,喝醉,让他们争风吃醋,打架。

她是闪亮,却照不到自己的陈旧。

有些捡垃圾的妇女,好心的大嫂,常常劝告金珠:“闺女,别干这行了,到老落不下好身子,趁年轻,找个相好的过日子吧!”

她喜欢上了一个司机。

那个小青年吹着口哨,关上车门,走过她的窗前。她看到他的胡子,他的眼睛,他的肩膀和手。是的,有些男人只需要看他一眼就会爱上他。

有了爱,就有了天堂,即使是在地狱,在困苦的日子里。爱使地球转动,使太阳发光,使万物生长。

对她来说,爱的最高境界就是做爱。

金珠对车老板说:“告诉那小青年,晚上我去他的房间。”

夜色来临。

笑容是一个妖精,乳房是两个妖精。她上身赤裸,有些羞涩地站在那小青年面前。

我们的文明是妓女穿的那薄薄的裙子,现在那裙子也脱下了。

她闭上眼。

房间里,一只苍蝇趴在另一只苍蝇身上,一边飞,一边做爱,在空中达到了高潮,谁听见了它们的尖叫。

高潮之后,金珠像一只猫伏在小青年怀里。她用手指在他胸膛上画圈。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我叫下次再来,嘿嘿。”

小青年说完,将一张百元钞票“啪”贴在金珠屁股上。

金珠的脸立刻红了,她噘了噘嘴,说:“我不要你的钱。”

一个星期以后,小青年吹着口哨又来了。金珠将他的驾驶证藏在自己的胸罩里,闹了一会儿,金珠对小青年说:“你带我走吧!”

小青年说:“这,可不行。”

两个月以后,金珠对那小青年说:“你得带我走,我这月没来,我怀孕了。”

小青年说:“不能赖我啊,谁知道你怀得谁的孩子。”

金珠说:“就是你下的种。”

小青年说:“我不管。”

金珠说:“这辈子我就跟着你了,我肚子都快大了。”

小青年说:“你吃饱撑的吧!”

金珠说:“求你了。”

小青年说:“你这婊子。”

金珠说:“我……我爱你。”

小青年说:“滚……我揍你。”

“我爱你”这三个字换来的是“我揍你”。他是这么坏,又是那么好,金珠想。她赤身裸体躺在床上,等待着隔壁房间那个心爱的男人。窗外的月光照进来,敲门声却始终没有响起。半夜,金珠听到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她立刻披上毯子冲出去,一屁股坐在驾驶室的副座上。

“想跑,没那么容易,哼。”金珠对小青年说。

“你回去穿好衣服,我带你走。”小青年说。

“我傻啊,一下车,穿好衣服,你早没影了。”

“那好吧。”小青年恶狠狠地说。他踩离合,挂挡,加油门,车猛地一蹿开上了公路。

第二天清晨,有个浑身赤裸的女人走在127国道上,她进入市区,立刻引起了喧闹。

早晨的太阳照着她的屁股、背、脚后跟。她捂着脸,长发遮不住乳房,乳头冻得发黑,她的小腹平坦,黑色草丛下是生命的源泉。

我们也是从那里出生。

这是天地间多么奇特的景观。一个女人散发着原始的气息,在清晨走在自己的影子里。街上的人都惊愕得大张着嘴。

各种各样的目光像箭似的射在她身上,惊喜的,惊讶的,淫荡的,下流的,鄙夷的,怜悯的。变幻不定的心态,很多围观者也在那一刻学会了疑问。

她是谁?

她是一个女人,也就是说她是我们的母亲、姐妹和女儿。

这好像是一个什么仪式。她走在无限的时间中,无限的空间里。每走一步都震撼着人的心,震撼着这个世界。

泪水一路滑落,起风了,这个风尘女子一尘不染。

金珠捂着脸,穿过整个城市,回到车老板的旅店。她的屁股上有个清晰的鞋印,肚子里有个模糊的孩子,这都是那小青年留下的。她爱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金珠蒙上被子睡了两天两夜,从此她不再笑了,也就是说不再漂亮了。一个女人不再漂亮,就由春天直接到了冬天。金珠完全堕落了,给钱就让干,大声地毫无顾忌地呻吟浪叫,她的身价由200慢慢降到了20块钱。

猫三狗四,猪五羊六,七个月过去后,金珠生下了一个早产婴儿。

有了孩子,金珠的腰变粗了,乳房耷拉,屁股下坠,身材臃肿。她的客人越来越少,车老板越来越讨厌她。有一天,车老板对金珠说,你怎么这么能吃,你这个饭桶。

第二天,车老板将她和她的“那小玩意儿”赶出了旅店。

金珠在河堤上搭了间房子,以捡垃圾为生。她对邻居说,我要把孩子养大,我要让他上学,我要让他当大官。在1999年那个漫长的雨季,假如有人打着伞站在沧州郊区的桥上,会看到一个破房子里有位妇人用塑料盆接漏到屋里的雨,她的孩子在床上啼哭。

金珠有时还会到那旅店里卖淫。

2000年7月30日晚,下着大雨。车老板的旅店里来了五个客人,其中的一个躺在担架上奄奄一息,另外四个衣着奇特。

他们要了一桌子菜,大吃大喝,酒足饭饱之后,来了一个女人。那女人很胖,脸上写着卖淫,手上写着失业,左边屁股写着贫困,右边写着无知,张开嘴就可以看见肚里的饥饿。

她就是金珠。

金珠在一张油腻腻的凳子上坐下,毫不客气地撕开一只鸡腿:“哎哟,馋死俺了,很久没开荤了,没生意。”

一个黄牙齿的男人将金珠搂在怀里,揉着她的乳房嘿嘿笑着说:“这回让你吃个够。”

这个男人就是丘八,旁边坐着的依次是周兴兴、铁嘴、屠老野,墙角的破沙发上躺着山牙。

丘八说:“闲着也是闲着,我们来耍个游戏。这个游戏有个文绉绉的名字叫坐怀不乱,黑话叫打波。就是让一个妓女坐在客人怀里,百般挑逗,谁家伙硬了,谁罚酒三杯。”

游戏开始。

金珠的小嘴油嘟嘟,金珠的大腿肥嘟嘟。

她坐在周兴兴怀里,慢慢扭动屁股,眼神迷蒙,风情万种。很快,她说:“硬了,喝酒。”

她坐在铁嘴怀里,吞吐着蛇的芯子,身体上下地动,轻轻喘息。一会儿,她说:“这个,也喝酒吧!”

她坐在屠老野怀里,慢慢掀开自己的衬衣,把屠老野的手按在那两朵莲花上,她闭上眼睛,很陶醉的样子。过了不久,她嘻嘻一笑,说:“老家伙,快硌死我了!”

一轮下来,只有丘八没硬。金珠用鸡骨头敲着丘八的脑袋说:“今晚,我和你睡,他们三个都是大坏蛋。”

丘八哈哈大笑。

“怎么还有个喝醉的,”金珠看见墙角躺着的山牙,她站起来,啃着鸡骨头,扭着屁股走过去,说,“这个也不能放过。”

走着走着,她的脚步放慢,停住了。

山牙半睁着眼,努力地抬起右手。

他的眼中流出泪水。

金珠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愣愣地站在那里,许久,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大!

山牙是金珠的父亲!

20多年前的一个傍晚,山牙在那个叫金台村的村口对自己的女儿说,我马上回来。

20多年过去了,他目睹了一个妓女的皮肉生涯,这个妓女就是他的女儿。

这个临死的人说话很吃力,断断续续的,我们实在没有心情真实地叙述那种上气不接下气的遗言,在这里就完整地转述一下。他死前对周兴兴、屠老野他们交代了一件事:你们去洪安县,在城西有片桑树林,你们把一条红色的丝巾系在最粗的那棵树上,那树下有我埋的东西,一些钱,你们分一半给金珠。第二天,你们去城东小井胡同,就是那条死胡同,有个人会从地底下钻上来,他会带你们去找高飞。

我们以后不再有机会谈论车老板了。大概在山牙死后的第二天,有个穿一身白色孝服的女人在半夜进了旅店,出来之后,车老板赤裸裸地躺在床上,咽喉处有个大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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