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再往里走,便走进了一个山洞自然隔出的一个小“隔间”中。
只见几个医师全都聚在那里,默不作声地照顾着几个被水里的鱼咬得不成人形的人。医师们彼此互不交谈,连眼神交流也没有,手脚却十分麻利。
山洞中点着驱臭的香,还混合着草药的味道。

长安久病成医,拿眼一扫,便从这几个医师包扎用药的手法里瞧出了门道——这几个人比起阿叶竟也差不到哪里去。

他们为什么派这样精湛的医师来照顾这些人?
若是不想让他们死了,又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们?

长安走过的时候,一个医师忽然抬起头来,目光恶毒地扫过他遮起来的受伤的手腕。幸亏长安心志坚定,就这样目不斜视地穿过这个比方才还要诡异的山洞。
这时,一个声嘶力竭的惨叫便刺进了他的耳朵里,长安的脚步一步不停,仿佛没听见一样继续往里走。

过了一段长长的过道之后,他便看见了卡佐。
卡佐像死猪肉一样地被吊在顶上,好好的汉子,不过短短这些时日,已经瘦得肋骨都凸出了皮肤。

一个半大的少年拿着带着尖刺的鞭子,往盐水里沾了沾,随后开口问道:“你服了么?”
卡佐毫无声息,少年抬手便是一鞭,尖刺处带下了一层血肉,卡佐整个人都抽搐了一下,那少年又用变声期那种特有的沙哑的声音问道:“你服了么?”

卡佐聚积了全身的力气,用力对着那混账小崽子呸出了一口。

少年越发卖力,噼里啪啦地抽起他来,长安心头顿时泛起杀意,手已经伸进了怀里,才要发作,他便见到一个中年人上前,抬手止住了那少年的动作。
中年人问道:“打了多长时间了?”

少年老老实实地说道:“半个时辰。”
那中年人叹了口气,仿佛老师传授经验似的说道:“你啊……就会卖傻力气,哪里是这个打法的?你就不手疼?我告诉你,你不停地打,这人疼得都麻了,抽在他身上的鞭子都没了知觉,你不是白费力?再重一点,他直接晕过去,或者干脆死了,你怎么办?我们这可不兴出人命。”

长安听见这样诡异的话,脚步顿了顿,躲在暗处,仔细听那人说。

那少年问道:“师父,那怎么办?”
中年人一挥手,便有人抬上了一个架子,将卡佐放了下来,轻手轻脚地将他抬了起来,长安忙不动声色地小心跟了上去,只见卡佐被送进了最深处的一个山洞,此处别有洞天,还没进来,一股暖香便扑鼻而来,长安不敢靠太近,远远地躲着看。
一个医师模样的人迎了出来,亲自扶过卡佐,随后,两个漂亮的小女奴端着水罐走上来,哼着娇娇的调子,伺候着卡佐喝下去,又将他放在了轻暖的帐子里。

帐子触手可及的地方还有小石头桌,上面罗列了各种瓜果吃食,几乎说得上是丰盛了。

那洞口大开,里外都能影影绰绰地看见对方,外面遭的是人间地狱的罪,里面享的是温柔乡的福。
此情此景简直不合情理得叫人汗毛倒竖。

长安听见那中年人带着拎鞭子的少年,站在门口说道:“男人的血性都是在逆境里才会有的,一旦激发出了那种东西便麻烦得很,因为越压迫,他反弹得便越是厉害,你如何能驯服他?唯有叫他体会过最美的女人,最甜的好酒,在暖张中睡上一觉、享受一番,再让他听见外面人的惨叫,才能真正激发他的恐惧。你记得,越是享受,他便越是恐惧,疼痛不能击垮一个人,不真实的美梦才会彻底把他踩到地上,到时候才能彻底驯服这个人,你懂了么?”

少年面带崇拜地看着中年人。
“快些吧,首领等着用这条狗,要赶紧驯好才行。”中年人拍了拍少年的后脑勺,走了。
少年将目光投入到了洞中,表情有一点艳羡,直勾勾地盯着那女奴半/裸的胸口,喉头动了动,随后艳羡褪去,他脸上露出了同外面的医师如出一辙的疯狂的恶毒来。

长安看得分明,只觉得毛骨悚然——这少年看似在驯“狗”,难道他自己便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狗”?
长安慢慢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将自己隐藏在了一块巨石后,左手摸出了小刀,再次耐心地蛰伏起来,等待着一击必杀的机会。

长安这番险象环生,却殊不知自己这一走,可给别人惹了麻烦。

华沂为人周到,长安要过去的事,早就跟在原地待命的陆泉打好了招呼。

陆泉好不容易等来了人,却发现零零散散地来了一帮,唯独他等的那个没有到。
等他挨个盘问过来,这群人就跟提前商量好了一样,全变成了没嘴的葫芦,一问三不知,完全就跟他们主人一个德行。

陆泉给气得简直连火也发不出来,一拍桌子,要把人都抓起来。
正巧布冬的大儿子茗朱跟路达走进来,两人一起赶紧给拉住了,路达按住陆泉的肩膀,茗朱赶紧小声劝道:“别别,陆泉大哥,打狗也得看主人呢,城主过来以后,见你不分青红皂白地关了他的人,你要怎么和他交代?”

陆泉冲他嗷嗷的叫唤:“少放屁!那我现在怎么和王交代?”
茗朱叹道:“哎呀,城主都不琢磨怎么去和王交代,你替他着什么急?”

华沂把卡佐撸下去以后,为了安抚布冬一支,便破格把茗朱抬上了海珠城中的七大长老,这次他又在他阿爹布冬的示意下,特意自清跟着陆泉出来带兵领将。

布冬是个老谋深算的混蛋,他的两个儿子——茗朱他们兄弟两个,茗朱继承了他阿爹老奸巨猾慢条斯理的那部分,然后又好心地把混蛋不说理的那部分留给了他的死鬼弟弟。

陆泉被两个人按住行动不得,挣扎了半天,最后只得梗着脖子大吼一声:“都给我滚出去!”

他把一群侍卫轰了出去,驴拉磨一样地在屋子里转圈——他们一群人踌躇满志地离开王城,打算找到敌人大干一场,谁知莫名地突然被王城传来的急件叫停在这里,也没人站出来说明原因,只是不让动。
众人原地摩拳擦掌,手脚都磨出了三层老茧,马上要在沉默里炸起锅来了。

就在这时,陆泉听到了长安要来的消息,可他精神还没来得及一震,这不着调的城主的人就半路不见了,陆泉乍一听见这消息,简直就像是在热锅上爬着的蚂蚁被当头浇上了二两热油,整个人都炸了。

陆泉是个不善言辞的急脾气,远比不上他的兄弟山溪有心,此时此刻,感觉就是华沂长安他们这些人,一个两个的也不知道是有什么内情,全都讨厌兮兮地藏着不说,让他猜也猜不到头绪,想也想不出理由,困在这么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地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被憋得都快喘不上气来了。

要是长安在他面前,陆泉绝对会不善言辞的扑上去老拳揍他一顿。

路达跟茗朱对视一眼,走出了陆泉的临时帐子。
比起茗朱,路达显得心事重重。

一方面他也和所有人一样,从斗志十足转成焦虑万分,另一方面,他也在想念阿姝,华沂下令叫他们停在原地不许动,算来他已经有一个半月没见过阿姝了。
路达每天都在想,每天都在惦记,那种思念简直是从骨头缝里面冒出来的,历久而弥新。他心思本来就重,乍一体味相思,愈加是疑神疑鬼、夙夜难安。

他一时担心阿姝被人发现抓走,一时又担心家里物资不够,怕她吃不好睡不好,又或者午夜忽然被阿姝被人打得全身是血、给关起来的怪梦惊醒,翻个身擦干净冷汗才醒过神来,辗转反侧不成眠之后,又不是滋味地觉得自己这样思念她,她没准睡得正香呢……
简直受尽折磨。

路达这样恍惚地往外走,以至于茗朱叫了他三四声,他才听见。
茗朱勾住他的肩膀,嬉笑着说道:“想什么呢,想姑娘啊?”

茗朱本是开玩笑,路达却是骤然被点破心事,整个人哆嗦了一下,脸“腾”一下就红了。
茗朱怔了一下,忍不住失笑道:“还真是啊……行啦,你这样的一个汉子,眼下已经是督骑,将来立了功升了位,还怕姑娘们不愿意跟你么?快别想了,偶尔想一想大家都明白,整天惦记着小娘们儿,你还有什么出息?”

路达不惯于跟人交心,闻言只是低头一笑,并没有接话。

茗朱在他肩膀上用力拍了拍,低声在他耳边说道:“陆泉长老是气糊涂了,咱们别也跟着糊涂,立刻找信得过的人传信王城,告诉王城主失踪的事。”
路达一怔。

茗朱意味深长地说道:“记着,别以你自己的名义,以陆泉长老的名义,你还年轻,直接越过陆泉长老显得太狂,日后不好做人,眼下也是权宜之计,等陆泉反应过来,你偷偷告诉他……唉,这回弄丢了王的心肝宝贝,要是还压着不报,到时候咱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路达原本觉得他说得十分有道理,听到最后一句话,却觉得心里着实膈应了一下,顿时对茗朱用这样轻佻的语气提起长安有些不悦起来。

茗朱却觑着他的神色继续说道:“城主虽然跟你有师徒的名分,其实实际上也比你大不了几岁,你的本事与他一脉相承,又是天生的兽人,将来未必比不上他,实在不必太拘泥于这层身份。”
路达听到这里,已经皱起了眉。

茗朱轻笑一声,将手从他肩膀上撤了下来,轻描淡写地说道:“我是过来人,告诉你的都是真话。姑娘们纵有千般好,可有一点,她们天生身形纤小,因此看男人的眼睛总是往上的,只看得见站在高处的男人。要让她们低头或者平视的那些,都是孩子,她们不会拿你当真正的男人看,懂么?”
说完,茗朱往路达肩膀上推了一把:“快去办正事。”

这段话叫路达脸色明显一变,年轻人胸无城府,不知掩饰心情,眼见他比之前更加心事重重地走人,茗朱忍不住看着他的背影笑起来。
随后他低下头,对一直站在角落里的亲信侍卫招招手,将他叫到面前,低声道:“我们行军忽然被叫停,想来是卡佐那边出了事,敌人大概有些棘手,不然王也不舍得把海珠城主派出来。眼下城主不明原因地迟迟不到,我想是因缘际会的,他可能有些卡佐的消息。我看他单独行动,那卡佐很可能是落到了对方的重围里……你想办法将这事告诉我阿爹,若真是这样,这回无论怎样,我们也非要趁机把卡佐那黑鹰狗弄死不可,给小弟报仇……事不宜迟,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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