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个老妇人来到了墓园。我是在电话里听出她是一个老妇人的,可是,她到达这里后,看上去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老。尽管她年近六旬了,走路说话都很精神。

她是自己开着一辆小车来的。一进院门,便连声夸赞这里的环境好,一副巴不得搬到这里来住的样子。杨胡子乐呵呵地接待她,泡上茶水后,还破例叫周妈赶快去镇上买菜。老妇人一摆手说,不用客气了,随茶便饭就行。杨胡子却说,那怎行?你是第一次光临这里,得好好招待才行。老妇人便说,吃饭事小,咱们先上山去看看吧。杨胡子连声应道,好好,便陪着她走出院门去了。

周妈挎着菜篮从厨房出来,发现我和叶子都露出对这妇人搞不懂的样子,便走过来低声说道,她可是我们的大客户啊,在省城承包了好几家医院的太平间,病人死了后葬哪里不葬哪里,家属就听她一句话。

杨胡子陪老妇人去坟山以后,很久没回来,估计除了观览整个墓园外,他们还商议不少事。直到午饭桌上,杨胡子才将这妇人介绍给大家,这是丧葬公司的薛经理,以后薛经理的业务来了,大家得优先办理。薛经理立即说,大家多合作嘛,总之我们都是吃死人饭的。她这话刚完,我看见叶子推开饭碗转头呕了一下,我也顿觉胃里发翻。在饭桌上少有说话的冯诗人却开口了,他说薛经理话不能那样说,人都是要死的,我们该做啥做啥,说吃死人饭太狠了吧。杨胡子立即瞪了冯诗人一眼说,薛经理没说错,没死人,我们不都是要饿饭吗?

饭后,杨胡子将我叫到无人处说,等一会儿,你和薛经理一起回省城办点事,就几天时间,办完事她会派车送你回来。

这事来得突然,我问,办什么事?杨胡子说,在车上她会给你讲。

我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坐上了薛经理的小车。她开着车,并不说要办的事,而只说闲话。先夸我选择这职业有眼光,并且以我的年轻有为,以后很可能做上这里的主管。接着问起我关于哑巴的情况,是什么地方的人?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吗?我对此当然是一问三不知。她说,怪了,杨胡子也对他迷迷糊糊。我来这里就注意到这个哑孩子,有点像……唉,不说他了,我们还是讲正事吧。

她是在汽车已驶上去省城的高速公路后才讲起正事的,这给我一种只能办好这事而不能回头的感觉。可是,我办得了这事吗?她要我回城后约肿瘤医院的院长出来吃饭,理由是,说我的一个姓薛的亲戚有一个清代的青花瓷瓶,放在家里怕被盗,想请他保管保管,因为医院保管室想来是很安全的。

我说,这事我恐怕办不了。

她说,你以前不是在这家医院工作吗?不是办公室的嘛,你照我说的话去约院长,他会出来吃这顿饭的。他只要出来你就没事了,怎么样?

见我不回答,她想了想又说,我知道你在墓园工资低,这事办成后,我给你两千元报酬,要么,我现在就把这钱给你。

我急忙说不要不要。此时车已驶上了进城的立交桥,我突然灵机一动说,我尽量努力去做,两天后给你回话,不过你也要做好办不成这事的准备。

她胸有成竹地“嗯”了一声,给了我她的名片说,保持联系。

我在墓园编造的曾在肿瘤医院工作的经历,给我带来了这个大麻烦。想来这个专门承包医院太平间的老妇人,早已对这个死亡率最高的医院垂涎欲滴了。我帮不了她,但既然已经回城,我突然想到可以借机办一件重要的事。

我又走在了繁华的都市中。直入云空的高楼和刺眼的广告牌,让我有恍若隔世之感。匆匆忙忙的男人和五颜六色的女人与车流交织在一起,尽管这些人注定了最终要坠入死亡坟地的冷清,但此刻我要敢对他们这样喊出来,肯定会被满街的人看作疯子。因此,我只能像一个智者一样保持沉默。

我没回报社去露面,而是在晚上打电话约了女记者白玫出来喝咖啡。我还没忘记活着的人都喜欢用喝咖啡打发掉一些光阴。

白玫来了,气息鲜活,V字领的低处有点迷人。看来,她上次因采访墓园而带来的惊恐已烟消云散了。不过实在抱歉,我要和她谈的仍然是墓园。我简单对她谈了我在墓园暗访的初步经历,并要她发誓对此事保密。然后,我拿出一份早已起草好的“寻人启事”,要她代我办理一下在本报刊发的事宜,费用由我出。

寻人启事的内容如下——

寻袁燕洁,有失散多年的亲戚找你。见报后请速致电139********联系。

白玫看了“启事”后疑惑地问,袁燕洁,这是什么人?

我说,你采访墓园时不是听杨胡子说小鬼当家真可怕吗,这人就是小鬼的母亲,我在墓碑上看见的,启事见报后,她若打你的手机联系,你就记下她的电话,然后说她的亲戚会和她直接联系的。你将她的电话告诉我后,就没你的事了。说完,我将墓园的电话给了白玫,并说打电话给我若是别人接的电话,你就说你是我表妹。

一切安排停当之后,我在心里表扬了自己一番。啧啧,特种兵出身的记者就是不同。谁说这时代只出贫民与富翁不出英雄,待我此次暗访成功后,将一个惊天的秘密公之于世,大家就会知道英雄犹在了。

第二天中午,我给那个老妇人打电话说,薛经理,实在不好意思,此事被我办砸锅了。我见到院长后刚说出此事,他便疑惑地将我全身上下看了一遍,好像我是外星人似的。他并不接我的话,而是质问我为何无故离职,并说我要不写检讨就开除我,吓得我赶快跑掉了。

我编造的这番话让薛经理失望至极。她沉默了一下说,好吧,也只能这样了。我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然后说,我中午后就准备赶回墓园去,说是你可以派车送我吗?她立即在电话里无精打采地说道,唉,这几天太忙,可能没车送你了。我心里一凉,但立即硬气地说,没事,我这就去车站坐车,省得我坐你那小车还头晕呢。

我乘车返回墓园,一路顺利。在去西河镇的车上,后排有一个婴儿一直在啼哭。我回头看去,一个年轻农妇正焦急地抱着怀里的婴儿,不停地叫着“宝宝乖乖”,可婴儿仍然哭。她的旁边坐着一个额头上凸着青筋的汉子,可能是被婴儿的哭声搞得心烦吧,他将头转向另一边。车过半程,这汉子下车了,婴儿一下子不哭了。这时车上有人说下车的汉子是个屠夫,这一带有名的杀猪匠,是他身上的血腥味把婴儿吓哭了。有人反驳说,婴儿那样小,不可能知道那汉子是杀猪匠。况且那汉子身上干干净净的,哪有什么血腥味?有人不同意这说法,啧啧,别以为婴儿不懂事,孩子越小越灵,比我们大人灵动多了。

在去西河镇的车上,总有些不大不小的玄乎事搞得我头晕。我想到了上次坐在我旁边的那个叫紫花的女人,当时车上如果有婴儿的话,一定会哭闹得全车人心绪不宁的。我还想起了我小时候经常半夜哭闹,长大后大人讲起这事时,却从不提我哭闹的原因,不知大人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得不知道。

车到西河镇,我没敢进镇上去,而是径直拐向了通往墓园的土路。快到墓园时,一辆迎面而来的黑色小车在我跟前戛然停下,车门开处,是杨胡子走了下来。他问我给薛经理的事办好了吗,我说没办好,并简要讲了下事情的经过。他说也罢也罢,咱经营好自己的墓园就是。这时,车上又下来一个男人,杨胡子给我介绍说,这是公司总部的王主任。王主任审视了我一下说,不错,咱公司所属的三个墓园中,西土墓园的管理人员是文化素质最高的,小伙子,好好干吧。杨胡子也接着鼓励了我两句,还告诉我公司总部组织了人去南方考察学习墓园的经营管理,他此行出去,要一个月时间,这期间墓园的工作由叶子主管,大家一定要听她的安排。

这一变化来得有些突然,望着扬尘而去的小车,我心里有了一种少有的轻松感,好像阎王爷走了小鬼们可以闹翻天似的。

我转身向墓园走去。也许,这管制放松的一个月,将使我对这里种种鬼魅现象的调查取得突破性进展。

夜半的坟山,黑暗中弥漫着潮气、青草气和香蜡纸钱燃烧后的怪气味。连绵不断的坟丘和墓碑在我的电筒光里忽明忽暗,像是附了魔法在黑暗中跳进跳出一样。让我一个人在夜半巡墓,这是叶子的安排。我当时一听头都大了,立即说这安排不公平,白天巡墓是冯诗人和哑巴两个人,而夜里却让我一人出来,这不是存心要让我吓出毛病来吗?叶子说,白天巡墓,要干点培土之类的维护活,而夜里巡墓只是走走看看,一个人足够了。吓什么?如果怕鬼就别干守墓人这一行。

代理主管的叶子比杨胡子厉害多了,这是我一点儿也没想到的。在这之前,我还以为杨胡子走了,大家可以轻松。当然,叶子这样对待我一定是另有想法。昨天下午我回到墓园时,她就显得出乎意外,她原以为我离开墓园去薛经理那里做事了,没想到我又出现在墓园。现在,她作出这种安排显然是逼我辞职走人,这只说明她已觉察到我正接近她和这里的各种秘密。识破了她的心机,我随即接受了这种安排,只是嬉戏似的补充了一句说,如果鬼把我抓走了,你们可要给我烧点纸呀。

现在,我对叶子的判断已经渐渐明晰起来。在守墓人的阁楼上,住着两个女孩,一个是叶子,她读过很多书却冒充山里妹子在这里守墓;另一个女孩是鬼魂,也许还是叶子的前生。请没来过这里的人原谅我这个荒唐的想法。并且,荒唐不荒唐,我将用事实作出证明。

在我离开墓园的这两天,后山又起了新坟,可我今夜决不想深入到那里去。夜半三更的,总之没人看见我,我只需在坟山浅浅地走一走,将叶子的安排应付过去就行。除非叶子追出来陪着我,那一同深入到后山去也是可以的。我之所以产生这个想法,是因为我意识到,叶子一方面想赶我走,另一方面,她对我是有好感的。想想第一次巡墓,我牵着她的手她也没有拒绝;后来我病了,她还在床前念书给我听。这样想来,她安排我一个人夜半巡墓,也许就是想让她来陪着我。作出这种预想时我心里一阵温暖,但同时也很迷惑,不知对我有好感的叶子,是人或鬼魅中的哪一个。

在黑暗的坟山上,我的预想很快成为了事实,因为我听见坟丛中的石板小路上隐约传来脚步声。叶子爱穿一双红色的水晶凉鞋,这种鞋底碰响石板路,发出的就是这种声音。我突然有些慌张,有些羞愧,因为我此刻还在坟山的边缘地带徘徊,这不但说明我偷懒,还说明我没有勇气,是个胆小鬼。为了纠正我的形象,我立即向坟山深处走去。我想在前山与后山的交接地带停下来,这样回头迎接追上来的叶子,事情才说得过去。

我晃着手电在坟丛中穿行,手电光却越来越弱,很快变成了一星什么也照不见的萤火,是电池用完了。叶子给我这样一只手电,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幸好此刻已到了进入后山的转弯处,几棵标志性的大树黑糊糊地立在路的两边,让人一抬头感到像要进入鬼门关似的。

我站了下来,回转身望着来路。说是“望”,实际上什么也看不见。我只有用耳朵听,黑暗中有风声,有树叶落地的声音,也似乎有一路走来的鞋声,可很难确定那是不是有人走路的声音。当我的眼睛在黑暗中慢慢适应下来以后,才突然看见叶子已经披着长发坐在离我不远处的一座坟边。

我叫道,叶子,她不理睬我。我说,你是来监督我吗?你看我做工作,从来都是认真的。我知道,你想让我离开这里,我床头出现的冥鞋,从门下塞进来的纸条,都是你做的。你为什么要赶我走呢?我并不会伤害你的。也许你赶我走是好意,要我离开这里的凶险,可是,我们一起对付这里的凶险不是更好吗?我知道,你在这里守墓并不是心甘情愿的,一定是杨胡子用香灰或者一些奇怪地草药迷惑了你,我们为什么不能解除他的控制呢?

叶子坐在坟边,一直沉默不语。我突然意识到,此刻跟我而来的,也许不是给我安排工作的叶子,而是多年前在阁楼上上吊自杀的女孩。她长得和叶子一样,只能解释为是叶子的前世。如果真是这样,我更有必要将事情搞清楚了。我说,叶子,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我想听你说说你的真实经历。

那个坐在坟边的人影仍然沉默不语。我向她走了过去,我想拉起她的手,看看这手是不是温热的。这时,一阵冷风突然刮来,夹杂着树叶和沙尘,我揉了揉眼睛,再看坟边时,人影已没有了,只有一丛黑糊糊的灌木立在那里。

上面这事,一般人会解释为错觉,我当时也情愿这样想。可是不,可怕的事立即就出现了。正当我抬腿往回走的时候,暗黑中突然出现了一个迎面而来的人影。这人的头特大,面部不清,两个眼珠像小山丘一样凸出来,足有鸡蛋那么大。我顿感毛骨悚然,心脏紧张得像要破裂一样。我本能地往后退、退、退、然后叫了一声“妈呀”

转身就跑。我在黑暗的坟丛中跌跌撞撞地跑了一段路,看见一处坟前亮着幽幽的火光,燃过的香蜡纸钱一片狼藉,只有这长明灯的小火苗还在夜风中跳荡。看见这座新坟,我知道我已经跑到了后山的深处。我定了定神,还没想好怎样回去,那鬼怪又在不远处出现了。并且继续朝着我而来。我只得转身再跑,并且选择了向低处跑,这样可以彻底跑出这座坟山。

我终于从后山上下到了比较平缓的地方,借着微弱的天光,我发现我正穿行在一片玉米地里,玉米叶子和玉米棒子的气息向我传递着人间烟火的气息,我长出了一口气。

我穿出玉米地继续往前走,以前我在坟山的高处眺望过这片地貌,知道沿着后山和前山的山脚是可以绕回住处去的。我在杂草丛生的小路上和玉米地里不断地走着,走了很久之后,我突然发现我又回到了最开始的那片玉米地里。虽说玉米地都是一个样,但这片玉米地的特征是,地的右上方有一处农舍,并且传出婴儿的哭声。这样,当我又看见这座房子,又听见婴儿哭声的时候,我又迷惑又沮丧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现在有两种选择,一是坐在这野地里等待天亮;二是去向这户农家问路,只要他们给我指一指方向,一切就容易了。我当然选择了后者,尽管夜半三更去敲门问路很冒犯别人,我也顾不得了。

我出了玉米地向那房子走去。进了一道篱笆之后,婴儿的哭声更响了,还传出一个女人“哦哦哦”地哄着孩子的声音。我慢慢走向房门,正欲举手敲门时,房角突然窜出一条黑影,重重地将我扑倒在地,有男人大口地出气喷到我的脸上。这汉子的蛮劲特大,还没等我挣扎起来,我的手已经被他反绑了起来。房门也开了,这汉子向屋内喊道,姐,这贼已被我抓住了。

我被押进了堂屋,强烈的灯光让我一下子有些睁不开眼。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叫道,快说,你这几天夜里老在房外转悠究竟想干什么?害得我回娘家专门叫了兄弟来守夜,就是要抓住你这个贼!

我急忙声明我不是贼,也从没来过这里。今夜是迷了路,才来这房前问路的。

话刚说完,我的背上已挨了一拳,那汉子吼道,还想狡辩,赶快坦白交代,不然天亮后把你送到乡上的派出所去。

这时,我已看清了眼前的这个女人,正是我在回西河镇的车上看见的怀抱婴儿的那一位。她也仿佛认出了我这个同车的乘客,她说,你,是从外地到这里来的?

我说我是这坟山上的守墓人。今夜巡墓后从后山下来迷了路。

年轻女人便后退了一步说,你叫大许,是不是?这里的守墓人我都知道的。听见女人这样说,站在我旁边的汉子也后退了一步,我感觉到他的恐惧。

这时,堂屋里的侧门开了,一个老太婆走了出来。她手里似乎捏着一个小东西,走近后我才看见那是一根缝衣针。她用苍老的声音说,守墓人,好,让我看一看,你是人还是鬼。说完,她便用缝衣针在我手臂上狠狠一扎,我痛得叫了一声,年轻女人和她兄弟都凑了上来,看见我的手臂上,一串鲜红的小血珠已经从扎针处冒出来。他们都如释重负地“哦”了一声。

年轻女人叫她兄弟给我松了绑,然后抱歉地说,山上的守墓人都鬼兮兮的,我们必须得试验一下,你们那里那个叫叶子的女孩,去年在我这里借宿过一夜,我当时正怀着孕,后来孩子生下来,就成天地哭。有人说,这是叶子对我的影响,因为有人看见她在山坡上跌倒后,膝盖皮都跌破了可就是没有血流出来。

这时,老太婆止住了年轻女人的话,水艳,别跟他说那么多了,让我来说一件事。老太婆转向我说,你回去后,能不能给叶子说一下,让她将留在这里的鬼气收走吧。只要我孙儿不这样哭,好好长大,我们全家都感谢她了。就说去年让她在这里留宿,我们也是出于好意。她不该这样对我们呀。

我疑惑地问,她怎么会来这里借宿?

叫水艳的女人便说,那天有人下葬,来了很多车,可有一辆车坏了,到天黑也没修好,便有几个人在你们那里住了下来,叶子便跑到我这里来,说是那边吵闹得很,她是要安安静静才睡得着觉的。

我“哦”了一声,但心里对这事却一点儿也没想明白。

我回到住处时离天亮已不远,可天地间在这一刻更加暗黑。我推开虚掩的院门,关在院子角落的一只公鸡突然响亮地打起鸣来。这只大红公鸡是周妈刚买回来的,说是院子里阴气太重,墙根一带已生出一些毛虫,让人看见就起鸡皮疙瘩。院子里唯一带有活气的生灵是那只黑猫,可是这猫说不上是有阳气的动物,它蹲在院子里那些做墓碑的石料上,常常一蹲就是几小时动也不动,这是它的捕食从古至今就靠潜伏和守候养成的习性。周妈是懂阴阳的人,她买了大红公鸡回来,这院子里的阳气就上升了。

可是,公鸡管不到坟山那样远的地方。我走进院子时,听见公鸡打鸣过后,还有舒适的鼾声传来,这使我深感委屈。你们倒睡得好,我可是在坟山上差点被鬼吃掉。这种事情让我立即张开喉咙大叫,出事了!出事了!大家快起来呀!

楼上楼下的灯都亮了,所有的人都来到了院子里,听我讲完坟山上的经历,除了哑巴一时还没搞懂外,其余的人都深感震惊。周妈立即端出一盆她随时积蓄在那里的淘米水,让我赶紧用这水洗头、洗脚。我虽然对这能驱邪驱鬼的水半信半疑,但此刻我守愿照办。在我洗脚时候,叶子又追问道,你说那鬼怪的眼珠凸出来,有两个鸡蛋那么大?我肯定地点头说,我看得实实在在。周妈立即“哦”了一声说,我想起来了,昨天做晚饭时,我一连敲开两个鸡蛋都是坏的,便随手扔在了灶边,我转身,那只黑猫已蹿出来将两个坏蛋全吃了。我一下子还没听懂周妈的意思,冯诗人说道,周妈,你是说那个鬼怪是黑猫变的,是不是?这太玄乎了吧。说完,冯诗人笑了起来,叶子也笑了。我的真实经历让周妈一乱分析,似乎变得像儿戏一样了。我气恼地瞪了周妈一眼,她却喃喃地说,你们年轻,懂什么?这只黑猫夜里从不在这院子里,到哪去了,你们知道吗?

这天,我睡到上午10点才起床。用周妈的淘米水洗头洗脚后也许还真有作用,受了那样大的惊吓,我睡下后安稳得很,居然没做一个噩梦。起床后下楼来,太阳已经照亮了半个院子,黑猫翻着肚子在晒太阳,那只公鸡在墙根一带觅食,它的羽毛像火一样红。

叶子正在堂屋里接电话,我听见她最后一句话是,好好,就这样,人死不能复生,选个好墓地也是对活人的安慰。见我进来,她放下电话说,你的气色不错嘛,我并不接她的话,而是说,看来你的业务能力真是很强了,对客户的话也说得好听,难怪让你做代理主管了。她说,这主管不好做呀,就说安排你晚上巡墓吧,才巡了一晚就编造出鬼怪的事来为难我。要知道,前几天你进城办事时,我一个人也在晚上巡过墓,什么事也没有的。

叶子这样看待我让我犯急。我说,后山下住着一个叫水艳的女人你知道吧,如果不是那鬼怪一路追着我,我怎会跑下后山去?本来,遇见水艳的事并没想告诉叶子,而是想暗中观察她一段时间的,可是她认为我遇鬼是编造的事,我只好将前后经过和盘托出了。

叶子听完我的讲述后,哈哈笑了。她说,水艳一家以为我是鬼是不是?那好,你现在就和我一起去她家一趟。不然,她的孩子以后哭死了,我可担当不起。

去就去,这是我观察了解叶子的好机会。我们一起出了院门,从山脚下的路向水艳家而去。走到半程,一辆迎面来的摩托车在我们面前停下,开车的小伙子跨下车说,叶子,去哪里呀?叶子含糊地说,去前面走走。小伙子便拍了拍摩托的后座说,我送你去吧。叶子说,罗二哥,不用了,没看见我还有同事一路吗。说完,叶子便和我继续往前走。走了一段路我回头看时,小伙子还站在原地望着我们。我对叶子说,那人好奇怪,还盯着我们,叶子说,不管他。我又问,这个罗二哥是什么人?叶子说,是村长的儿子,办了个水泥预制件厂,想让我去他厂里当会计,我没答应。我说,当会计好啊,为什么不去?她说,我就喜欢守墓。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不合常理的逻辑之中必有秘密。

快到水艳家时,沿途看见不少树上贴有写着字的黄纸,我在一棵树前停下来,念着黄纸上的字——

小儿夜哭,

请君念读;

若是不哭,

谢君万福。

我问叶子,这是什么意思?叶子说这是农村的风俗,或者叫巫术,念的人多了,小儿就会不再夜哭了。看来,水艳为让孩子不哭,想尽了各种办法。

来到水艳的房前时,她正在空地上串玉米棒子,准备把玉米挂到屋檐下去晾晒。看见我们到来,她站起来对我说,怎么,你把叶子也叫来了?昨夜我兄弟把你当成了贼,那是误会,你们还要怎么样?你们不知道,我这房外到半夜老有些奇怪的声响,我们不得不防呀。

叶子说,是的,昨夜的事是误会。不过还有一个误会,今天得消除一下。

水艳迷惑地问,什么误会?叶子说,阿婆在家吗?叫她拿一根缝衣针出来。

老太婆出来了,手上果然拿着一根缝衣针,叶子接过这针,一眨眼便在自己的手臂上扎了一下,然后,她抬起手臂给水艳和老太婆细看。你们看,这鲜红的东西是什么?是血吧?鬼是没有血的,对吧?

水艳和老太婆连连点头称是。水艳不好意思地说,我们没说过你是鬼。只是这一带总有人对你们猜三疑四的。

叶子对水艳说,别听那些胡说八道。你丈夫在外面打工,你专心把这孩子带好就是。孩子老哭,一定是身体不舒适,要看医生才行。叶子一边说,一边又掏出一个红包塞给水艳,这孩子出生,我还没道过喜,今天补上吧。水艳推辞了一阵后收下红包,很感谢地说,谢谢你了,以后你那里来了人吵闹,只管来我家住宿就是。

叶子的此番作为,让我思量了很久。她向外界也同时向我证明她不是鬼魂。是否是要表明我昨夜遇见的鬼与她无关呢?其实,我本没这样想,因为昨夜在暗黑中我无法确定那鬼怪是不是女人。但是,当又一个夜幕降临,叶子对让我一个人巡墓的安排不作出任何修改时,我开始怀疑上她了。既然她此举是要让我因恐惧而离开这里,那么,在我巡墓时再出现鬼怪,我不是会更快逃离这墓园么?想到这里,我心里反而不那么恐惧了,我偏要坚持下去,并且今夜,我决定让叶子的设计露馅。

将近半夜,我准备外出,可是电筒找不着了,这才回想起昨夜的情形,一定是我在惊恐逃跑中将电筒掉在后山了。好在今夜天上有星星,想来坟山上不怎么黑,我还是毅然出去了。出门时我故意将院门弄得很响,以便让叶子知道我已出门去了。

走出院门,走下长长的石阶,我并没上坟山去,而是穿过门前那一片长满荒草的空地,在一棵大树后藏了起来。从这里可以望见院门和石阶,我想等叶子跟踪出来以后,看看她装扮成什么模样。我要跟在她的后面上坟山去,再让我这个鬼把她吓得半死,继而逼她说出事情的真相。天黑之前,我已在这棵树后放置了我的道具,是用半人多高的茅草扎成的一个圆罩,我将它从头上罩下来,这样,草叶间的缝隙能让我看见外界,而别人看我时,却是一个不见头和身只用双脚走路的草人,这种模样的怪物出现在夜半的坟山上,够恐怖了吧。

我的设计很完美,可是,长长石阶上的院门一直纹丝不动,没有人跟踪出来。我开始怀疑我的想法,如果昨夜的经历并不是叶子捣鬼,那……我的背上开始一阵阵发冷了。

我心有不甘,突然想到前山的一个山丘,站上那里可以俯瞰到守墓人的小楼,包括阁楼的窗户和连接阁楼的平台。我决定上那山丘看一看,如果叶子还在屋里的话,应该是亮着灯光的,她的习惯由来已久,爱在夜里看书,或者是穿着猩红睡衣梳妆打扮。

为了可能在半路上与叶子相遇,我将茅草从头上罩了下来,然后向坟山上走去。坟山上星光朦胧,一排排的墓碑在星光下显现出来,比它们矗在漆黑中更让人感到阴森。我走上了那座山丘,俯瞰小楼时,让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景象出现了,阁楼里亮着灯光,窗口还隐约有人影晃动,这说明叶子跟踪我吓我的想法纯属我自己的杜撰。

我想到了昨夜的鬼魂,两个眼球凸出来——而吊死的人,据说眼球就是凸出来的。我突然想到了阁楼里那个多年前吊死的女孩。是的,那阁楼里住着两个人,只是一个有形一个无形罢了。

这时,坟山深处突然传来“哇”的一声,是一种夜鸟的叫声,那声音嘶哑而凄厉,我心里不禁抖了一下。这世上的生命形态各异而且永不相通,我今夜那些儿戏似的思维,只能说明我对天地万物的事知之甚少。

我双腿发颤地从山丘上下来,赶快穿过坟丛回住地去,在坟间小道的转弯处,可怕的事发生了——我听见了沉重的鼾声,仿佛有人在坟丛里睡觉似的。其实,一切不是“仿佛”,因为我很快看见了坟边躺着的一条人影。我恐惧地向后退,却被身后的一块墓碑绊倒了。那一刻,我看见了星空旋转,我一闪念地想到人能用晕眩来回避恐怖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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