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在黄昏界中沿着市区行走。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我不能隐形,否则,我时时刻刻都会被人碰撞——他们的视线穿过你的身体,却浑然不会发现你。但是现在却面临着公开行动。

白天不是我们的时间。无论这有多可笑,但是光明使者都是夜里工作的。因为那时候黑暗力量才会活跃起来。而现在黑暗力量很少能干什么事。吸血鬼、变形人、黑暗魔法师——白天只得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当然,其中大多数是这样的。

此刻,我慢慢地走在“图拉”车站附近。正如头儿建议的那样,我查完了那个头上有着黑色气旋的姑娘可能会出现的环线上的所有车站。她身后应该会留下痕迹,就算不明显,但还是可以辨认的。此刻我决定沿着辐射状的支线继续查。

傻瓜站,傻瓜地区。两个出口的距离很远。市场、豪华的税务稽查大楼、高层住宅。周围黑暗力量的气息很浓,难以找到黑色气旋的踪迹。

何况它现在还没有出现。

我嗅着姑娘的气场巡视了所有的地方,时不时穿越黄昏界看看蹲在我肩上的那只隐形的鸟。它在打瞌睡,好像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相信,它搜寻的能力比我强。

有一次,警察检查我的身份证。还有两次我被几个神经错乱的年轻人缠住了。他们想送我一个中国电吹风、一个儿童玩具以及一部不值钱的朝鲜电话机——完全白送——只收五十美元。

于是我忍不住了,挥手赶走了一次次纠缠不休的商品推销员,还施行了道德修正术,没太深入,恰好在许可的边缘。也许小伙子会去寻找其他工作,也许不会……

就在这时,有人拉住了我的胳膊。前一瞬间还在我旁边的人一个也没有了——现在我背后站着两个人:一个迷人的棕红色头发的姑娘和一个身强力壮的、阴沉着脸的小伙子。

“别出声,”姑娘说,她是他们两人中的头儿,这我马上就看出来了,“我们是守日人巡查队。”

光明和黑暗!

我耸耸肩,看着他们。

“自报姓名。”姑娘要求。

说谎是没有好处的,他们早已经摄取了我的生物电场,所以,确定我的身份——只是时间问题。

“安东·戈罗杰茨基。”

他们等着。

“我是他者,”我承认,“守夜人巡查队队员。”

他们放下我的胳膊,甚至还退后了一步。不过,怎么也看不出他们的悲伤。

“到黄昏界去。”小伙子吩咐道。

听口气似乎不是吸血鬼。这样也好,能够指望他们态度客观一点。我叹了口气,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

第一个意外是,这对男女真的年轻。这个女巫约二十五岁,男巫约三十岁,我的同龄人。我想,必要时,我甚至可以想起他们的名字,在七十年代末,巫师和女巫产生得很少。

第二个意外是,我肩上的猫头鹰不见了。准确地说,它应该还在我肩上,我感觉得到爪子,只是得格外专注才能够看到它。似乎鸟与我同时转换了空间,而它陷入了更深一层的黄昏界之中。

这一切越来越有趣!

“守日人巡查队,”姑娘重复道。“我叫阿利莎·东尼科娃,是他者。”

“我叫彼得·涅斯捷罗夫,是他者。”小伙子嘟嘟囔囔地说。

“你们有什么问题吗?”

姑娘用“女巫”牌的目光盯着我看,像是要在我身上钻一个孔似的。她变得越来越可爱,越来越迷人。当然我会使自己不受直接影响,要迷住我是不可能的,但这看上去还是挺撩人的。

“不是我们有问题。安东·戈罗杰茨基,你未经许可与人接触了。”

“是吗?那又怎么样?”

“七级干涉,”女巫不痛快地说,“不过,事实总是事实。况且,您把他推向光明。”

“我们要作记录吗?”情况突然使我快活起来。七级干涉——不足挂齿。这种对人的影响在魔法的边缘,效力近乎普遍谈话。

“要。”

“那我们记录什么呢?守夜人巡查队的工作人员稍稍增强了人对欺骗的恶感吗?”

“这样就破坏了已经确立的平衡。”巫师说。

“真的吗?对黑暗来说,什么是不幸呢?要是小伙子突然不再干诈骗的小勾当,那他的日子肯定不如以前,更道德些,但更不幸些。根据对关于力量平衡的一致意见的解释——这不算是破坏平衡。”

“诡辩,”姑娘说,“您是巡查队队员。对一般他者可以饶恕的事对您是不合法的。”

她说得对。一点点的违规,也没什么……

“他妨碍了我。在进行侦查时,我有权使用魔法干涉。”

“您在执勤吗,安东?”

“对。”

“为什么在白天?”

“我有特殊任务。你们可以质询我的上司。准确地说,你们的上司有权质询。”

女巫与巫师交换了眼色。尽管我们的目的和道德观是相对立的,但是双方的部门必须合作。

坦白地说,谁也不喜欢惊动上司。

“那么,”女巫不太情愿地对我的观点表示赞同。“安东,我们可以做个口头警告。”

我回头看了一眼。周围,在灰色的雾气中人们的动作很慢。那是些普通的、没有能力走出自己世界的人。我们是他者,即使我在光明一边,而我的那些谈话人站在黑暗一边,但是我与他们的共同点比与任何一个普通人多得多。

“条件呢?”

不能与黑暗下跳棋,不能让步。更危险的是——接受黑暗的赐予。可是建立规定只是为了破坏它。

“没任何条件。”

真想不到!

我看着阿利莎,想在她的话里嗅出她的意图。彼得显然在生搭档的气,他恼怒,他想揭穿光明使者的罪行。就是说,可以不用考虑他。

到底是什么圈套?

“没条件的约定对我来说是不能接受的,”我一边说,一边轻松地发现了阴谋,“阿利莎,感谢你和平解决的建议,我可以接受它,但是我承诺在类似的情况中,也原谅你们的魔法干涉,包括七级干涉在内。”

“好,他者。”阿利莎同意道。她伸出一只手,我也不由自主地握了握她的手。“缔结了个人协定。”

猫头鹰在我的肩膀上振动双翅。怒冲冲的鸣叫声简直要把我的耳朵震聋了。迅即,这只鸟在黄昏界里现身了。

阿利莎往后退了一步,她的瞳仁马上收缩成了一条缝。年轻的巫师换成一个防御性的站姿。

“同意缔结!”女巫闷闷不乐地说。

出了什么事?

我后悔明白得有点晚,奥莉加在场时不应该达成协议。不过……这里面有什么好怕的?好像当着我的面,其他巡查队队员,包括头儿本人没有结过类似的联盟,没有做出过让步,没有和黑暗达成过协定似的!是的,没人愿意这么干!但不得不这么做!

我们的目的不是消灭黑暗,而是保持平衡。黑暗力量只有在人们战胜自己心里的邪恶时才能消失,而当人们喜欢黑暗胜过光明时我们就将消失。

“接受协定,”我恶狠狠地对猫头鹰说,“安静。这是小事一桩。这是一般的合作。”

阿利莎微微一笑,向我挥手致意。她抓住巫师的胳膊,渐渐隐去。眨眼间,他们退出了黄昏界,沿着人行道走去。普通的一对。

“你抖什么?”我问,“怎么?作战行动总是包括妥协的!”

“你犯错误了。”

奥莉加的声音怪怪的,和它的外形很不配,听上去柔和悦耳,就像变形猫在叫而不是鸟鸣。

“喔,这么说你会说话?”

“当然。”

“那你以前为什么不吭声?”

“之前一切正常。”

我想起一个古老的笑话,笑了出来。

“我要从黄昏界中出来了,好吗?你先趁这个时候解释一下,我错在哪里。与黑暗力量进行小小的妥协是工作上不可避免的一部分。”

“你没有那种可以妥协的本领。”

周围的世界具有了色彩。就好像是摄像机更换了制式——当你把制式从“褐色片”或“旧电影”转到普通拍摄上去时所出现的情况。这两者确有相似之处——黄昏界就是“老电影”。一部很老很老的电影,一部被人类轻而易举地遗忘了的电影。这样它更容易存在。

我往下坡的地铁站走去,一路上顶撞着无形的谈话人:

“本领在这里是指什么?”

“高级的巡查队队员能够预测到妥协的结果。预测这将是双方互相保持中立的小让步呢,还是一种会使你得不偿失的圈套。”

“我不认为七级干涉会导致灾难。”

走在旁边的一个男人奇怪地望了望我。我想对他说些什么,比如,说我是“温顺的不伤人的疯子”,这会很好地治疗那种多余的好奇心。但是男人却加快了脚步,显然他自己也得出了类似的结论。

“安东,你不能预测到后果。你对小小的、令人不愉快的情况作出的反应是不合适的。你小小的魔法干涉了黑暗力量。你与他们妥协了。但最可悲的是,根本就没有必要去进行魔法干涉。”

“是的,是的,我承认。那现在怎么办?”

鸟的声音变得活跃了,语调生动起来。

大概,它很久没有说话了。

“现在——没什么。我们希望事情会向比较好的方向发展。”

“你会把发生的事告诉头儿吗?”

“不会,暂时不会。我们毕竟是搭档。”

一股暖流涌上我的心头。错误毕竟是错误,但是突然改善了与搭档的关系还是值得的。

“谢谢。你有什么建议吗?”

“你都做得不错。寻找痕迹吧。”

我宁肯接受些更不寻常的建议……

“我们走吧。”

将近下午两点,我查完整条灰线。或许我是个差劲的作战队员,但是我不可能看不见我自己想消除却消除不了的那股黑气的痕迹。那个头上笼罩着黑色气旋的姑娘没在这里出现。看来,有必要从我们相遇的地方重新开始查。

在“库尔斯克”站我从地铁里出来,直接在大街上的流动车里买了一塑料盒色拉和一杯咖啡。看了一眼汉堡包和小灌肠,我就开始有点想吐了,尽管它们只有一点点象征性的肉。

“你要吃什么?”我问无形的同路人。

“不要。谢谢。”

天空下着细雪,我站着用小叉子翻寻着橄榄,咕噜咕噜喝热咖啡。乞丐显然指望我买啤酒,他能得到空瓶,他在一旁挤着走了一阵子,然后离开去地铁站取暖。再没有别人与我有瓜葛了。一个年轻的女售货员在为饿得虚弱不堪的过路人服务,面目不清的步行者们川流不息地从一个车站走到另一个车站。书摊旁,书贩脸色忧郁,毫无表情,正竭力向买主推销一本书。买主还在犹豫不定。

“我大概心情不好……”我低声说。

“为什么?”

“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昏暗无光。人们都是恶棍和傻瓜,色拉结冰了,鞋子受潮了。”

鸟在我肩上发出嘲笑的鸣叫声。

“不,安东。问题不在于心情。这是你对即将发生的不幸的一种预感。”

“我从来就不敏感。”

“问题就在这里。”

我朝车站望去。我仔细察看每张脸。感觉到了有些人将来的灾难。处于人和他者之间的边缘地带的那些人是紧张的、沮丧的,他无法弄明白原因,所以外表上表现的反而是相反的情绪,他们看上去精神振奋。

“光明和黑暗……会发生什么,奥莉加?”

“什么都有可能。你延缓了黑色气旋的爆发,但是正因为这样,当那股黑气再度袭击时,后果就会是加倍惨重的。这是阻止它爆发的后果。”

“头儿没有说过这些。”

“提这些干嘛?你做得对。现在起码还有些挽救的机会。”

“奥莉加,你多大年龄?”我问。人之间提这个问题是不礼貌的。但对我们来说,在年龄上没有特别的禁忌。

“太大了,安东。例如,我还记得起义。”

“你指的是革命吗?”

“我是指十二月党人起义。”猫头鹰轻声笑起来。我沉默了一会儿。也许,奥莉加比头儿还大。

“你是什么级别,搭档?”

“没有任何级别。我被剥夺了所有的权利。”

“对不起。”

“没什么。早就认命了。”

它的声音充满激情,也含有嘲笑的意味。但是不知什么东西悄悄暗示我:奥莉加一点也没认命。

“要是我不太讨人嫌……为什么你被赶进这种躯体?”

“没有别的选择。生存在狼的躯体里要困难得多。”

“等等……”我把没吃完的色拉扔进垃圾箱里。我看看肩头,没有看到猫头鹰,当然,为了看到它我不得不进入黄昏界。“你是什么人?如果是变形人,那为什么和我们在一起?如果是魔法师——为什么会遭到这种可怕的惩罚?”

“这与工作无关,安东。”瞬间它发出一种类似不锈钢的清脆的声音,“但是一切都是从我与黑暗力量妥协开始的。小小的妥协。我觉得我好像是考虑到了后果,但我错了。”

就算这样……

“所以你开始说话了?你决定警告我,但晚了一步。”

一阵沉默。

奥莉加仿佛不满意自己的坦白。

“我们继续工作吧……”我说。这时我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原来是拉里莎。她干吗一连工作两个班?

“安东,注意!掌握了那个姑娘的踪迹。在‘佩罗沃’站。”

“该死的。”我只说了一句。在住宅区工作是种折磨。

“是的,”拉里莎同意道。她根本不是什么作战队员……所以只能守在电话机旁,但是这女孩挺聪明。“安东,快去‘佩罗沃’车站。我们所有的人都往那儿集结,他们正沿着踪迹追踪。还有……在那里发现了守日人巡查队。”

“明白。”我关上了手机。

我什么也不明白。难道黑暗力量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一切?他们在迫不及待地等待着那股气旋爆发吗?所以那两个巫师留住我也并非偶然……

无稽之谈。莫斯科发生大灾难对黑暗力量没有好处。当然,他们也不会制止那股气旋,这对他们来说也是反常的。

我没有去地铁站。我拦了一辆汽车,这应该能赢得一点时间,就算不多也行。我坐在司机旁边,他是个皮肤黝黑、鼻梁凸出、相当斯文的人,年约四十。汽车是崭新的,而且司机本人给人一种印象,他是一位成功人士。我甚至对他拉脚赚外快感到奇怪。

……“彼罗沃”车站。一个大区。人口稠密,光明与黑暗双方的生物电场在这里纠缠不清。还有几座楼房把光明与黑暗的印记撒向四面八方。在那里工作等于是在灯光变幻的迪斯科舞厅的地板上寻找一粒细沙。

在那种情形下我没有太多用处,准确地说是根本没用。但是既然吩咐我去——那就得去。也许他们要求我去辨认。

“不知为什么我相信,我们会走运的。”我看着葡地蔓生的道路,轻声说道。我们走过驼鹿岛,这也是个令人讨厌的地方。那里在巫妇狂欢会期间总是聚集着黑暗力量的各色人等。那时普通人的行为规范也并非一直会被他们遵守。一年有五个夜晚我们不得不忍受这一切,也可以说是几乎一切。

“我也是这么想的……”奥莉加小声说。

“我哪能和作战队员们比啊!”我摇摇头。

司机斜眼看了我一眼。我同意他的开价,没有还价,走的线路看来也挺合他心意。但是自言自语的人总是会引起不健康的联想。

“我有一件事没有做好……”我叹了口气对司机说,“准确地说,没有很好地完成。我以为今天能够得到赏识,可是没有我,他们也把事情做好了。”

“所以您为这个着急吗?”司机好奇地问。他看上去不是特别爱说话,但是我的话引起了他的兴趣。

“我是被叫过来的。”我点点头说。

很想知道,他把我当成什么人?

“您干什么工作?”

“程序设计员。”我回答。坦白讲,我是信口说说的。

“不得了,”司机哼了一声,惊讶地说。难道他在此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人吗?“收入够花吗?”

本是多余的问题,这是因为我没有坐地铁。不过我回答说:

“完全够。”

“我不是随便这么问的,”司机出人意料地说,“我有一个系统管理员正要辞职……”

“我有”——真想不到。

“我个人认为这是命中注定的。让一个人搭车,而他却是个程序设计员。我觉得您是在劫难逃了。”

他笑起来,仿佛决定修饰一下过于自信的话。

“用局域网工作过吗?”

“是的。”

“一个网五十台机器。要它保持正常运行。我们工资很高。”

我不由自主地笑了。好事,局域网,高工资,没人要你在夜里抓吸血鬼,喝血,在寒冷的道路上到处追踪……

“要名片吗?”这个男人一只手灵活地伸到西装上衣口袋里。“好好想想……”

“不用,谢谢。遗憾的是,我不会辞掉现在的工作。”

“您是克格勃,是吗?”司机皱皱眉头问。

“更重要的,”我回答,“重要得多,但有点类似。”

“喔……”司机不做声了。“遗憾。我还想,这是上苍的旨意。你相信命运吗?”

他轻易和自然地把称呼改为“你”了。这点我喜欢。

“不。”

“为什么?”司机真的很奇怪,仿佛以前和他打交道的都是宿命论者。

“没有命运。这是经过证实的。”

“谁证实的?”

“我的工作。”

他哈哈大笑起来。

“真棒。好吧,就是说,没有命运!给你停在哪?”

我们已经来到了绿色大街。

我在穿过日常现实生活走进黄昏界的时候,凝视了一下。在人群中我没看到什么,能力不够。确切地说此刻我感觉到了,在灰暗的烟尘中,一小堆火若隐若现,分部所有的人几乎都在……

“就在这里。”

现在,在普通的人类世界中,我无法看到同事们。我沿着城里灰白的雪地朝住宅和马路之间的那个堆满雪堆的小公园走去。稀疏的冻死的小树、一排排足迹——不知是小孩玩耍的痕迹,还是酒鬼径直走过的痕迹。

“挥几下手,他们就看到你了。”奥莉加建议道。

我想了想,照办了。让他们认为,我能非常清楚地从这一个现实界看到另一个观看现实界吧。

“开会,”奥莉加嘲笑说。“五分钟……”

我回头看了一下,为了遵守规定,我召来了黄昏界,迈步走了进去。

果然——单位所有的人都在,所有莫斯科分部的人。

站在中间的是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他穿得很单薄,一套西服,一顶轻便的毛皮鸭舌帽,但不知为什么戴了条围巾。我想象得到他被保镖簇拥着从自己的宝马车里钻出来的样子。

旁边站着的是作战队员们。伊戈尔和加里科——他们真的已经适合当作战队员了。他们的脸呆板无情,不露声色,肩膀呈正方形。一下子就能看出来,受过八年教育、有专科和技校的学历。这对伊戈尔来说真是完全正确;加里科则受过两次高等教育。相似的外表,同样的举止,但内涵绝对有区别。伊利亚与他们相比是地道的知识分子,但是未必有人会被他那镶有精致镜框的眼镜、高高的额头和天真的目光所迷惑。谢苗更是有着夸张的外貌——个子不高,身材粗壮而结实,目光狡黠,穿着一件破尼龙上衣,整个儿是个到首都莫斯科来的外省人,而且是从六十年代的某个地方,从“列宁的步伐”先进农场来的——事实绝对相反。然而伊利亚和谢苗看上去有些相似的是,他们都有晒得非常好的肤色和忧郁的面部表情。他们是在休假期间从斯里兰卡被召回来的,他们从来也没有感受过莫斯科冬天的快乐。伊格纳特、丹尼拉和法力特不在这里,虽然我感觉到了他们的气息。但是直接站在头儿背后的是大熊和小虎,他们好像没有伪装,但是不知为什么我第一眼没有发现他们。当我看到这两个人时,心里就不舒服。他们不光是作战队员,他们是很优秀的作战队员。一般的琐事是不会动用他们的。

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很多。

分析部门五个人都到齐。研究部门的人除尤利娅之外也都到了,这不奇怪,毕竟尤利娅才十三岁。档案组的人大概没来。

“你们好!”我说。

有的人点点头,有的人笑了笑。但是我明白现在人们顾不上和我说话。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做了个手势,吩咐我走近些,然后继续显然因我的出现而被打断的话:

“……不涉及他们的利益。而且这还让他们高兴。我们不会得到任何帮助……很好,好极了……”

显然,这是在谈守日人巡查队的事。

“我们找那姑娘没什么困难,丹尼拉和法利特就快成功了,我认为还剩下五六分钟……但还是给我们下了最后通牒。”

我觉察到小虎的目光。哎呀,她不怀好意地冷笑了一下……对,是她。小虎是个姑娘,虽然她叫这么个名字,但是“雌老虎”这个词与她绝对沾不上边。

我们的作战队员不喜欢“最后通牒”这几个字。

“黑暗魔法师不是我方的,”头儿忧郁地环视了一下全体与会者,“明白吗?我们必须找到他,消除这股戾气的危害。但是,之后我们要把魔法师转交给黑暗力量。”

“要转交吗?”伊利亚好奇地问。

头儿想了一会儿。

“对,问得好。我们不会消灭他,也不阻挠他与黑暗力量的交往。据我所知,他们也不知道他。”

工作人员的脸一下子都变得闷闷不乐了。任何一个新的黑暗魔法师出现在监督的区域——都使人感到头疼。即使他已经注册过,并遵守和约。这种力量的魔法师……

“我认为还可能有另一种情况,”小虎委婉地说,“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在工作中随时可能出现失控的状况……”

“恐怕不能让这种状况发生。”头儿反驳。一瞬间,他的态度不那么坚决,他一直喜欢小虎。但是姑娘却一下子沮丧起来。

要是我也会沮丧的。

“大体上就是这些吧……”头儿朝我望了一眼。“好,你来了,安东。我正想当着你的面说……”

我不由得紧张起来。

“昨天你干得有水平。是的。我仅仅是怀着确认目标的目的委派你去寻找吸血鬼。也不仅是检查作战素质……你早就处在一个复杂的情况之中,安东。杀死吸血鬼对你来说比我们中的任何人要繁难得多。”

“您不应该这么想,头儿。”我说。

“我很高兴,我错了。接受全体守夜人的感谢吧。你消灭了一个吸血鬼,又摄取了另一个女吸血鬼生物电场的痕迹,非常清楚的痕迹。你搜寻工作的经验依旧不够,但是你能记录下信息。同样,对这个姑娘也是如此:情况十分意外,而你选择了人道的决定……以此赢得了时间,而且生物电场的痕迹取得非常好,在哪里寻找她,我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我因此深受震动。谁也没有微笑,没有嘲笑,没有冷笑旁观。不过我还是觉得自己受了屈辱。谁也看不到的白色猫头鹰在我肩上抖动了一下。我吸了一口黄昏界的空气——凉爽的、无臭的、无色的空气,问道: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那为什么派我去地铁环线?既然您已经知道准确的地区。”

“我有可能搞错,”头儿惊奇地答道。“还有……要记住,在搜寻工作中,不应该相信即使最权威的上级的意见。在战场上,孤军也可以作战,如果他知道自己是孤身一人的话。”

“但我不是一个人,”我小声说,“对我的搭档来说,这个任务十分重要,您比我更了解这点。派我们去检查明明知道毫无意义的地区……您剥夺了她恢复自己的机会。”

头儿的脸上毫无表情,如果他自己不愿意的话,你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还是觉得,我一箭中的了。

“你们的任务目前没有结束,”他回答,“安东,奥莉加……还剩下一个女吸血鬼,不能让她再害人了。在这里谁也无权妨碍我们:她破坏了和约。还有一个小男孩,他面对魔法时表现出了超常的稳定性。必须找到他,让他回到光明一边。去工作吧。”

“那个姑娘呢?”

“已经被锁定了。现在专业人员试图削弱气旋的力量。如果没有什么结果,那我们会查明是谁下的诅咒。伊格纳特,这是你的工作!”

我转过身去——真的,伊格纳特已经站在旁边了。他是个高个、有着阿波罗一般的体型、淡黄头发的美男子,一张脸像电影明星。他无声无息地移动,虽然在人类世界这样也不会使他摆脱女性的过分关注。

摆脱绝对多余的关注。

“这不是我的专长,”伊格纳特忧郁地说,“对我来说,不是令人喜欢的定位!”

“和谁睡觉你可以在业余时间选择,”头儿打断他的话,“在工作上我为你决定一切,甚至包括上卫生间的时间。”

伊格纳特耸耸肩膀。他看了看我,仿佛在寻求同情,他含糊不清地嘟哝了一句:

“这是不平等待遇……”

“你不是在美国,”头儿说,他的声音变得客气得令人感到有点危险,“是的,这是不平等待遇。使用最合适的工作人员,不必考虑他的个人爱好。”

“可以把这个任务交给我吗?”加里科轻轻地问。

气氛顿时缓和了。加里科在恋爱这件事上及其不走运,这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秘密。这时不知是谁笑了起来。

“伊戈尔、加里科,你们继续寻找女吸血鬼。”头儿仿佛很认真地对待这个建议,“她需要血。在最后的时刻制止她,现在她又饿又气,正在发疯,随时等着新的牺牲者!安东,你和奥莉加去寻找小男孩。”

明白了。

又是一个最无意义、最不重要的任务。

在城里——那个正成熟着的戾气即将爆发,在城里——有一个年轻的、狂暴的、饥饿的女吸血鬼!而我应该去寻找那个具有强大潜在魔力的孩子……

“可以去执行了吗?”我问。

“对,当然,”头儿毫不理会我缓慢的行动,“去执行吧。”

我猛地转过身,以示自己的抗议,然后走出了黄昏界。世界抖动了一下,又充满了色彩和声音。此刻我像白痴似的逗留在小公园中央。在局外的旁观者看来,这很荒唐。没有痕迹……我站在雪堆里,而周围是一片没被踩过的雪地。

神话就是这样诞生的——因为我们的不小心,因为我们绷断的神经,因为不成功的玩笑和做作的手势。

“没什么可怕的。”我不顾一切地朝大马路上走去。

“谢谢……”我的耳边响起了轻轻的、柔和的声音。

“为什么,奥莉加?”

“想起了我的事。”

“为了你,好好完成任务真的很重要吗?”

“非常重要。”鸟停了一会儿回答。

“那我们要很努力了。”

跳过雪堆和一些石头——是不是有条冰川曾在这里流过,或者有谁在这花园里玩过石头——我好不容易来到大街上。

“你有白兰地吗?”奥莉加问。

“白兰地……怎么?有。”

“是好的吗?”

“是白兰地,就没有不好的。”

猫头鹰嗤之以鼻。

“邀请女士喝加白兰地的咖啡吧!”

我想象着从茶碟里喝白兰地的猫头鹰的样子,差点儿哈哈大笑起来。

“很荣幸。我们打车吗?”

“你开玩笑,小伙子!”奥莉加立刻回应道。

唉呀,她到底是什么时候被关进鸟的身体里去的?或许,这并不会妨碍她读书吧?

“有一种东西它很像电视。”鸟低声说了一句。

光明和黑暗!我曾相信我的思维不会被人看透呢!

“而庸俗的心灵感应可以被生活经验所取代——丰富的生活经验,”奥莉加滑头地说,“安东,你对我封闭你的想法。你可是我的搭档啊。”

“我绝没……”我挥了一下手,愚蠢地否定了明显的事,“那男孩会怎么样?也许我们别管这个任务?你看这也太不算一回事了……”

“很大一回事儿!”奥莉加愤怒地回答,“安东……头儿承认,他的行为不礼貌。他也宽容了我们,这种宽容值得利用。女吸血鬼盯上了小男孩,明白吗?他对她来说是一块从嘴里抢过来,还一口都没咬过的面包。他也是被系在缰绳上的。现在她会从城市的各个角落把他引诱到自己的住所。这对我们来说是件好事。当可以把羊羔栓在林边草地上的时候,就没有必要在莽丛中寻找老虎。”

“在莫斯科这些小羊羔……”

“这个小男孩——被系在缰绳上。女吸血鬼没有经验。与新的牺牲者建立联系比吸引老的繁难。相信我。”

我打了个冷战,愚蠢的疑虑消失了。我举起手,拦下了一辆汽车,忧郁地说:

“我相信你,现在立刻及永远都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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