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黄昏界看上去这景色甚至是漂亮的。在房顶上,即在怪诞的、在“有支架的盒子”的平顶上有着一些五光十色的亮斑。这里有的惟一颜色就是我们的激情。它们现在是足够多的。

穿过天空的一根血红色的火柱是最耀眼的,那是女吸血鬼的恐惧和愤怒。

“厉害。”谢苗望着房顶,“砰”一声把车门关上后简短地说。他叹了口气,然后开始脱衣服。

“你,怎么啦?”我问。

“我沿着墙……沿着阳台爬到那儿去。我建议你也这么做,伊利亚。不过你在黄昏界中走,会轻松些。”

“那你怎么打算的?”

“跟通常一样。不太容易被发现。别担心……我从事了六十年的登山运动,从厄尔布鲁士扔下了法西斯的旗子。”

谢苗脱去衣服,只剩下衬衣,并把衣服扔在车盖上。转瞬即逝的护身咒语留下了痕迹,既遮住了衣服,也遮住了时髦的车座。

“有信心吗?”我感兴趣地问。

谢苗冷冷一笑,蜷缩着身子,做了几个下蹲的动作,转动一下双手,好像一个体育运动爱好者在活动筋骨。接着他从容不迫地快步朝大楼跑去。雪花飘落在他的肩上。

“他爬得上去吗?”我问伊利亚。我知道在黄昏界中怎么沿着大楼的外墙爬上去。理论上知道。可是在普通世界攀登,而且没有任何装备……

“应该行的,”伊利亚不是特别自信地说,“当他在雅乌扎地下河里游了十分钟时……我也认为他游不到的。”

“他从事了三十年潜水运动。”我闷闷不乐地说。

“四十年……我要走了,安东。你怎么——乘电梯吗?”

“是的。”

“好吧……别拖时间了。”

他进入了黄昏界,跟在谢苗后面跑起来。大概他们攀登不同的外墙,不过我不想弄清楚,谁攀登哪堵墙。等待我的是我自己的路,不比爬墙容易。

“你为什么会遇到我,头儿……”我一边小声说,一边朝大门口跑去。雪在脚下吱吱作响,耳朵里血管突突跳动。我边跑边从皮套里拔出手枪,打开保险。八颗银爆弹。应该足够了。只要击中。只是要找到那个我有机会击中的时刻,赶在女吸血鬼之前,不伤害小男孩。

“早晚会遇到你的,安东。如果不是我们,那就是守日人巡查队。他们也曾经有机会得到你。”

他跟在我后面,我没有感到惊奇。首先情况很严重,其次他毕竟是我的第一个指导者。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如果……”我解开上衣,把枪管别在背后的皮带里。“关于斯维特兰娜……”

“已经彻底地检查了她的母亲,安东。不是她。她没有能力诅咒的,一点能力也没有。”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我想说的是,我没有可怜她。”

“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但是我没有可怜她,我不会奉承,不会辩解。”

“明白。”

“而现在……请离开吧。这是我的工作。”

“好。对不起,把你赶到现场工作。祝你成功,安东。”

在我的记忆里头儿从来也没有向任何人道过歉。但是我没有工夫奇怪,终于来到电梯跟前。

我按了最高一层的电钮,下意识地抓住晃晃荡荡地连着电线的耳塞。奇怪的是,里面在放音乐。我什么时候打开单放机的?

机会给我带来了什么。

稍后会有结果,对某些人来说他什么也不是,

对我来说他是上帝,

我站在黑暗里,对某些人来说我是影子,

对另外的人来说我是隐形人。

我喜欢《郊游》这首歌曲。很想知道,有没有人检查过主唱什克里亚斯基是不是他者呢?值得一试……也许,不需要。

我跳舞没有踏出节拍,我做一切都不太对。

我没有为此遗憾。

我今天像一场没有下的雨,

像没有盛开的花儿。

我,我,我——我是隐形人。

我,我,我——我是隐形人。

我们的脸像烟,我们的脸像烟,

谁也不知道我们如何取胜……

可以认为最后一句话是吉兆吗?

电梯停了。

我走到最高一层的楼梯平台,看看天花板上的一个洞。挂锁是被拽下来的,真的是被拽下来的——挂锁的弧形梁被砸扁了,拉长了。锁对女吸血鬼没有用,她多半是飞到了房顶。小男孩是沿着阳台攀登上去的。

就是说是小虎或者大熊。很可能是大熊,要是是小虎打出的洞就好了。

我脱下外衣,连同正在播放的单放机一起扔在地上。我摸摸背后的枪——它别得牢牢的。认为现代科技没什么用处吗?等着瞧吧,奥莉加,等着瞧吧。

我向上投去自己的影子,投向空中。我挺直身子,一个猛劲儿钻进洞里。我进入了黄昏界,顺着梯子爬上去。密密地粘满了铁条的蓝色苔藓在手指下面显得很有弹性,并想往四周蔓延。

“安东!”

我跳到房顶上,也稍稍弯下身子:这里有一股非常猛烈的寒风。时而传来人世间的风声,时而传来黄昏界古怪的声音。伸出房顶的电梯通道的水泥骨架暂时挡住我避开了风,但必须采取行动,寒风砭人肌骨。

“安东,我们在这里!”

小虎站在十米远的地方。我看看她,顿时感到羡慕:她一定不会感到冷。

我不知道变形人和魔法师运用变换术时消耗的大量能量来自何处。好像不是从黄昏界中,但也不是从人类世界得到的。姑娘变成人的面貌时,体重有五十公斤,也许还要重些。变成一头伺伏在冰封的房顶上的年轻母虎时,体重约有一百五十公斤。它的生物电场是橙色的,缓慢的、从容不迫的火星顺着毛流下来,尾巴有节奏地左右拍打,右爪有节奏地蹭着沥青地。这个地方房顶被撕得露出了水泥……一定会有人在春天被风雨淋湿的……

“靠近些,安东,”母虎没有转过身地发出吼声,“她就在这里!”

大熊比小虎离女吸血鬼更近些。他的样子更可怕。一次他选择变成一头白熊,与真正的北极熊不同,是雪白色的,就像儿童书籍里的图上所画的那样。不,大概他还是魔法师,而不是改造好的变形人。变形人是受一种面貌,最多是受两种面貌所束缚的,而我却既看到过大熊那笨拙的褐熊的模样——这是在我们为美洲代表团举行联欢活动的时候看到过的,还看到过他变成灰熊的模样——这是在变形的观摩活动上见到的。

女吸血鬼站在房顶最边上。

她泄气了,显然我们一见面,她就泄气了。她的脸更瘦了,两腮塌陷下去。在身体系统变化的开始阶段,吸血鬼一定需要新鲜血液。不必受外表的诓骗:女吸血鬼的虚弱的外表只意味着她感到痛苦,她没有失去力量。她脸上的灼伤几乎消失了,勉强才能觉察出留下来的痕迹。

“你!”女吸血鬼的声音得意洋洋。非常得意——仿佛不是召我来谈判,而是要让我成为牺牲品。

“是我。”

叶戈尔站在女吸血鬼前面,她用他挡住了作战队员们。小男孩处在吸血鬼造成的黄昏界里,所以没有失去意识。他默默地、一动不动地,时而看看我,时而看看小虎。显然,他比较信赖我们。女吸血鬼横过一只手抓着小男孩的胸部,紧贴在自己身上,伸出另一只已经变成爪子的手抓住了小男孩的喉咙。认清局势是不难的。无路可走,僵局。

如果小虎或者大熊稍有动作的话,女吸血鬼手一挥就能拧下小男孩的脑袋,要是这样,即使我们也救不了他。另一方面,如果她杀死了小男孩——我们也没有什么顾忌了。

不必把敌人赶到角落里,尤其是你准备消灭他时。

“你想要我来,我已经来了。”我举起双手,表示手里一点东西也没有。我向前走去。当我来到小虎和大熊中间时,女吸血鬼龇着獠牙喊道:

“站住!”

“我既没有山杨,也没有实用的护身符。我不是魔法师。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护身符!你脖子上的护身符!”

原来如此……

“它对你没有任何影响。这是防护等级比你高的人的。”

“摘下!”

噢呦,多不好……多糟糕……我拉下项链,摘下避邪物,抛在脚下。此刻,如果愿意的话,扎武隆可以想办法对我下手。

“我摘下了。现在说吧,你想干什么?”

女吸血鬼转动着脑袋——她的脖子轻轻地来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喔唷!这种事我听都没有听说过……而我们的作战队员大概也是:小虎怒吼起来。

“有人偷偷过来了!”女吸血鬼发出的仍然是人的声音,一个偶尔获得力量和权利的年轻的、愚蠢的姑娘那种刺耳的歇斯底里的声音。“谁?谁?”

她用留着尖爪的左手掐住小男孩的脖子。我浑身发抖,想象着,要是流出哪怕一滴血,那将会发生什么事。女吸血鬼真是失去了控制!她用另一只手做了一个荒唐的指责的动作,女吸血鬼指着房顶边缘说:

“让他出来!”

我叹了口气,招呼说:

“伊利亚,出来吧……”

在房顶的断面有手指抓过的痕迹。一瞬间之后,伊利亚一下子跳过矮围墙,站在小虎旁边。他怎么可能在那里躲起来呢?可能在凉台的遮雨篷下,也许抓着青苔藤悬挂着!?“我知道了!”女吸血鬼激动地说,“骗人!”

她好像没有觉察到谢苗。也许我们这个慢性子的朋友研究了一百多年的隐身术。

“骗的不是你。”

“就是我!”顿时女吸血鬼的眼睛里闪现出某种人类的目光,“我懂欺骗!你们根本不懂!”

好。好,你懂,我们不懂。相信和指望吧。如果你认为,“谎言存在于拯救之中”这一概念只适用于传道,那么就相信吧。如果你认为,“善良应该与拳头共存”只会出现在讽刺诗人的老诗里,那就指望吧。

“你想要什么?”我问。

她沉默了一会儿,好像以前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活着!”

“这太晚了。你已经死了。”

女吸血鬼又龇着獠牙说:

“真的?那死去的人会揪下别人的脑袋吗?”

“是的。他们只会做这种事。”

我们互相看了看,这是那么奇怪,那么装腔作势,那么傲慢,整个对话都是荒唐的,因为我们彼此从来就不了解。她死了。她的生命是别人的死亡。我活着。但从她的一方来说——一切恰恰相反。

“这不是我的错。”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平静、温柔些了。而且放在叶戈尔脖子上的手也有点放松了。“你们,你们自称为守夜人……是那些夜晚不睡觉的人,那些有权保卫世界不受黑暗力量侵犯的人……当别人喝我血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呢?”

大熊向前迈了一步。非常小的一步,好像无法跨出巨大的爪子,而只能在风的推力下滑过去。我想到了,当对峙还在持续的时候,他将像滑行了整整一小时那样又滑行十分钟,直到他认为机会到了的时候。到那时他就会猛地一跳……若是走运的话,小男孩就会从吸血鬼手中被夺出来,并且只被折断两根肋骨。

“我们不可能跟着所有的人,”我说。“完全不可能。”

真可怕……我开始可怜起她了。我可怜的不是那个陷入光明与黑暗游戏之中的小男孩,不是诅咒临头的姑娘斯维特兰娜,不是将受到这一诅咒打击的毫无过失的城市……我可怜女吸血鬼。因为是真的——我们在哪里呢?我们自称为守夜人……

“在任何时候你都有选择,”我说,“不要说不是这样的。变成吸血鬼只有在双方都同意的情况下才能实现。你可能死了,正大光明地死,像人一样地死。”

“正大光明地死?”女吸血鬼一边摇头。一边把头发披在肩上。谢苗到底在哪里……难道登上二十层楼房的房顶是那么困难吗?“我本想……正大光明地。而……是谁在许可证上签的字……是谁预先注定把我作为食物来享用?他做得正大光明吗?”

光明和黑暗……

她不仅是发怒的吸血鬼的牺牲者,她被指定为猎物是命中注定的。而且这算得上什么命运,只是为了延长另一个吸血鬼的存在而献出自己。瞧,只有那个像一把尘土似的倒在我脚下的、被烙上烙印的小伙子,他爱上了她。实实在在地爱上了……他没有再去吮吸别人的生命,而是把姑娘变成了与自己一样的吸血鬼。

死去的不光是会折断脑袋,还会爱。不幸的是连他们的爱也需要血。

他不得不把她藏起来,要知道他把姑娘变成吸血鬼是不合法的。他应该养她,最合适的只有鲜血,而不是幼稚的供血者交出的瓶子。

于是莫斯科的街上开始出现偷猎,于是我们,光明的守护者、英勇的守夜人,把人们交给黑暗力量作为供物的主谋,听到这个消息时才陡然心惊。

战争中最可怕的事是理解敌人。理解——意味着原谅。而我们没有这个权利……亘古以来没有过。

“你毕竟有过选择,”我说,“有过。别人的背信弃义——不是特别的辩解理由。”

她微微地笑了起来。

“是的,是的……善良的光明奴仆……当然啰,你是对的。而且你可以重复一千次,我死了。我的灵魂焚毁了,在黄昏界中消失了。不过请给我解释一下,卑鄙和邪恶在我们之间的差别是什么?你要解释得……让我信服。”

女吸血鬼垂下脑袋,看了看叶戈尔的脸。她信任地,几乎是友好地说:

“就是你……小男孩……你不理解我吗?回答!坦白地回答,别在意……我的爪子。我不生气。”

大熊又向前一步。还是一点点。我感觉得到,它绷紧肌肉、准备跳跃。

在女吸血鬼背后悄没声儿、从容不迫,同时也是迅速地——他怎么能设法这么在人类世界行动?——谢苗出现了。

“小男孩,醒醒吧!”女吸血鬼快乐地说,“回答!不过要坦白!要是你认为他是对的,而我不对……要是你确实相信这点……我就放开你。”

我察觉到了叶戈尔的目光。

我明白他要回答什么。

“你也……对。”

空荡荡。冷飕飕。没有力气流露感情。让它们出来吧,让它们像人们所看见的篝火似的熊熊燃烧吧。

“你想怎么样?”我问,“活着吗?好……投降吧。会受到审判的,巡查队的联合审判……”

女吸血鬼看了看我。她摇了摇头说:

“不……我不相信你们的审判。我不相信守夜人,也不相信守日人。”

“那你为什么叫我来?”我问。谢苗向女吸血鬼靠近,他越来越近了……

“为了报仇,”女吸血鬼只是说,“你杀害了我的朋友。我要杀死你的人……当着你的面。然后……我会试试……再杀死你。但要是他不离开……”她笑起来。“你完全可以意识到你救不了小男孩。难道不对吗,守夜人?你们不看人的脸就签发许可证。所以一定要让你们看看……让你们露出马脚……全是你们虚伪、庸俗、卑鄙的道德……”

谢苗跳了一下。

和他同时一起跳的是大熊。

这动作太漂亮了,比任何子弹和咒语都更迅速。做到这点完全是因为无数次攻击练就的完美躯体以及二十、四十甚至一百年中所学会的本领……

我还是从背后拔出手枪,并扣动扳机,虽然我心里明白,子弹只会慢吞吞和懒洋洋地前进,像廉价动作片中“高速拍摄”法拍出来的慢镜头似的,从而让女吸血鬼有机会躲避和有机会杀人……

谢苗在空中纵身跃成一条直线——仿佛撞倒玻璃墙,沿着看不见的障碍物滑落,同时进入了黄昏界。大熊被甩掉了——他太沉重了。子弹像一只优雅的蜻蜓飞向女吸血鬼,像火花一样闪了一下,然后消失了。

若不是因为吸血鬼的那双正在慢慢扩大的、目光困惑的眼睛,那我会认为是她自己放下了保护茧……尽管这只是高级魔法师的特权。

“他们都在我的保护之下……”背后传来声音。

我转过身去——迎上了扎武隆的目光。

奇怪的是,女吸血鬼没有慌张。更奇怪的是,她没有杀死叶戈尔。失败的袭击和黑暗魔法师的出现对她来说比对我们更出乎意料,因为我等待着……从我刚刚摘下护身符开始我就在等待类似的情况。

他来得这么快,我并不奇怪。黑暗力量有自己的道路。可为什么黑暗力量的观察员扎武隆会认为这场小清理比逗留在我们指挥部重要?他对斯维特兰娜和悬挂在她头上的旋风失去了兴趣吗?他明白的事我们怎么也无法弄明白吗?

该死的计算习惯!作战队员早已戒掉了这一习惯,他们的行动是依靠原始本能——对危险、搏斗、胜利或者失败的直觉反应。

伊利亚已经得到了魔杖。它那淡淡的雪青色辉光对一个三级的魔法师来说过于明亮,也过于均匀了。让人很难相信那是他自己力量的爆发所致,多半是头儿本人为魔杖补充了能量。

说明他对这一切已有准备吗?

说明他等待与他势均力敌的某人出现吗?

无论是小虎还是大熊都不会改变面貌,他们的魔法不需要装置,更不用说是人的躯体。大熊依旧紧盯着女吸血鬼,完全不理会扎武隆的出现。小虎站在我旁边。谢苗不时地揉揉腰,慢慢地绕着走到女吸血鬼跟前,示威般地出现在她面前。他也把黑暗魔法师交给了我们。

“他们?”小虎吼道。

我甚至没有立刻明白她为什么感到不安。

“他们在我的保护之下,”扎武隆重复道。他裹着一件说不出形状的黑色大衣,头上戴着黑色毛皮无檐帽。魔法师把手藏在口袋里,但是我不知为什么深信——口袋里什么也没有,既没有护身符,也没有手枪。

“你是谁?”女吸血鬼叫起来,“你是谁?”

“你的保护者和靠山。”扎武隆看看我,也不是看看我——只是顺便从旁边看看我。“我是你的主人。”

他怎么了,发疯了吗?女吸血鬼对力量的分布情况一点也不清楚。她有点激动。她已打算死了……不再活下去。现在她有了得以保全的机会,但是这种声调……

“我没有主人!”姑娘笑了起来,她的生命变成别人的死。“不管你是什么人,是来自光明的,还是来自黑暗的,都要记住!我没有,将来也不会有主人!”

她拖着叶戈尔开始退到房顶边沿。她依旧一只手拉着,另一只手掐着他的喉咙。人质……一个反对光明力量的好方法。

也许还反对黑暗力量呢?

“扎武隆,我们同意,”我说。我把一只手放在小虎绷紧的后背上。“她是你的。抓住她——送到法院。我们会尊重和约的。”

“我在抓他们……”扎武隆模糊地朝前看。风刮在他脸上,但是魔法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睁得大大的,仿佛它们是用玻璃浇铸而成的。“女人和小男孩是我们的。”

“不,只有女吸血鬼是你们的。”

他最终把目光投向我说:

“光明使者,我只拿自己的东西。我尊重伟大的和约。女人和小男孩是我们的。”

“你比我们中的任何人都厉害,”我说,“但你是一个人,扎武隆。”

黑暗魔法师摇摇头,忧郁而同情地说:

“不,安东·戈罗杰茨基。”

从电梯竖洞走出来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我认识他们。哎,认识的。

这是阿利莎和彼得。守日人巡查队的女巫和巫师。

“叶戈尔!”扎武隆轻轻地叫了一声,“你明白我们之间的区别吗?你更喜欢哪一方?”

小男孩没有吭声。有可能只是因为女吸血鬼的爪子正掐着他的喉咙。

“我们有问题吗?”小虎低声地问。

“是呀。”我肯定道。

“你们怎么决定?”扎武隆问。他的巡查队员们目前保持沉默,没有过问发生的事。

“我不赞同,”小虎说。她稍稍向扎武隆移过去,而尾巴过分地抽打我的膝盖。“我很不赞同守日人的看法……对已发生的事的看法……”

这显然是她和大熊的共同意见:他俩做搭档干活时,只需一个人说出他们的看法。我看了看伊利亚:他手指转动着魔杖,露出笑容,不怀好意、充满幻想的笑容。他就像一个把一支装子弹的“乌兹”冲锋枪当成塑料枪拖到一伙同伴中来的小男孩。显然对谢苗来说一切都是一样的,他对小事不屑一顾。他在房顶上奔跑已有七十年了……

“扎武隆,你代表守日人巡查队吗?”我问。

黑暗魔法师的眼睛里闪现出了极其短暂的一丝动摇的神情。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扎武隆离开了我们的指挥部,放弃跟踪和吸收一个具有神奇力量的无名魔法师进守日人巡查队的机会呢?这种机会是不该被放弃的——即使为了女吸血鬼和具有巨大潜在能力的小男孩。为什么扎武隆要来参与这场冲突呢?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想代表整个守日人巡查队发言呢?——因为我看到了这点,毫无疑问!

“我说的话仅代表个人。”扎武隆说。

“那样就只是我们之间小小的私人分歧。”我回答。

“是的。”

他不想干涉巡查队。现在我们只不过是他者,尽管正在当差,尽管被雇来执行任务。但扎武隆认为不要把冲突发展到正式的对峙,为什么?他是相信自己的力量,还是害怕头儿的出现?

我怎么也不明白。

而最主要的是:为什么他离开指挥部,放弃猎捕。为斯维特兰娜下诅咒的魔法师呢?黑暗使者要达到的目的是希望大家把魔法师交给他们,而现在他们会轻易地拒绝吗?

扎武隆知道什么?我们不知道什么?

“你们可怜的……”黑暗魔法师开始说。他来不及讲完——牺牲者自己行动了。

我听到了大熊的吼声,莫名其妙、惊慌失措的吼声,于是转过身去。

紧贴在女吸血鬼身上、已经做了半小时人质的叶戈尔消失不见了。

小男孩进入了黄昏界的深处。

女吸血鬼紧握拳头,不知是想抓住他,还是想杀死他。她急速地挥动尖利的爪子,但是已经碰不到男孩的躯体了。由于惯性,女吸血鬼击在了自己左胸心口处。

可惜她早就已经没有生命了!

大熊飞身一跃,像暴风雪一样掠过叶戈尔刚才站的地方,把女吸血鬼撞倒在地。她抽搐的身体完全被压住,只露出爪子无力地拍打大熊毛烘烘的侧身。

与此同时,伊利亚擎起魔杖。魔杖爆炸了,变成一道白色的火焰,接着淡雪青色的光差点就熄灭了。看上去好像作战队员手里握着从灯塔上扯下来的探照灯的光线,亮得耀眼,并且几乎像触摸得到似的结实。伊利亚显然很费劲地挥动了双手,用那种从战争时代起在莫斯科城里就没有见到过的光线在灰蒙蒙的天空上划了一下——并向扎武隆投去了一根巨大的棍子。

黑暗魔法师惨叫一声。

他被打倒了,被压在房顶上,那道从伊利亚手里冲出的光柱灵活自如地舞动着。它已经不是光,也不是火,而成为一条浑身长满银色鳞片的不停地翻滚的白蛇。它巨大身躯的末端被砸扁了,变成一顶风帽,下面露出一张神情呆板的脸,上面有双眼睛,这张脸大得就像卡车的车轮。它分叉的舌头细细的,像焊炬一样闪动了一下。

我跳到一旁,它的尾巴差点抽到我。火光般耀眼的眼镜蛇把脑袋缩进自己那盘成一团的身子里,猛地一下闪电般射向扎武隆。在熊熊燃烧的一个个圈子后面,则有三个影子缠在一起厮打,搅作了浑浊不清的一团。小虎纵身扑向守日人巡查队的女巫和男巫,我简直没注意到。

伊利亚轻轻笑了起来,从腰里又取出一根魔杖。这一次——是比较暗淡的,可见是独自一人充的电。

那么他有专门对准扎武隆的武器吗?头儿知道我们将和谁发生冲突吗?

我把目光投向房顶。乍一看,一切都在监督掌控之下。压住女吸血鬼的大熊兴奋地敲打爪子,时而从他下面传来不清晰的响声。小虎在对付守日人巡查队员——似乎她并不需要帮助。白色的眼镜蛇咬死了扎武隆。

反正我们没事干。伊利亚倒握着魔杖,同时在观察战场,显然在判断该冲向哪一群人。对女吸血鬼失去兴趣,也对巡查队和扎武隆没有兴趣的谢苗在房顶边沿走来走去,同时往下张望。他担心黑暗力量是否有新的增援?

我好像傻瓜似的站着,手里握着无用的手枪……

影子一开始就躺在我的脚下。我向它迈了一步,感觉到一阵寒冷。不是人们熟悉的寒冷,不是每个他者感受到的寒冷,而是黄昏界深处的寒冷。这里没有风,这里脚下的雪和冰融化了。这里没有青苔。这里笼罩着浓浓的带有黏性的迷雾团块。要是把这雾比做牛奶,这就是乳渣状牛奶。敌人和朋友——他们所有的人都变成模糊的、微微颤动的影子。只是与扎武隆搏斗的眼镜蛇是那么地急速和明亮——这次搏斗是在黄昏界的所有层面上进行的。我想象得出魔杖被注入了多少能量,这让我非常难受。

为什么,黑暗和光明吗?为什么?无论是年轻的女吸血鬼还是作为他者的小男孩,都不值得这么投入!

“叶戈尔!”我喊道。

我已经开始挨冻了。第二层黄昏界我只去过两次,第一次是在上课时,当时身边有一位教官,第二次在昨天白天,目的是要穿越一扇关上的门。现在我没有护身之物,所以我正在失去力量,每个人都在失去力量。

“叶戈尔!”我穿过了迷雾。这时背后传来了沉闷的打击声——眼镜蛇咬住了一个躯体在房顶上不停地摔打……我知道这是谁的躯体……

时间慢慢地流逝,虽然很渺茫,但还有机会,小男孩暂时还没有失去意识。我朝他潜入第二层黄昏界走去。我试图辨别情况,却没有发现脚下的躯体。我被绊了一下,摔倒了,爬起来,蹲着,正好与叶戈尔面对面。

“你没事吧?”我奇怪地问。我奇怪是因为他的眼睛睁开了,而且看着我。

“是的。”

在这里声音听起来低沉却很清晰。两个影子完全在一起晃动:大熊继续拉着女吸血鬼。后者坚持的时间可够长的!

小男孩竟然也坚持了这么长的时间。

“我们走吧,”我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肩膀说。“在这里……很难受的。我们搞不好要永远留在这里的。”

“留也无所谓。”

“你不明白,叶戈尔!这是苦难!永久的苦难——消失在黄昏界里。你不可能想象得到,叶戈尔!我们离开吧!”

“为什么?”

“为了生存。”

“为什么?”

我的手指无法弯曲,手枪也变得像铅块一样沉重。或许我还能忍受一二分钟……

我看了看叶戈尔的眼睛。

“自己决定吧。我要走。我可有理由要活着。”

“为什么你想救我?”他好奇地问,“你们巡查队需要我吗?”

“我没有想过,你会加入我们的巡查队……”我感到意外地说。

他笑了笑。一个影子慢慢地从我们旁边跑过,这是谢苗。他发现什么了?谁倒霉了?

而我失去了最后一丝力量,坐在这里,试图阻止年少的他者进行经过精心考虑的自杀……虽然他注定是要死的。

“我要走了,”我说。“请原谅。”

影子抓住了我,它冻在手指上了,并长在脸上了。我使劲摆脱了影子,黄昏界不满地发出“咝咝”声,对这种行为表示失望。

“帮帮我,”叶戈尔说。我勉强听得到他的声音,在我几乎出来的最后一刹那,他说话了。

我伸手抓住他的手掌。我已经脱身离开了黄昏界,周围的烟雾消散了。我的帮助只是一种纯粹的象征,主要的行动应该由小男孩自己去完成。

他做到了。

我们回到黄昏界的上层。寒风扑面而来,但现在这也使人感到舒适。周围的搏斗变得激烈了。被蹭掉的灰色显得明亮了。

在我们谈话的几秒钟里,发生了某种变化。女吸血鬼依旧在大熊身下徒劳地挣扎……不是他们。年轻的男巫师在房顶上打滚,时而像死人一样,时而失去知觉,小虎和女巫在旁边滚来滚去……不是他们。

蛇!

白色眼镜蛇膨胀起来,占据了房顶的四分之一。它好像充了气一样向上腾起,好像要自己飞上低空。谢苗站在盘成一团的蛇身旁,用一种老式的战斗姿势蹲了下来,从手掌发出一个橙黄色的光球击向白色的火蛇。他对准的不是眼镜蛇,而是它身下的那个人,他本该早死了,但还在继续挣扎……

爆炸了!

光明的狂风混杂着黑暗的碎片向四面八方崩射。我被气浪猛推了一下,仰面倒在叶戈尔身上,把他也撞倒了,但我赶紧抓住了他的手。小虎和女巫分开了,飞到房顶边的围墙上呆住了。大熊从女吸血鬼身上跃开了,后者衣衫破烂,伤痕累累,但还活着。谢苗摇晃着勉强站稳,半透明的发光体防护着他。失去意识的男巫是惟一往下跌落的人:他掉下来压断了围墙上生锈的铁条,继续像个沉重的袋子一样往下坠落。

只有伊利亚一人像柱子一样站立着。我没有看到他周围有任何护盾,但他紧握自己的魔杖颇有兴致地看着正在发生的事。

眼镜蛇的残骸向上飞去,像朦胧的烟雾一样飘荡,逐渐散开了,烟火似地散落,失去了亮光。在这堆烟火下,扎武隆以复杂奇特的姿势伸开双手,然后慢慢地站起身来。在搏斗中他失去了衣服,现在完全是赤身裸体。他的身体变了,出现了古代魔鬼的特征——暗淡的鳞片代替了皮肤,形状颇为怪异的头上长满了凌乱的毛,一双细小的眼睛和垂直的瞳孔。肥胖的肢体左右摆动,尾骨上垂下短短的分成两半的尾巴。

“滚!”扎武隆吼道。“滚!”

伴随着这一切,周围的人世间会出现……突然的极度忧伤和无缘无故的、盲目的高兴,心脏病发作,盲目的行动,好朋友的争执,忠实恋人的背叛……人们看不见这里发生的事,但是它能影响到他们的心灵。

这是干什么?

对守日人巡查队来说,所有这些是为什么?

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感到很平静。这种冷漠、理智的感觉几乎很久没有过了。

阴险的诡计。一切都是在按守日人巡查队的计划进行。我们先从这儿考虑,将这一点当做前提。然后我们把一切偶然的情况联系在一起,让我们从我在地铁里的狩猎开始吧……不,让我们从一位姑娘被注定要成为一个不可能不爱上她的年轻女吸血鬼的食物那一刻开始吧。

思绪在飞速转动,好像我此刻变成了一台无线电发射器,与其他人的意识连接起来,就像我们的分析员有时候做的那样。不,实际情况当然不是这样的……只不过是几块智力游戏拼板微微动了起来,像带有生命一样苏醒了,开始在我面前自动拼装起来。

守日人巡查队看不上女吸血鬼……

守日人没有因为这个具有极大潜在能力的小男孩而去加入到冲突中。

守日人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

一个具有巨大潜力的黑暗魔法师。

一个能巩固他们的阵地……不仅能巩固他们在莫斯科的阵地,而且能巩固他们在整个大陆的阵地的黑暗魔法师……

然而他们毕竟也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我们答应交出黑暗魔法师……

这个神秘的魔法师是个X,方程中惟一的未知数。可以把叶戈尔称为Y,因为固定不变的魔法师对一个新的他者来说太了不起了。毕竟小男孩是一个已知数,就算还带有令人费解的因素吧……

方程中这个令人费解的因素是人为造成的,是为了使问题复杂化。

“扎武隆!”我喊了一声。叶戈尔在我背后转动,他想站起来,从冰上滑过去。谢苗放弃魔法师,依旧抓住护栏,冷静地观察着伊利亚和当前的局势。大熊朝全身颤抖、试图站起来的女吸血鬼走去。小虎和女巫阿利莎又开始靠近了。

“扎武隆!”

魔鬼看了看我。

“我知道,你们是为谁而战!”

不,我还不知道。不过我开始明白了,因为拼板拼好了,摆在我面前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魔鬼张开了血盆大口——像金龟子似的,颌骨向左右两边分开了。他越来越使人想起巨大的昆虫,鳞片长在惟一的介壳上,生殖器和尾巴耷拉下来,侧面身子开始长出新的肢体。

“那么你……就会成为一具死尸。”

他的声音仍然是原来的声音,甚至还具有了一种深思熟虑和颇有修养的腔调。扎武隆向我伸过一只手——那只手猛然甩了几下,变长了,长出了越来越多的关节。

“到我这儿来……”扎武隆低声说。

所有的人都一动不动地停了下来,除了我——我朝黑暗魔法师走过去。我多年来加强的那道心灵防御此时丝毫不起作用,我怎么也无法摆脱扎武隆的控制。

“站住!”小虎扯开嗓子喊道,不再理会疲惫无神但仍龇牙咧嘴的女巫。“站住!”

我很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我控制不住自己。

“安东……”背后传来了声音,“转过身来……”

这我可以做到。我不再看那双瞳孔竖直的金黄色的眼睛,转过头去。

叶戈尔蹲着,他已经没有力气站着了。奇怪的是,他还有意识……要知道外界已经不再为他补充精力。就是这种从一开始就能给自己补充能量的本领引起了头儿的兴趣。方程中的Y。它使情况变得复杂。

叶戈尔的手掌里有一个挂在铜链条上的骨制护身符。

“接住!”小男孩喊了一声。

“别接它!”扎武隆怒吼。但是晚了,我已经弯下腰,抓住落在我脚边的护身符。我触到烧焦了的圆形雕刻物时,就好像抓住了一块炭。

我看看魔鬼,摇摇头说:

“扎武隆……你再也控制不了我了。”

魔鬼吼起来,同时向我冲过来。他再没有控制力了,而精力依然充沛。

“嘿嘿……”伊利亚用教训的口气说。

正在燃烧的白墙出现在我们之间把我们隔开。扎武隆吼叫起来,撞到了有魔力的障碍物,然后被迫后退。他可笑地晃动烧伤的爪子,他一点不可怕,更多的是荒唐。

“解题的方法有多种,”我说。“题目很简单,是吗?”

房顶上一切都静下来了。小虎和阿利莎女巫站在旁边,他们不想互相攻击。谢苗时而看看我,时而看看伊利亚,不知道是谁使他感到更奇怪。女吸血鬼轻轻地哭泣,试图站起来。她的情况比所有的人都糟糕,为了在与小虎的搏斗中活下来,她失去了所有的力量,而此刻她竭力试图复原。她从黄昏界中吸取了异常的力量并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像。

风好像也静止了……

“怎样使一个自古以来就纯洁的人变成一个黑暗魔法师呢?”我问,“怎样把一个不会憎恨的人拉到黑暗一方?可以给他增加各种各样的不愉快的事……逐渐地、一点点地,希望他对一切都感到愤怒……但是没有见效。人太纯洁了……太纯洁了。”

伊利亚轻轻地、赞同地笑起来。

“她惟一憎恨的人,”我望着扎武隆那双只有仇恨的无神的眼睛,“就是她自己。这就是出人意料的一招,不寻常的一招。让她的母亲生病。让姑娘伤心,让她为无力和无缘帮助母亲蔑视自己吧。把她赶到一个角落里,在那里只能恨……就算是恨自己,但也是恨。的确,是的,一箭双雕的情况也是有的。一个很小的机会是一个不大熟悉业务的守夜人巡查队队员……”

我两腿发软——我确实不习惯在黄昏界待这么长时间。我支持不住,跪在扎武隆跟前,我很不喜欢这样。谢苗穿过黄昏界抓住我的肩膀,大概这种事他干过一百五十年。

“他不熟悉作战工作……”我重复说,“不会按示意图行动。不会同情和安慰姑娘,对她来说同情是致命的。就是说得引开他,制造那种让他忙得不可开交的形势。好让他被人扔到二级任务上去,而且还要用个人的责任心、好感和手边弄到的一切东西把他捆绑在这个任务上。为了这点可以牺牲普通的吸血鬼。对吗?”

扎武隆开始变回原样了。他迅速地恢复了原来虚弱的知识分子的面貌。

可笑。为什么?我已见过他处在黄昏界中的那副模样,这形象看见一次就永远也不会忘记。

“千方百计,”我重复道,“我保证,斯维特兰娜的母亲根本不应该因绝症而死去。对你们来说,这只是施行了一次小小的干涉,在允许的范围内……但这样一来我们也应该获得一次相应的权利。”

“她是我们的!”扎武隆说。

“不是。”我摇摇头,“戾气根本不会爆发。她母亲的身体会恢复的。我马上去斯维特兰娜那儿……而且我会把一切都告诉她。姑娘会加入守夜人巡查队。扎武隆,您输了。反正是输了。”

散落在房顶上的碎衣片慢慢地聚集到了黑暗魔法师跟前,拼合在一起跳了起来,套在外表优雅、对整个世界充满忧虑的魔法师身上。

“你们中谁都无法离开这里。”扎武隆说。在他背后黑暗开始降临,好像张开的两个巨大的黑翼。

伊利亚又笑了起来。

“我比你们所有的人都强。”扎武隆斜视了一下伊利亚,“你借来的力量是有限的。你们将永远留在这里,留在黄昏界中,而且会陷入以前你们连看也不敢看一眼的那种更深的地方……”

谢苗叹了口气说:

“安东,看,他至今还不明白。”

我转过去问: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用不着伪装了吧?”

年轻的作战队员有点蛮横地耸耸肩膀说:

“当然,安东什卡。在行动中我难得有机会看到守日人巡查队的头儿……原谅我这个老头吧。我希望,换上我的面貌的伊利亚也同样感到有趣……”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恢复了原来的面貌。是一下子,没有任何舞台的过渡变形和灯光效果就恢复了。他穿着长衫,戴着绣花小圆帽,不过脚上是一双无跟的软底便鞋,外面还套着胶皮鞋套。

他愉快地看看扎武隆的脸。

黑色的翅膀没有消失,但是已经不再增大,只是迟疑地拍打了一下——好像魔法师想飞走,但又下不了决心。

“结束这些吧,扎武隆,”头儿说,“如果您立刻离开这里。离开斯维特兰娜的家,我们就不再提出正式的抗议。”

黑暗魔法师毫不迟疑:

“我们会离开的。”

头儿点点头,好像没想得到别的答复。可以想到……但他放下了魔杖,接着我和扎武隆之间的屏障消失了。

“我会记住你在这件事上扮演的角色的,”黑暗魔法师快速地低声说,“永远。”

“记住,”我同意说,“这有好处。”

扎武隆抽搐双手——巨大的翅膀合着拍子拍打,接着他消失了。但是在这之前,魔法师朝女巫看了一眼——女巫也点点头。

啊,这点我很不喜欢。随后的是蔑视——不是极端的,但通常是令人不愉快的。

虽然脸被抓得血迹斑斑,左手也脱臼耷拉着,阿利莎仍脚步轻盈地走到我的跟前。

“你也应该离开。”头儿说。

“当然,十分乐意!”女巫回答,“但是在这之前我有个小小的……很小的权利能用。是这样的吗,安东?”

“是的。”我小声说,“七级干涉。”

什么人将会遭到打击?头儿吗——笑话。小虎、大熊、谢苗吗……无稽之谈。叶戈尔吗?最低等级的干涉可以对他怎么样呢?

“敞开心扉吧,”女巫说,“对我敞开心扉,安东。七级干涉。守夜人巡查队的头儿是见证人:我不会越过界限。”

谢苗呻吟起来,把我的肩膀抓得生疼。

“她有这个权利,”我说,“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

“好吧,随你的便,”头儿轻轻回答,“我看着。”

我叹了口气,暴露在女巫面前。她也毫无办法!毫无办法!七级干涉——她永远也不能使我转到黑暗一方!这简直是很可笑的!

“安东!”女巫柔和地说,“把你想说的事告诉头儿。说出真相。老老实实、准确无误地干吧。就像你应该干的那样。”

“最小的影响……”头儿重申道。如果说他的声音里有悲痛的话,那么这痛深得让我不忍听见。

“方法很多,”我说,同时看着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双方都是。守日人巡查队牺牲自己的小卒,守夜人巡查队是牺牲自己,为了崇高的目的,为了把具有无限能量的魔法师吸引到自己方面来。可以牺牲年轻的、坠入爱河的吸血鬼;可以牺牲一个具有微弱超能力的小男孩;也可以让自己的同伴饱受痛苦。只要达到这个目的,一切手段都是可以使用的。两个彼此对峙了千百年的伟大魔法师挑起了目前小小的战斗。而光明魔法师在这里处于劣势……他以一切为赌注,而失败对他来说不仅是不愉快,而是进入黄昏界,永远进入黄昏界的一步。但他还是以所有的人为赌注,不论是自己人还是不相干的人。是这样吗,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

“是这样的。”头儿回答。

阿利莎轻轻地笑起来,然后朝清扫孔走去。她此刻顾不上飞行。小虎毫不留情地扁了她一顿。尽管这样,女巫的情绪还是很好。

我看了看谢苗——他移开了目光。小虎慢慢地恢复人形了……但她也竭力不看我的脸。大熊短促地吼了一声,没有变身,而是朝清扫孔直跺脚。他比大家都更难过。他太直率了。大熊是个优秀的战士和妥协分子的反对者……

“你们都是坏蛋,”叶戈尔说。他使劲站起来——不仅是因为疲劳,此刻头儿在给他补充能量,我看到一股在空中缓缓流动的细细的力道——一开始总是很难从自己的影子里钻出来的。

我紧跟着走了出来。这并不难,在最后一刻中有不少能量冲进了黄昏界,因此它失去了通常带有的富有侵略性的粘附力。

几乎是一瞬间我听到了令人讨厌的、轻微的响声:这是女巫从房顶上跌落到柏油人行道上。

其他人也紧跟着出现了。可爱的黑发姑娘,右眼下方有块紫血斑;稳重矮壮的男人,颧骨被摔破了;穿着东方长衫的商人……大熊已经走了。我知道,他将在自己的住宅里,即“熊穴”里干什么。喝稀释的酒精饮料和朗诵诗歌。多半是一边大声朗诵,一边看着音量调低的电视肥皂剧。

女吸血鬼也在那里。她情况很不好,嘴里不知嘟哝着什么,摇晃脑袋,想舔干净被咬断的手。这只手徒劳地试图长回到原来的胳膊上。周围一切都溅上了血——不是她的,应该是最后一个牺牲者的血……

“走吧。”我边说边举起沉重的手枪。手冷不防抖了一下。

子弹“啪啪”响起,穿过躯体,姑娘的侧身出现了裂伤。女吸血鬼呻吟起来,用一只好手按住伤口。另一只手吊在一根筋上晃来晃去。

“不要,”谢苗柔和地说,“不要,安东……”

我还是对准她的脑袋。但就在这一瞬间,天上垂直飞下一个巨大的黑影,这是一只蝙蝠,大得像一只南美的兀鹰。它张开双翅,挡住女吸血鬼,抽搐着、变化着弯曲起来。

“她有权上法院!”

我无法朝科斯佳开枪。我站着,看着我的邻居,年轻的吸血鬼。他也没有移开视线,直勾勾地凝视着。你跟着我溜进来有多久了,是朋友还是敌人?何必要救同类,阻止迈出使我变成一个死敌的那一步呢?

我耸耸肩膀,把手枪别进腰部。你是对的,奥莉加。这所有的器械都是废物。

“是的,”头儿确认道,“谢苗、小虎,进行押解吧。”

“谢苗、小虎会护送她的。”头儿肯定说。

“好,”小虎说。她完全不是出于同情,而是理解地看了看我。她用矫健的步伐朝吸血鬼们走去。

“不管怎么说,最严厉的惩罚在等待着她。”谢苗低声说了一句,并跟着走去了。

他们就这样离开了房顶:科斯佳抱着不停地发出呻吟的神志不清的女吸血鬼,而谢苗和小虎则默默地跟在他们后面。

我们三个人留下来了。

“孩子,你确实具有超能力,”头儿温柔地说,“虽然不是很大,但要知道,这已经超过大多数人了。如果你同意做我的学生,我会很高兴的……”

“走你们的吧……”叶戈尔粗鲁地说。男孩撇了一下嘴,无声地哭了。他想忍住眼泪,但怎么也克制不住。

只要稍稍施加一点影响,比如七级干涉,他就会觉得比较轻松了。他也会明白,如果不用尽各种手段,光明不可能与黑暗斗……

我朝黄昏界的天空抬起头,张开嘴,接住冷冰冰的雪花。要是变冷了就好了。永远变冷。不过不像黄昏界那样。变成冰,但不要是混浊的雾,变成雪,但不要是灰沉沉的泥泞,变成石头,但不要无痕地融化了流向四方……

“叶戈尔,我们走,我带着你。”我建议说。

“我……很近……”小男孩说。

我又站了很久,吞咽着风和雪,也没有发现他是怎么走的。我听到头儿的问话:“叶戈尔,你自己会叫醒父母吗?”——但我没有听到回答。

“安东,如果这可以安慰你的话……小男孩的生物电场和过去一样,”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说,“没有任何……”他抱住我的肩膀,他现在个子矮小,一副可怜相,一点不像保养得很好的大企业家或者是一级魔法师,不过是一个把自己打扮得年轻一些的老头儿,在没完没了的战争中赢得了目前一场短暂的胜利。

“真好。”

我对这种情况真的感到欣慰。没有任何生物电场,会有自己的命运。

“安东,我们还有事。”

“我知道。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

“你能把一切向斯维特兰娜解释一下吗?”

“是的,大概……现在可以。”

“请原谅。但我要利用我手中所有的牌……我的那些人。你是与她联系在一起的。一种平常的、神秘的、怎么也解释不清楚的关系。没人可替代你。”

“我明白。”

雪落在我的脸上,在眉毛上结了冰,一道道地融化在脸颊上。我好像觉得,我会冻僵的,但要知道我没有权利这样。

“记住我对你说的话了吗?成为光明使者要比成为黑暗使者难得多……”

“我记住了……”

“你将会更艰难,安东。你会爱上她,会和她在一起生活……生活一段时间。然后斯维特兰娜会离开你继续前行。你将看着她越走越远,她的层次越来越高,超过你所能达到的……你会感到痛苦。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你的角色注定你只是在开场时出现。每一个伟大的魔法师、每一个伟大的巫师的情况都是那样。他们踩着别人的躯体,踩着朋友和恋人的躯体前行。否则就不行。”

“是的,我明白,一切都明白……”

“我们走吧,安东?”

我沉默不语。

“我们走吧?”

“我们不会迟到吗?”

“暂时不会。光明有自己的路。我领你走近路,而以后——以后你只是走你自己的路。”

“那么我再站会儿。”我说。我闭上眼睛,想感受一下雪花怎么颤动地、柔软地落在眼皮上。

“要是你知道,我有多少次也这么站着就好了,”头儿说,“就这样,望着天空,祈求什么……时而祈求祝福,时而祈求诅咒。”

我没有回答,我自己也知道,我什么也等不到。

“安东,我冻僵了,”头儿说,“我很冷。像人一样——很冷。我想喝点伏特加然后钻进被窝,躺在那儿等你帮助斯维特兰娜……等奥莉加消除气旋。之后我就去休假。让伊利亚代替我,既然他已经在我的身体里呆过,然后去撒马尔罕。去过撒马尔罕吗?”

“没有。”

“要是说实话,没什么好的。特别是现在,那里没什么好的,除了回忆……但是回忆只是对我来说。你怎么样?”

“我们走吧,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

我擦去脸上的雪。

还有人在等着我。

这是惟一能阻止我冻死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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