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新城镇”广场的中心。一个普普通通的场景,在还不是最迟的时间里:一个姑娘在等人,也许,是在等小伙子,也许是在等女朋友。

就我的情况而言——两者都是。

在地下找我要比在地面难。就连黑暗力量的最好的魔法师也无法透过层层土地、透过上面屹立着的莫斯科那些古墓,在人群中间、在紧张的人流中测定出我的生物电场的坐标。当然把车站仔细搜查一遍也不难:到每个车站上去,按照长着我模样的他者样子去搜查,就完事了。

可我希望,在守日人巡查队走到这一步之前,我还会有半小时或一小时的时间。

一切都是那么简单。整道谜语编得多么优美。我摇了摇头,微微一笑,立即发现有个年轻的、打扮得有点像朋克的小伙子正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不,朋友,你错了。这具性感的躯体是在向自己的念头微笑。

总之,在当阴谋的线束朝我身上聚拢时,我就应该马上明白的。头儿当然是对的,我不是值得对方花费多年想出危险而代价高昂的计谋的人。整件事的重点在另一方面,完全是在另一方面。

打算利用我们的弱点捕捉我们。利用善良和爱。

而且他们总是得逞,或者说几乎总是得逞。

我突然想抽烟,非常想,甚至嘴里满是口水。奇怪的是,我难得抽烟消遣,大概这是奥莉加的身体反应。我想象到,一百年前——她是一位叼着带烟嘴的细长香烟的优雅女士,在某地的一个文学沙龙里,与布洛克或古米廖夫在一起。正在微笑,正在讨论共济会、人民政权、渴望精神完善等问题……

啊,原来如此!

“您没有雪茄烟吗?”我问一个从旁边走过的、衣着考究得不可能会抽“爪哇”牌香烟的小伙子。

他的目光很奇怪,接着递我给一包“百乐门”。

我取出一支烟,微微一笑,表示感谢,并在自己的上方撒开轻微的咒语。人们的目光朝四面散开去了。

这感觉真好。

集中意志,我把香烟头的温度提高到二百度,并深深吸了一口。让我们等待。让我们违反牢固的小规则。

人流从旁边经过,在不到一米远的地方就绕开我。他们奇怪地一边闻,一边寻找,不知道烟味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抽着烟,把烟灰弹在脚下,仔细打量着站在五米外的警察,试着计算一下自己的机会。

得出的结果并非那么坏,甚至正好相反。这使我感到不自在。

既然阴谋策划了三年之久,那么也应该站在我的角度想出一套方案,因此也会有相应的招法……只不过到底是什么样的招法呢?

我没有一下子察觉到那道惊异的目光。当我知道是谁在看我时,就打了个寒战。

叶戈尔。

小男孩,一个半年前陷入巡查队一场大战的弱小的他者。他是被双方推到明处的,一张已被翻开,但至今还没被牌手打出的牌。不过他们不会为这种牌打架的。

他有足够的能力识破我马虎的伪装。相见本身并没有让我感到惊奇。这个世界充满了偶然,但此外,还有一个必然的结局。

“你好,叶戈尔。”我不假思索地说,并放大了一下咒语的范围,把叶戈尔也收入了进来。

他哆嗦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盯住我。当然,他没见过奥莉加,只见过她白猫头鹰的形象。

“您是谁?怎么知道我的?”

是的,他显然成熟一点了。不仅是外表,内心也是。我不明白,他竟然能够在整个这段时间里一直都没有彻底确定方向,既不停留到光明一方,也不停留到黑暗一方。要知道他已经进入过黄昏界,而且是在那种状态下进入的,那种既可能转向光明,又可能转向黑暗的状态。但是他的生物电场依旧是纯洁的、中立的。

自身的命运。有自身的命运多好呀。

“我是安东·戈罗杰茨基,守夜人巡查队的工作人员,”我简单地说,“还记得我吗?”

他当然记得的。

“不过……”

“别在意。这是伪装,我们会变换身体的。”

我想了想是否需要回忆一下幻觉课程,或者让自己暂时恢复原先的面貌。可是并不需要这样做他就相信了。或许是因为他记起了头儿的化身。

“您需要我干什么?”

“没什么。我在这里等同事,等一个姑娘,这个身子就是属于她的。我们相见完全是偶然的。”

“我痛恨你们的巡查队!”叶戈尔喊道。

“随便。我确实没有跟踪你。如果你愿意,就离开吧。”

可是他好像觉得相信这点比相信身体的交换更难。小男孩怀疑地往后张望,皱皱眉头。

当然啰,他要离开是很难的。他触及到了秘密,感觉到了高于人类世界的力量。他拒绝了这些力量,但这是暂时的。

但我想象得出,他多么希望学会——至少是学会一些小本领,至少是学会火遁和心灵致动术、暗示、治愈、诅咒——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学会什么本领,但他肯定希望学会的。不仅仅是要知道,而且是要会做。

“您确实没有跟踪我吗?”他最终问道。

“没有跟踪。我们不会撒谎——这么直接地撒谎。”

“那我怎么知道,或许,这也是假话。”小男孩移开目光,喃喃地说。他说得很合理。

“是无法知道。”我附和道,“你愿意相信就相信吧。”

“我是想相信,”他还是望着地板说,“但我知道房顶上发生的事。我几个夜晚都在做梦。”

“你可以不怕那个女吸血鬼了,”我说,“她死了。根据法院的判决。”

“我知道。”

“怎么知道的?”我奇怪地问。

“您的领导打电话给我,那个也换过身的。”

“我不知道。”

“有一次家里没有别人的时候,他打来电话。他说,女吸血鬼被处死刑。还说,既然我是潜在的他者,尽管没有明确,我还是从人类的名单上被删除了。我再也不会有什么意外,我可以不用害怕了。”

“是的,当然啰。”我肯定道。

“我问他,我的父母是否还在名单里。”

这时我可就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我知道头儿是怎么回答的。

“算了,我走了。”叶戈尔退了一步,“你的烟烧完了。”

我抛掉烟头,点点头:

“你从哪里来的?现在时间已经晚了。”

“从训练地来,我从事游泳运动。不,告诉我,真的是您吗?”

“你记得打坏杯子的魔术吗?”

叶戈尔微微一笑。最无聊的魔术给人们留下的印象如此深刻。

“我记得。瞧……”他从我旁边望去,不吭声了。

我转过身去。

奇怪的是我从一旁看到了自己。一个小伙子的脸是我的,迈着我走路的步伐,穿着我的牛仔裤和高领毛衣,腰里挂着随身听,手上——拿着一只小包。勉强看出的、微微的笑容——也是我的。就连眼睛、假眼镜也是我的。

“你好,安东,”奥莉加说,“晚上好,叶戈尔。”

小男孩在这里,这并没有使她感到奇怪。她向来是很镇静的。

“您好。”叶戈尔时而看看她,时而看看我,“安东现在在您的身体里吗?”

“完全正确。”

“您好可爱。您怎么认识我的?”

“当我处在不太可爱的身体里的时候,我见到过你。而现在对不起,安东有些大麻烦。我们要解决。”

“我要离开吗?”叶戈尔好像忘了,刚才他还打算离开。

“是的。别生气,这里马上会很热,非常热。”

小男孩看了看我。

“守日人巡查队在追捕我,”我解释说,“莫斯科所有的黑暗力量都在抓捕我。”

“为什么?”

“说来话长。因此你真地回家吧。”

这话听起来很不客气,于是叶戈尔皱皱眉,点点头。他站在站台上——一辆火车正好驶来。

“不是有人保护你们吗?”他还是难以确定,我们中谁在谁的身体里,“你们的巡查队呢?”

“会尽力的,”奥莉加温和地回答,“那你现在走吧。我们的时间不多,并且越来越少。”

“再见,”叶戈尔转身朝火车奔去了。在他迈出第三步,就要走出我用咒语罩住的界限时,他差点儿绊个跟头。

“若是小孩留下来的话,那我就会断定,他将会到我们一边来的,”奥莉加一边望着小男孩的背影,一边说,“最好看一看概率,为什么你们竟会在地铁里相逢了。”

“偶然的。”

“没有偶然。唉,安东,有时我看现实线很轻松,就像看一本打开的书似的。”

“好的预言我可不会拒绝。”

“真正的预言是不能尽如人意的。好了,别扯得太远了。你想恢复自己的身体吗?”

“是的。就在这里。”

“随你的便。”奥莉加伸出双手——是我的手——抓住我的双肩。那种感觉是尴尬的,双重的。她想必也有同样的感觉,就微微一笑地说:“你为什么这么快就陷入圈套了,安东?我还有些古怪的计划想晚上实行呢。”

“也许,我得感谢野人破坏了你的计划吧?”

奥莉加准备好了,不再笑了。

“好吧。行动吧。”

我们开始背靠背,十字形地伸开双手,我抓住奥莉加的手指,也就是自己的手指。

“还给我自己的身体。”奥莉加说。

“还给我自己的身体。”我重复说。

“格谢尔,我们归还你的礼物。”

当我准备好时,她叫了头儿的姓氏,我浑身一颤。这算是什么姓呀!

“格谢尔,我们归还你的礼物!”奥莉加生硬地重复道。

“格谢尔,我们归还你的礼物!”

奥莉加改用了古老的语言,她的话委婉动听,就像唱歌似的,这种发音好像是她天生的。但我痛苦地感觉到,她耗费了很多力量,虽然这法术并不算难,总的来说在二级水平。

换面貌就像扳弹簧一样。我们的意识保存在别人的躯体里是依靠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格谢尔耗费自己的能量来维持的,只要放弃这种来自外部的能量——我们就会恢复原先的面貌。若是我们中的随便哪一个人成为一级魔法师,那就连肉体接触也不需要了,一切都能隔着距离进行。

奥莉加提高了声音:她用固定的句子说出最终拒绝的话。

瞬间什么也没有发生。然后我全身抽搐,眼前一切都在旋转,变成了灰黄色,好像我沉入了黄昏界。刹那间我看到了地铁站——整座地铁站:粘满灰尘的彩色门窗玻璃、肮脏的地板、人们缓慢的动作、生物电场的光谱,像相互被钉上十字架的两具正在搏斗的身体。

然后,我被推着塞进了身体的表皮里。

“啊—啊—啊,”我一边小声叫唤着,一边跌倒在地板上,在最后一刻用手撑住了身体。我的肌肉抽搐,耳朵嗡嗡直响。这次恢复的过程不太舒服,也许是因为不是由头儿执行的。

“完整无恙吗?”奥莉加无精打采地问,“噢哟,你这个混蛋。”

“什么?”我看了看姑娘。

奥莉加皱起眉头,她已经站起身来说:

“你可以,对不起,没去趟洗手间?”

“也得扎武隆允许才行。”

“算了,不说这事了。安东,我们还有一刻钟的时间。你说说吧。”

“说什么?”

“说你明白的东西。说吧。你不光是想恢复自己的身体,你还制定了一个计划。”

我点点头,伸直腰,拍拍弄脏的手掌。我拍了一下膝盖,抖掉了牛仔裤上的灰尘。扣在腋下的手枪皮套的皮带扎得太紧了,必须放松些。地铁里的人已经不多了,主要的人流蜂拥而出了。因此不需要忙着闪避人群了,有了思考的时间:生物电场的光谱冒出来了,别人激情的余波源源地传了过来。

奥莉加的能量究竟减弱了多少!在她的身体里,我需要用尽全力才能看到人类情感的秘密世界。而这是那么简单,再简单不过,甚至无法因此而自豪。

“守日人巡查队不需要我,奥莉加。绝对的,我是个普通的中级魔法师。”

她点点头。

“但是他们正在捕捉我,毫无疑问。说明我不是猎物,只是诱饵。就像斯维特兰娜是猎物的时候,叶戈尔就是诱饵一样。”

“你现在才明白这点吗?”奥莉加点了一下头,“当然。你是诱饵。”

“是为了斯维特兰娜吗?”

女魔法师点点头。

“我今天才明白,”我承认说,“一小时前,当斯维特兰娜想抵抗守日人巡查队时,她一下子就跃升到了五级水平。但如果真的开始战斗——她肯定会被打死的。要知道控制我们也很容易,奥莉加。人们是可以被引导到不同的方向去的,向善和向恶。黑暗力量——可以因他们的下流、自爱、对权力及荣誉的渴望而被抓住的。而我们——则是可以因爱而被捕捉住的。在这方面,我们是像孩子似的没有自卫能力的。”

“是的。”

“头儿知道吗?”我问,“奥莉加?”

“是的。”

她挤出了一句话,好像她的喉咙被掐住了。我不相信,活了上千年的光明魔法师竟然还会羞愧。他们经常拯救世界,熟知所有合乎道德的托词。伟大的魔法师,尽管是过去的,绝不会感到羞愧。他们自己也经常被人出卖。

我笑了起来。

“奥莉加,你马上就知道了吗?黑暗力量刚提出抗议你就明白了?他们在追捕我,但目的是迫使斯维特兰娜马上离开,对吗?”

“是的。”

“是的,是的,是的!可这一点你既没有预先告诉我,也没有告诉她吧?”

“斯维特兰娜需要成熟,需要迅速跳几级。”奥莉加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安东,你是我的朋友。而我说的是真话。要知道,现在没有时间完全合乎要求地培养一位伟大的魔法师。我们需要她,比你能想象的更需要她。她有足够的力量。她要锻炼,要学会聚集和运用力量,而最主要的是,要学会保持力量。”

“要是我死了——这只能增强她的意志和对黑暗力量的憎恨吧?”

“是的。但是你不会死的,我相信。巡查队在寻找野人,所有的人都被发动起来了。我们把他交给黑暗力量,那对你的起诉将会被撤销的。”

“然而未及时激发的光明魔法师将会牺牲。一个不幸的、孤独的、被追捕的、有信心独自与黑暗力量战斗的魔法师。”

“是的。”

“今天你同意我的所有看法。”我没有一点恶意地说,“奥莉加,要是你们做的事是卑鄙的呢?”

“不会。”她的声音里没有怀疑,说明赌注下得很大。

“我要坚持多长时间,光明的女人?”

她哆嗦了一下。

以前,很久很久以前,这是在巡查队惯用的称呼。光明的男人,光明的女人,为什么这些词儿失去了原来的意思?为什么现在它们听上去就像用“绅士”这个词称呼啤酒摊旁肮脏的流浪汉一样荒谬呢?

“哪怕坚持到早晨呢。”

“夜晚——再不是我们的时间。今天所有的黑暗使者都要走到莫斯科的大街上。他们将有自己的权力。”

“只要挺到我们找到野人之前,坚持住。”

“奥莉加。”我朝她跟前走去,用手摸了一下脸颊,刹那间完全忘记了我们在年龄上的差距——与无尽漫长的黑夜相比,几千年算什么——忘记了我们在力量上的差距,知识上的差距。“奥莉加,你自己相信我能活到早晨吗?”

女魔法师缄默无语。

我点点头,再也没有说什么。

有意思,有意思

天亮时失去自己。

敲打透明的门,

并且知道谁也不会答应。

揿了一下按钮后,我使单放机进入了待机状态。不是因为歌曲与情绪不相符,情况刚好相反。

我喜欢夜间的地铁,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尽管除了令人厌恶的广告和疲劳的、单调的人类生物电场之外就没有什么可看的了。马达的隆隆声,吹进虚掩着的窗里来的一阵空气,轨道上的撞击声,以及木然地等着车的人们。

反正我喜欢。

靠我们的爱就这么容易捉住我们!

我哆嗦了一下,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总之我打算走到支线的尽头。

“里加”站,下一个是“阿列克谢耶夫斯基”站。

又紧张地沉默着,

老是想着一件事,

今天麻风病人俱乐部

就要开张了。

一切都恰如其分。

迈上自动扶梯,我感觉到前面有股力量在轻轻地起伏着。我的目光往迎面而来的那条自动扶梯上一扫——几乎一下子就看到了一个黑暗使者。

不是,这不是守日人巡查队的成员,派头不一样。

一个四五级,更像是五级的小魔法师。他显得很紧张,不停地向周围扫视。他还不完全是个小伙子,不会超过二十岁,他的头发长长的,身上套着一件柔软的敞开着的上衣,脸上的表情尽管很紧张,但还是讨人喜欢的。

唉,你是怎么被怂恿加入黑暗力量的呢?在你初次迈进黄昏界前发生了什么事呢?与女朋友吵架了吗?与父母吵翻脸了吗?在学院考试考砸了,还是在学校考了2分?在无轨电车上轧痛脚了吗?

而最可怕的是,你的外表没有改变。或许还变好了。你的朋友们奇怪地发现,与你在一起有多好多快乐呀,如果和你一起共事,那干活是多么幸运。你的女朋友发现你身上有许多过去没有发现的优点。父母对变聪明和认真的儿子喜欢得没个够。老师们由于这个天才的学生而感到高兴。

谁也不知道,你在向周围的人索取什么代价。你的善举、你的玩笑、你的同情将换取怎样的回报。

我闭上眼睛,胳膊搁在扶手上。我累了,我有点醉,我什么也不在意,我听音乐。

黑暗使者的目光扫视了我全身,然后往下走去,他全身颤抖,停了下来。

我没有时间准备、变换面貌、改变生物电场。我还是没有预料到,搜索地铁的工作已经开始了。

一种像吹进来一阵风似的冷冰冰的接触。小伙子把我与一张标准像进行比较,这标准像大概已分发给莫斯科的全体黑暗魔法师了。他不会比较,忘记了防卫,也没有发现我的意识在一条与黄昏界打通了的小路上一掠而过,并触及到他的思想。

喜悦、兴奋、欢呼。找到了!猎物。我能分到猎物的一部分能量。表彰。提升。荣誉。清算。踩压我的人!他们会明白的,会付出代价的。

我还在等待,尽管意识的一角还会有其他的想法,会想到我是敌人,想到我在抵抗黑暗力量,我打死了与他相似的人。

没有。什么也没有。他想到的只是自己。

在年轻魔法师拿开笨拙的触手以前,我收回了自己的触手。就这样。他法大不强,不能从地铁里与守日人巡查队取得联系。而且他也不愿意。我对他来说是一只被追捕的野兽,而且是个没有危险的野兽,是一只家兔,而不是一条狼。

来吧,朋友。

我走出地铁,一下子滑到了门的一旁,并且找了找自己的影子。模糊的影子在地上晃来晃去,于是我朝它迈了进去。

黄昏界。

行人成了模糊的烟雾,汽车走得跟乌龟一样慢,灯光越来越暗,使人感到压抑,难以忍受。寂静、响声变成勉强能听到的低沉的隆隆声。

总之,我走得很急,魔法师跟在我后面上了自动扶梯……但我感到了力量,我已被充满了力量,一定是奥莉加干的。她在我的形体里恢复了原先的法力,还使我的身体充满了能量,这些能量她一滴也没有用过,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要用,尽管她也面临着诸多考验。

“界限在哪里,你自己会明白的。”我曾对斯维特兰娜说过。奥莉加很早很早就知道界限在哪儿了,而且比我清楚得多。

我沿着墙走过去,透过水泥墙朝有斜坡的通风井、朝自动扶梯张望。一个黑影正在往上爬去,爬得相当快:一个魔法师沿着梯阶匆匆跑上来,但目前还没有跑出人类世界。他在节约力量。好,来吧,来吧。

我一动不动地站住了。

地面上方迎着我飘过来一朵滚滚而起的云、一团浓雾,具有了类似于人的身体。

他者,曾经的他者。

或许,他是我们的人,或许不是。黑暗使者死后也会到黄昏界去。但是现在这不过是模糊不清的、被冲散的尘埃,黄昏界永远的漂泊者。

“你安息吧,阵亡者,”我说,“不管你以前是什么人。”

颤动的影子停在我面前。雾舌从那具躯体里伸出来,并慢慢朝我探了过来。

他要干什么?黄昏界的居民想要与活人交往的情况可是屈指可数的!

手——如果这能算是手的话——在发抖。一缕缕白色的雾线纷纷断裂,消失在黄昏中,撒落在地上。

“我的时间很少,”我说,“阵亡者,不管你生前是什么人,是黑暗使者还是光明使者,你安息吧。你对我有什么要求?”

仿佛阵风吹散了一缕缕白色的烟雾。怪影转了过来,伸出一只手——现在我已经不怀疑了,他确实向我伸出一只手——手透过黄昏界指向东北的某个方向。我朝那个方向看去:他指着正在空中阴燃的、针状的纤细影像。

“是的,是电视塔,我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呢?”

乌云开始散去。又过了一瞬间——周围的黄昏界就变得像它平时一样空虚了。

我全身哆嗦。死者想与我交往。他是朋友还是敌人?是想给出建议呢还是警告?

不明白。

我透过售货亭的墙,透过地面看了看——黑暗魔法师几乎在最上面,不过还在自动扶梯上。因此,我想弄明白,怪影想干什么。我不打算朝电视塔走去,我已准备了另一条冒险、但出其不意的路线,也就是说,警告我要避开奥斯坦基诺电视塔是没有意义的。

是指示吗?那么是来自谁的指示?是朋友的还是敌人的?这就是主要问题。不必指望在生的界限之外差别会被抹掉,我们的死者在战争中不会抛下我们不管。

我必须作出决定。必须,但不是现在。

我朝地铁出口跑去,边跑边从扣在腋下的皮套里拔出手枪。

正是时候,黑暗魔法师从门里出现了,他迅速地进入了黄昏界。真是天赐良机,现在只有我能看见他了。别人的生物电场飞溅起来,暗色的火花飞向四面八方。

我若是在人世间,一定会看到人们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由于心脏以外的创痛,或者由于心脏的疼痛,非常剧烈的疼痛。

黑暗魔法师四面环顾了一下,想要找出我的踪迹。他会从周围的人们身上吸取力量,可是技术不行。

“轻点,”我说,接着用枪身顶住了魔法师的脊柱。“轻点。你已经找到我了,你高兴了吧?”

我用另一只手紧握住他的手腕,不让他有机会施行催眠术。所有这些有点蛮横的年轻魔法师都使用一套标准的咒语,也是最简单和最方便的咒语。它们需用双手协同做动作。

魔法师的手掌湿润了。

“我们走,”我说,“谈一谈。”

“你,你……”他怎么也不能相信已发生的事。“你,你是安东!你超越了法律!”

“即使是又怎样。现在这能帮助你吗?”

他转过头——黄昏界中他的脸变了样,失去了魅力和和善。不,他还不具有像扎武隆的那种彻底的黄昏界容貌。他的脸还是非人的脸。过于往下耷拉的颌、一张宽大的好像蛤蟆似的嘴、一双细细的浑浊的眼睛。

“唉,你真是个丑八怪,朋友,”我又用枪身捅了一下他的后背。“这是手枪,它已经装上了银子弹,虽然没有这样的必要。在黄昏界里它的作用一点不比在人类世界里差,虽然比较慢,但也救不了你。相反,你会感觉到子弹怎么穿破皮肤,在肌肉的纤维之间移动,砸碎骨头,扯断神经。”

“你不会这么做!”

“为什么?”

“要是那样你就无论如何也脱不掉干系了!”

“真的吗?就是说,目前还有机会?你知道,我越来越想扣下扳机了。走,兔崽子。”

我踹了几脚,把这个魔法师带进两个售货亭之间的狭道里。大量地生长在售货亭墙壁上的青苔抽搐起来了。植物群很想试探一下我们的情绪:我的愤怒、他的恐惧。在这时候连没有脑子的植物也有足够的自我保护的本能。

黑暗魔法师具有的自我保护的本能绰绰有余。

“喂,你想要我干什么?”他喊道,“我们是有目标的,奉命寻找你!我只是在执行命令!我会尊重和约的,巡查队员!”

“我再也不是巡查队员了。”我把他推到了墙边,推进了青苔的温暖怀抱里。让青苔吸走一点恐惧感,否则就谈不成话了。“谁在追捕?”

“守日人巡查队。”

“具体的?”

“是首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这大概是真话。不过我知道他。

“你是被具体派到地铁来的吗?”

他犹豫起来。

“说吧。”我把枪身顶住魔法师的肚子。

“是的。”

“派你一个?”

“是的。”

“你撒谎。不过这不重要。发现我以后,命令你怎么办?”

“监视。”

“你撒谎。这点很重要,想想再回答。”

魔法师沉默了,好像青苔的努力是多余的。

我扣下扳机,子弹就挟着欢乐的歌声飞过了把我们隔开的一米距离。魔法师甚至来得及看到子弹——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更具有人的形状,他抖动了一下,但太迟了。

“现在这只是伤,”我说。“不是致命伤。”

他倒在地上全身抽搐,并按住肚子上的伤口。在黄昏界中血好像是透明的。或许是错觉,或许是这个魔法师自己的特征。

“回答问题!”

我一挥手,点燃了周围的青苔。行了,现在我们要玩恐怖、疼痛、绝望的游戏。仁慈够了,宽容够了,交谈够了。

这是黑暗。

“发布了命令,发现你尽快通报并尽可能消灭你。”

“不是拘捕吗?确切地说是消灭吗?”

“是的。”

“这个回答我接受。用什么联系?”

“电话,只用电话。”

“给我。”

“在口袋里。”

“扔过来。”

他笨拙地把手伸进口袋——伤不是致命的,魔法师的抵抗力也是挺强的,但他还是感到极度的疼痛。

这种疼痛是他罪有应得。

“号码呢?”我握着手机问。

“按紧急呼叫的键。”

我望着手机的屏幕。

根据第一组数字判断,电话可能在任何方位。手机也是这样。

“这是作战指挥部吗?它的方位在什么地方?”

“我不……”他望着手枪不吭声了。

“想一下。”我鼓励他说。

“他们告诉过我,五分钟内就会到这儿。”

是这样!

我朝后面看了一眼,看了看在空中燃烧着的针。这个比喻很合适,非常合适……

魔法师动弹了一下。

不,我没再惹他,而是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了。但当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木杖——又粗又短,显然不是亲手做的,而是买的便宜货时,我如释重负。

“怎么?”当他呆然不动,而且不敢举起武器的时候,我问道。“来呀!”

小伙子默不作声,没有动弹。

他试图攻击——我就会将一串子弹射入他的体内。这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但大概有人教过他们在与光明使者发生冲突时该怎么办。因此他明白,我很难打死一个手无寸铁和没有自卫能力的人。

“反抗呀,”我说,“斗争呀!狗崽子,当你摧残别人的,攻击没有自卫能力的人时,你从没有动摇过!怎么?来呀!”

魔法师舔舔嘴唇——他的舌头长长的,微微地分成两半。我突然明白了,他迟早会得到一张什么样的黄昏界的面貌,我开始感到厌恶。

“我接受你的仁慈,巡查队队员。我要求宽大和审判。”

“只要我一走开,你就会与自己人联络,”我说道。“或许会从周围的人们身上吸取足以让自己复苏和爬到电话机旁去的力量。对吗?我俩都知道这一点。”

黑暗魔法师冷笑了一下,重复道:

“我要求宽大和审判,巡查队员!”

我在手上转动了一下手枪,望着那张冷笑的脸。他们一直是提要求,从来也不愿意作贡献。

“我一直很难弄明白我们自己的双重道德,”我说道,“多么让人难受和不快。这只能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适应,而我的时间却这么少。在不得不设法辩护的时候,在不能保护大家的时候,在你知道专门有个部门每天都在签发杀人许可,杀那些被献给黑暗力量的人的许可证的时候。心里感到很懊丧,对吗?”

他的脸露出笑容。他像念咒一样重复道:

“我要求宽大和审判,巡查队员。”

“我现在不是巡查队员。”我回答。

手枪抽动了起来,开始发出撞击声,懒洋洋地启动枪机,吐出弹壳。子弹在空中爬行,好像一小群凶恶的胡蜂。

他只喊了一下,接着两颗子弹炸碎了脑袋。当手枪“砰砰”响过后,没有声音了,我慢慢地、机械地又装上了弹夹。

被撕裂扭曲的躯体倒在了我面前。它开始从黄昏中出来,黑色的面部化妆品从年轻人的脸上脱落下来。

我用手在空气中一抹,揪扯着、紧握着穿过空间流来的某种抓不住的东西,最上面的一层东西,从黑暗魔法师的面孔上撕下来的一层透明的脸谱。

明天人们就会发现他。发现一个众人喜爱的非常好的小伙子。他被凶残地杀害了。今天我带给世界多少罪恶呢?带来了多少眼泪和残酷、盲目的仇恨?将会有一条什么样的冤冤相报的锁链通向未来呢?

而同时我又击毙了多少邪恶?多少人能继续好好地生活下去?多少人不再流泪,多少罪恶不会再积累,多少仇恨不会再产生?

或许,我现在已跨过了这道无法越过的栅栏。

或许,我已经明白了下一步即将面临的界限。

我把手枪插入皮套内,然后走出了黄昏界。

奥斯坦基诺电视塔针式的尖顶钻入了天空。

“我们抛开规则地玩一阵吧,”我说,“完全没有规则。”

我一下子就成功地拦下了一辆汽车,甚至没用诱导使司机爆发出舍己为人的精神。或许是因为此刻我戴着死去的黑暗魔法师的面具,非常诱人的面具吧?

“去电视塔吧,”我说着钻进了破旧的“日古力”2106型车。“最好快些,在关门以前赶到。”

“去行乐吗?”坐在方向盘前的男人问道,他瘦瘦的,戴着一副眼镜,有点像老喜剧里的衰老的舒利克。

“当然啦,”我回答。“当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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