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头老人张着大嘴沉睡,鼾声大作。民子曾经听医生说过,罹患脑中风的患者睡觉时若打鼾很容易发生危险,不过,这老人在鼾声停止的同时并未断气,而是猛然睁开那双特有的三白眼。

民子每次看到老人那瘦削的脸颊,下巴至脖颈间松驰的皮肤与皱纹,就感到莫名地恶心。晚上,老人会要求她用脸颊磨蹭自己肋骨突出的胸膛。他会将那双干瘦的手臂露出被子,民子每次看到那枯枝般的手指,以及血管暴突的手掌,原以为他会像风中残烛般随时熄灭,可一到白天他又变得目光炯然。

另一方面,民子也强烈想念着小泷壮硕的身体。她与小泷在那家简陋旅馆里交欢后,至今已四天没见面了。若不再继续幽会个五六次,恐怕无法充分了解他的男性魅力。当时,民子仍觉得羞涩,还没有彻底放开,下一次一定要抛开所有矜持,尽情沉溺在他的怀里。小泷绝对有能力让女人欲死欲仙,比起她过去交往的男人,小泷可算是男人中的男人。

老人当晚就知道民子在外面与男人偷情。令人不解的是,他并没有厉声责骂。出外偷情原本是老人出言鼓励的,不过依民子过去的经验,男人往往是爱慕虚荣、心口不一。然而,那老人在这方面却是表里一致。

民子原以为老人会因为醋海生波,狠狠骂她一顿,想不到竟然没事。不,应该说还是遭到了无情的惩罚。当然,那不像普通男人殴打女人般揪住女人的头发在榻榻米上拖行或从楼梯上拖下去的粗暴举动。况且,生病的老人即使有意施暴,也没有力气。正因为无力施暴,所以老人改由另一种形式的凌虐加诸在民子身上。

老人伸手过来时,民子反而抓住他那瘦削的肩,因而弯下身。老人则持续这样的动作,凝视着民子的眼眸,盯着民子眨眼睛的楔样。

“与你发生关系的男人是谁?”

“这……我不能说。因为是您鼓励我的。”民子用压抑的声音说道。

“对方是你喜欢的男人吗?”

“嗯……啊,您要做什么?”

“怎么样?我在问是不是你喜欢的男人?”

“也没有啦……您把我逗成那样,我当然也想消消欲火呀。再说,人家毕竟是女人……女人的身体嘛。”

“哦,你有没有心动啊?”

“没有啦。”

“真的?”

“没骗您啦……”

“您那么可怕,我哪敢爱上对方呀。”

“你蛮清楚的嘛。”

“我当然会谨记在心。”

“和那男人做完有什么感觉?”

“……”

“不说吗?”

“啊,快住手,我好难受啊。”这时候,民子痛苦得紧咬牙根。

“很难受吗?”

“因为我被您弄得飘然销魂,才会有那样的念头。”

老人的脸色潮红,黏着痰的喉头发出急促的呼噜声。

“和那男人玩得很爽吧。”

“不知道。”

“少骗我!”

“是您叫我最好找个男人出轨的嘛……喏,您自己又那么激动。”

“还是不说名字吗?”

“这样有违当初的约定。您说过,就算不把对方的姓名讲出来也没关系。”

“是吗?你不能只跟特定的男人燕好,得一直换男人才行。”

“那可没办法,我是个软弱的女人,总不能随随便便把外面的男人叼回来吧。”

“真会说话。你喜欢上那个男人了吧,快说啊?”老人没有牙齿,说话时上唇像是含在嘴里。

“不行了……”民子微弱地说道。

“你在想那个男人吧。”

“没有,您在胡思乱想。”

这就是当天晚上,民子与小泷初次在旅馆交欢后回去遭到鬼头老人性虐待的情形。由于民子被老人挑逗得意乱情迷,不知不觉身体竟然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她暗自吃惊,发现自己不像个正经的女人了。

民子面对米子总觉得有一种压迫感,即使对方并不多话,而且措辞有礼,却经常给她一种无形的压力。

在这栋房子里,除米子之外,还有四名年轻女佣。一个负责替整天待在玄关旁那个保卫房的年轻人提供伙食,这份差事由两名年纪较小的女佣每天轮流。

米子对民子始终面无表情,几乎喜怒不形于色,既像在展现自己的权威,也像在探查民子的底细。她那冷若冰霜的眼神,让民子不由得联想到曾经在某本书上读到的人物——被打入冷官的侧妾。这种女人经常盯着年轻的新宠是否诓骗主人,或是整天担心对方与老爷共枕时是否说了恶意中伤她的话。由于曾经处在过相同的立场,之所以有这种反应,大部分原因是出于女人的妒忌,用现在的话语来说,即是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被男人逐出卧房后,因性饥渴而造成的强烈反应。每次看到米子那犹如白猪的身材,连身为女性的民子都感到恶心。

“民子,”米子唤道,“都习惯了吧。”

米子经常睁着那双凤眼打量着,眼眸很小,两道稀疏的眉毛间距很宽,自然朝两边垂下,脸颊白晳丰盈,鼻子小巧可爱,像极了日本平安时期的仕女,一派悠然自得的样子。尽管如此,那双凤眼仍不时闪现着严苛的光芒。

“是啊,感谢您的抬爱。”

米子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指待在这里吗?还是接触过的人?

“昨天,有人上门找您呢,”米子抿着嘴唇说道。

“谁呀?”

“不太清楚,他只说是您之前待过的旅馆的同事,有事想找您。可我擅自替您回绝了……是个约莫四十岁,眼神凶恶的男人。”

若说来者是“芳仙阁”的员工,民子多少都认识,却没有这个印象。

“遇到这种事很麻烦。请您断绝先前的人际关系。”

“是的。”

“我们这深宅大院比较特别,一旦有闲杂人进出,可就不好收拾了。”

“知道了。”

“莫非您把这里的住址告诉别人了?”

“没有,我从未跟任何人提及。”

“这就怪了。对方一上门,没报上名字,只说是从您之前上班的地方过来的,您自然会明白。听他的口气,好像很笃定您住在这里。”

“我没把这里的住址告诉任何人,而且我也不认识那个人。”

“若是这样就无妨,不过类似的情况可能还会发生,今后请您格外注意。”米子说着,表情不变地打量着民子,“有关老爷,”米子连语调也变了,“因为身体不便,经常有任性的要求,您绝不能样样都依着他。”

“……”

“了解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

民子并没有反问米子。鬼头老人每天晚上都要玩弄她的身体,她当然深知此话的含意。当民子和老人独处时,总觉得有人在暗处偷窥,但她始终认为是自己的心理作用。照理说,没有人会这么荒唐,从房间结构来看也不太可能,她之所以常有被偷窥的错觉,大概是因为下意识地认为米子深知她的底细。

“总之,老爷毕竟年事已高,让他消耗太多体力,难保不会发生什么状况。这方面请您务必注意,适度应付他的需求就够了。”

“知道了。”

“因为老爷是社会上的重要人物。”

米子的话说得很妥帖,尽管如此,民子仍然感受到了米子心中的妒意。这女人何时才会离开老人呢?话说回来,米子在这栋豪宅里似乎握有很大的权力。所有访客若没有经过她的应允,几乎见不到鬼头老人。就连大白天,她也不让民子待在老人身边,因此民子根本不晓得谁会到病床边与老人交谈。

民子偶尔在走廊上会看到米子领着穿着体面的访客前往老人病榻的情景:有的访客身着西装、有的穿着和服短外褂和裤裙,有老人也有年轻人,大体而言,个个都是体格魁捂健壮、面色红润。每位访客见到米子时,总是客气地行礼致意,由此看来,米子对于是否把访客带到老人的病榻似乎自有裁量。

从会客室离开的访客,临走前都会向一群年轻人打招呼。这些年轻人经常待在保卫房,年约二十三四岁,个个身强体壮,有人穿西装打领带;有人像土木建筑商提着公事包,穿着皱巴巴的长裤;有人穿着褶痕明显的高尔夫球裤;有人穿着宽幅腰带系至腰下的和服。民子不由得想起当时在“芳仙阁”的“深雪”聚赌的赌客们。不过,米子并没有带她去认识那些年轻人,民子也不曾与他们交谈。总之,进出豪宅的人很多。秦野也是其中之一,民子知道他每三天就会来一趟,在客厅与其他访客见面。他既不像鬼头的秘书,也不像代理人,但要处理的事似乎颇为棘手。当他无法做出决定时,便向老人转达或报告。每次来到老人的床边,两人便低声交谈不止。

民子偶尔还会在走廊上与秦野不期而遇。“还好吗?”矮小的秦野只是抬头望着民子笑着寒暄,从未与民子长谈。反倒是那群待在豪宅里的年轻人,看到秦野便鞠躬哈腰,秦野只是点点头,神态倨傲。民子又想起那次在饭店地下室的酒吧目睹秦野的手提箱里塞满成捆钞票的情景。她直觉认为,秦野的钱大概都是鬼头提供的。

那天晚上,老人又把民子唤到跟前。鬼头老人掀开被子一角,把一条枯瘦的腿放在民子膝上,要求民子按摩。他闭着眼,眼窝凹陷,干瘦的鼻子格外尖挺。

“老爷?”民子按摩着老人松驰的小腿发问道。

“什么事?”老人闭眼回答。

民子往下看去,老人的鼻孔又大又黑,嘴巴抿得很紧。

“我今天被米子训了一顿呢。”

“哦,她说什么来着?”

“她告诫我,绝不能样样都依着您。”

鬼头老人闭着嘴,嗯了一声,接着说:“怎么回事?”

“您比我还清楚吧。”

“别理那个女人。”

“那可不行呀。米子小姐在这里的地位等于是夫人呢。”

“没这回事。她只不过是个女佣,比其他人资深而已。”

“不,正因为她资深,所以令人不敢侵犯。我总要惧怕她七分。”

“你那么怕米子吗?”

“她骂起人来,我吓得三魂七魄都要飞走了。”

“下次我会好好说她几句。”

“哎呀,您可不能这么做呀,要是真的对她这样说,岂不变成我在搬弄是非……我决定听从米子小姐的指示。”

“唉,真拿你没办法。”

老人干咳了几声,才把喉咙里的痰咽了下去。

“我说老爷……”

“她还说了什么?”

“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想问继续待在这里,将来会有什么出路?如果您只把我当成女佣,表示我随时都可以走人,不是吗?您不会这样对我吧?”

“我正在替你着想。”

“那您赶快告诉我呀。”

“总之,我会全权处理,你绝对不会吃亏。”

“光是您口头说我还不能安心呀。人家毕竟是女人嘛,而且年纪也不小了,每次想到自己的未来,烦恼得夜夜失眠。万一,哪天老爷嫌我人老珠黄,一脚把我踢开,到时候我可得到处流浪了。”

“你不必担心,我会替你安排的。”语毕,老人才睁眼,抬起头来,用那双三白眼打量民子。

“夫人是什么时候过世的?之前我还想拜会夫人,到现在还不敢开口问呢!”

“大概十年前吧。”

“已经十年了……从那以后,您始终一个人吗?”

“我本来就不打算续弦。”

“是因为夫人太精明能干吗?”

“倒也不是,我只是怕麻烦。”

“您有子女吗?”

“没有。”

“这样啊……不过,夫人在十年前去世,这些年来肯定有很多女性围绕着您吧。”

“倒是有几个。可是自从我病了以后,她们都已经被安顿好了,毕竟我随时会有三长两短。”

“这样的女性有几位?”

“大概有三个吧。”

“哦,那么多啊?”

“你别担心,她们都是老太婆,毫无姿色的老女人,现在忙着各自的生意呢。”

“在经营茶室吗?”

“有两个确实在经营茶室,一个已经告老还乡了。所以,你的出路我会打点好。”

“米子小姐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

“不过,我总是莫名忧心。若是没有得到米子小姐的同意,光是您的私下保证,今后的变数终究很难预料。”

“你的意思是,哪天我突然死了,你就得不到任何保障吗?”

“如果可以,希望您现在写张证明给我,否则我没办法安心。”

“哦,你要多少?”老人松弛的嘴角掠过一丝冷笑。

“这样问我真不知该如何回答呀……您真的打算一直把我留在身边吗?”

“我当然希望你随侍在侧。”

“老爷您绝对会长命百岁,可我不知道还能在这里待多久,您要赶快替我设想呀。”

“好啦好啦。你也想想看,到时候再调整。”

“这件事绝不能告诉米子哦。”

“知道啦。”

“哦,老爷今晚的心情特别愉快嘛。”

鬼头老人换了姿势,伸出另一条腿。民子连忙绕过棉被坐在另一边,此时,老人抬腿正欲往民子的双膝之间伸探而入。

“哎呀,老爷别这样啦。”民子按住他的脚踝,“米子已经告诫我好多次了。”

“别管米子说什么。”

“不光如此,您若是经常这样,寿命可会缩短的,您必须长命百岁才行呀。”

“这对我没有影响,我反而担心你能不能承受。”

“讨厌啦。老爷看到女人快乐得飘飘欲仙,自己就兴奋得不得了。这样可不行呀,老年人的心脏本来就比较衰弱,最忌讳太亢奋。”

“什么?我的心脏可好得很。”

“这种想法万万使不得,毕竟您的身体已不像年轻时那么强壮,所以更要适可而止,您还是安静地喝茶品茗吧!”

“喝茶?”

“是啊。说到喝茶,您最近都没在茶房里泡茶吗?”

“我嫌麻烦,茶房就搁着没用。”

“那么好的茶房不用多可惜啊,只要打扫一下就行啦。话说回来,我总觉那间茶房阴气很重。”

“茶房原本就是那种气氛。”

“不,我说的不是那种感觉。总之,怎么看心里就是不舒服。”

“是吗,那种气氛也没什么不好。”老人把腿从民子的膝上移了下来,“这个部位再帮我按一下。”

他拿起民子的手贴在自己的大腿上。民子顺着那软趴趴的部位按摩起来。

“这个力道怎么样?”

“好像太用力了。”

“这样呢?”

“嗯……我说民子啊,昨天秦野来这里看我,他偶尔会跟我讲些新鲜有趣的事。”

“他跟您讲了什么?”

“他说这两年一直住在那家叫什么来着的饭店?”

“新皇家饭店。”

“嗯,是这家饭店,听说总经理叫什么来着?”

顿时,民子心跳加快,心想绝不能贸然说出小泷的名字。

“听说总经理长得英俊潇洒,饭店的董事长千金正在倒追他。”

民子从未听过这个传闻,真有那么一位董事长千金吗?

“你有没有在听?”老人一边享受民子的按摩一边问道。

“有啦。”

“还说是董事长千金向总经理主动示爱的。所谓的千金,其实是死了丈夫再回娘家的女儿,年约二十九、三十岁。总经理也觉得对方的条件不差,两人长时间共处一室也就没什么稀奇了。”

“……”

民子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那男人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不说大家也知道。如果进展顺利,先把饭店千金娶进门,再把经营权抢下来。”

“董事长没有继承人吗?不,我是说董事长的儿子。”

“儿子还小,而且不是正房生的,是小妾生的。对那个总经理来说,这可是优势哦。”

民子的脑海中蓦然浮现新皇家饭店的总经理室,整体格局与普通客房毫无二致,小泷把那里当成自己的工作室,他在里面摆了张小桌,堆着两三本账簿,桌旁摆了一张床铺,隔壁还有浴室,如果锁上门,就与外界完全隔绝了。

“这件事是秦野先生告诉您的吗?”

“他呀,体恤我长年躺在床上,经常讲些有趣的社会见闻。他一出现,我倒是可以解解闷。”

民子偷看手表,九点半了,她恨不得马上冲到小泷身边。这时候,他应该还没离开饭店。不知不觉,她猛然感觉血液往脑门直冲,内心骚乱不已,眼前不停地掠过小泷与某女子在那个小房间独处的亲密情状。

鬼头窥视着呼吸急促、面色涨红的民子,眼神并没有松懈,冷不防地掐住了民子的手。

“啊,不行啦。”民子的上半身应声跌入老人怀里。

中午的艳阳照在拉门上,民子的房间只有四坪大,里面还有壁龛和多宝格式层架。不知这房间之前是做何用途,不过对她来说很合用。住进豪宅以来,民子从未被派到厨房帮忙,她的三餐都是女佣端进来的,十足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此外,当有访客上门时,她也不能擅自出房间:到院子里散步时也不敢走远,总觉得米子躲在暗处监视。为了侍奉鬼头老人,再也没有比活人献祭这句话能更贴切形容她的处境了。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也表示民子在这里还没得到充分的信任。毕竟在米子这个资深女管家眼中,民子根本是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然而,米子之所以格外提防着民子,也意味着这房子里有特殊状况。民子总觉得这房子散发出一股莫名恐怖的气氛,尤其所有事情都以这个中风的鬼头老人为中心,无不令人匪夷所思。在民子看来,这个不停咳嗽、眼窝凹陷、一双三白眼目光慑人,在她面前痴态尽现的老人,居然拥有不可估量的能耐,更是不可思议。

白天,民子什么也不做,不是看书就是打盹,没有人会干涉她睡到几点,因为她必须陪侍老人,整个晚上几乎无法入睡。她在房间里坐着,每次听到走廊上有人蹑手蹑脚的脚步声,就会陷入一种奇妙而诡异的氛围。从那些脚步声分析,有些是来自房子里的成员,有些则是来自外来访客,他们都往返于老人的卧房。每当经过走廊时,民子总是听到那些体格壮硕的客人好像走进丧家般,压低声音说话。

此时,民子分外想念小泷,恨不得现在就跑出这深宅大院,朝新皇家饭店直奔而去。昨晚,她从老人那里听闻新皇家饭店的董事长千金正在倒追小泷,不由得焦虑了起来,她的脑海中甚至出现了小泷与董事长千金在总经理室里卿卿我我的幻景。

女佣送来了分不出是早餐或午饭的餐食。这名女佣约莫十八九岁,平时沉默寡言。可能是米子对她洗过脑,当她看到民子时,眼神格外地谨惧,板着脸没有一丝笑容。

“谢谢。”民子拿起筷子问道:“米子小姐现在在做什么呀?”

“这个嘛……”女佣翻着白眼支吾其词。

“老爷呢?”

“正在接见访客。”

刚才走廊上传来了三四个人的脚步声,可能正在会见他们吧。

“我有事想跟米子商量,请您叫她过来一下。”

女佣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简短地回答:“她外出了。”

果真让民子套出话来了。

“是吗?她去了哪里?”

“不知道。”

“她马上就回来吗?”

“不清楚。”

“谢谢。”

民子放下了筷子,女佣离去后,民子旋即准备外出。这房间里有置衣箱,民子从箱中把那套为她量身定制的和服拿出来穿上,当她对着镜子调整背后的腰带时,刚才那名女佣正伸头进来探看。

“哎呀!”女佣惊叫了一声,迅即露出为难的表情,仿佛暗示民子不得擅自外出,但是又无权制止,只好问道:“您要外出吗?”

“嗯,我出去一下,到街上买点东西。”

民子心想,岂能被你这个小丫头牵制,就算你向米子告状,我也不怕,反正总有一天我会跟那女人正面对决,米子若回来,得知民子擅自外出,肯定不高兴,甚至还可能惹来老人的斥责。但不管怎样,这些烦人的纷扰全留待以后再说了,民子现在只想直奔小泷的怀抱。

她从后门溜出去,这次没有走正门。出去时,看到几名壮硕男子站在门边。她以为是那天晚上回来时遇到的警卫,吓了一跳,但仍故作镇静地从他们面前经过。他们朝她打量着,并没有刁难她,民子这才发现对方已把她视为豪宅里的一份子了。

明媚的阳光照在路上,这条路很少有出租车经过,民子走了约一百米,朝大马路的方向走去。陡峭的坡道上车辆川流不息,民子这才实际感受到踏进了充满生活气息的世界。她坐上一辆出租车,朝新皇家饭店直奔而去。

“我想见总经理。”

柜台员翻着眼珠瞥了民子一眼,说:“总经理外出了耶。”

“他去哪里了?”

“嗯……他经常出外洽公,可没说去处耶。”

“什么时候回来?”

“这我不清楚……”

“你们没查就说不在,说不定小泷先生还在办公室里呢?”民子不由得诘问了起来。

“刚才,我明明看到总经理走出饭店的。”

“请再确认一次。或许他已经回来了,只是你们没看到而已。”

柜台员这次悻悻然地拿起话筒,询问楼上的女服务员,说了几句,便挂上了话筒。

“总经理真的外出了。”柜台员措辞客气,但听得出语气很冷淡。

“是吗?”民子想起了秦野,冷不防问道:“秦野先生应该在吧?”

“嗯。”柜台员立刻点头答道。

“那么请您代为转告,我想拜访他。”

不等柜台员回话,民子便径自朝电梯方向走去。

“我要到八楼。”民子对电梯服务员说道。

在缓缓爬升的电梯箱里,她对小泷的外出益发感到气愤。小泷不会假装不在吧?刚才,柜台员没打电话确认就回话,看来小泷外出是真有其事。话说回来,小泷未告知去处便悠哉外出,可能是跟董事长千金散步去了。

到了八楼,民子步出电梯,敲了敲久违的“807号”房。门很快地打开了,民子看到秦野探头出来,柜台那边似乎已先打内线电话通知他了。

“哦,是你啊。”秦野请民子入内,“柜台那边刚刚打电话来通知,我吓了一跳呢,你出来办什么事吗?”

“嗯,有点事……”

秦野请民子在床铺旁的椅子坐下,借此安定她的情绪。从一旁的窗户往下望,路面电车的铁轨就在正下方。拥挤的车潮一遇上铁路号志灯,行进速度便变得十分缓慢。

“我叫女服务员送饮料过来,要喝咖啡吗?”

“不,我什么都不想喝。倒是想问问先生,小泷先生到底怎么了?”

“你这话我听得满头雾水啊。”

“刚才我问了柜台,他们说小泷先生不在,他到底去哪里了?”

“哦,他不在呀。”

“该不会跟董事长千金约会去了吧?”

“哪来的董事长千金?”

“您少装糊涂了,当然是饭店的董事长千金呀!”

“这我可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秦野这才察觉到民子有些怒气。

“听说小泷先生与那位千金小姐感情很好,这些您都知道吧?”

“我完全不知情。一来我不可能全天侯监视小泷,二来他在外面做什么,我也不可能知道。”

“这消息是有凭有据的。”

“这么说,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呀。这样子啊……小泷确实长得英俊潇洒,自然颇受女人青睐。你这样问起,这事倒是有几分可能。”

秦野说这话的同时,不自觉地朝桌上望去。那张桌子堆放着四五份卷宗,他的专用手提包大大地敞开着,里面塞满了各式文件。从他把桌面整理得如此干净来看,显然是知道民子要来,急忙收拾的。

“为什么这么在意小泷?”秦野将矮小的身子往上挺挪了一下问道。

“大概是有点喜欢他吧。”语毕,民子别过脸去。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知道。”

“你那么在意那个董事长千金,是因为嫉妒吗?”

“我还以为小泷先生是正人君子呢,但堂堂总经理借机拉拢董事长的女儿,真是太卑鄙了!”

“你跟小泷发生关系了吗?”

“随您怎么想。”

“那边……”秦野抬起下巴指着麻布的方向说,“应该知道你出轨的事吧?”

“哈,那老人还鼓励我偷腥呢,说这样他反而高兴。”

“他知道对方是小泷吗?”

“我偷情的对象不止小泷先生,再说若真要偷情,不愁找不到对象。只是,我选的是好聚好散的男人。通常男人只要与女人发生关系,就会不停地需索,借机要钱,摆出丈夫的模样,作威作福。”

“依你

的身材,肯定会迷死一堆男人。”秦野朝民子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道。

“请您不要用色迷迷的眼神看我。”

“放心啦,我那方面已经不行了。”

“相信您不会骗我的。有件事想跟您商量呢。”

“是有关小泷的吗?”

“不是……”

此时,民子的脑海中浮现米子那白晳圆润的脸庞,然而她不想说出来。

“要商量事情,我随时奉陪,毕竟是我介绍你去那边的。”

民子心想秦野可能已察觉她的意图,顿时有点吃惊。秦野把嘴里的青烟朝她脸上喷吐。

“那边会一直雇用我吧?”民子突然把商量换成了另一个话题。

“嗯,你应该会待上一阵子吧,听说那边对你很满意。”

“直到那老人死去吗?”

“很有可能,不过,他可不容易死呀。他虽然身体不好,精神却好得很,生龙活虎的。这一点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秦野微微一笑。

“请不要讲得这么难听。话说回来,老年人什么时候突然死掉,谁也料不准,秦野先生,这方面的事您要替我设想啊。”

“好啦,知道啦。”

“我可不要身无分文就被扫地出门,总得为自己的老后生活做打算……”

“你年轻貌美,不要说得那么可怜嘛。很多男人抢着要呢。”

“请别挖苦我,这可不是开玩笑,您务必要认真替我设想。”

“知道啦,我绝对不会让你吃亏。”

“您上次到那豪宅时,我就想找您商量这件事,可只跟您在走廊碰上,您面无表情就擦身而过了……”

“那里不方便讲话,我也有很多事要办,没时间与你闲聊,何况眼线不少。”

“那里每天都有各种访客上门,成天聚集在屋子里。宅里的人对我也还不太信任,不让我随便外出。那些访客都是什么人?”

“你把他们当成我这种人就行了,以后,你慢慢就会知道了。上次有个可疑男子想混进去,结果被那几个年轻人堵住,这件事绝不能说出去哦。”

“看到您的眼神这么凶狠,我更了解您的意思了。比起这个突发事件,我的事重要多了。今天的事,请您多担待了。”

“嗯,我会帮你处理啦。”

“您真的要极力替我争取哦……秦野先生,那老人是个重要人士吧。”

“当然。”

“我的任务是让这个重要人士延长寿命吧。”

“这个嘛……”

“本来就是啊。如果没有我,他哪能返老还童。有了我,他当然能延长寿命……所以,您若不尽力替我争取权益,岂不是只有我吃亏呀。有我伺候,对他当然有利,可我这个可怜的宫女,却一下子老了十岁。而且,我总觉得他身上那些恶心的老人斑全都传染给我了呢。”

“你偶尔也可以找个干脆的男人消解一下,这样不就扯平了?”

“我是个女人,要找那种对象可没那么容易。”

“是吗?这么说,你没有超出安全范围啰?”

“哦,什么是安全范围?”

“简单来说,女人很容易爱上外遇对象,往往越陷越深,最后闹到不能自拔的地步。若是这样,可就麻烦了。只要你还待在那里,这种事绝不允许。”

说到这里,秦野的目光凌厉。此刻,鬼头老人那番耐人寻味的话又在民子耳畔萦绕。

“之前,那女人就是因为迷恋上其他男人才死的,话说回来,该是你的,我绝对会替你争取。”

“拜托您了。对了,我在这里闲聊太久,得回去了。”

“哦,你今天没请假就出来啦?”

“因为我心情很差,就溜出来散心。”

“这可不行呀,快点回去吧!”秦野的神情显得有些紧张。

“小泷先生还没回来吗?”

“他什么时候回来,没人知道,你没必要等下去,我会把你的意思转达给小泷。”

“不,这点小事不告诉他也没关系。”民子强忍夺眶欲出的泪水,站了起来。

秦野还亲切地送她到电梯门口。民子走出饭店准备坐车,偏偏招不到空车。平常,饭店门口起码会有四五辆出租车排队,今天完全看不到车影。路上有许多出租车驶来,但是每一辆都载着乘客。民子等了二十分钟,放弃坐出租车的念头,朝附近的地铁车站走去。当她正要走进车站入口时,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个男人的招呼声。她回头一看,一个眉毛稀疏、天庭饱满的男子眯着眼冷笑着,从拥挤的人群中朝她走了过来。

“啊!”民子不由得停下脚步,看着男子走近,对方就是之前见过的刑警久恒。

“好久不见,”久恒故作巧遇旧友的语气,“想不到居然在这里遇见您。”久恒说得像是不期而遇,但他很可能是跟踪而来的。

“真是好久不见呢!”民子躲不掉,只好故作平静说,“上哪去啊?”

“嗯,有点事要办。”久恒看到民子对他露出猜测的眼神,他决定不打草惊蛇,只是探看民子的反应,“方便借个十分钟讲话吗?”

“嗯,这点时间没问题。”

民子眼见无法拒绝,只好答应,久恒东张西望一阵子,说道:“在街上讲话不方便,那边有家咖啡厅,我们去喝杯咖啡聊聊如何?”

那家咖啡厅很小,仅有一扇玻璃门,根本无法阻隔外面喧嚣的噪音,灰尘仿佛随时都会吹进来,并不是理想的谈话地点。

久恒点了两杯咖啡,从口袋里拿出外盒已揉皱的香烟。

“你没住在那家饭店吗?”久恒抬起下巴指着新皇家饭店的方向问道。

“你还蛮清楚的嘛。之前,我只住过一个晚上。”

“是吗?”

久恒冷笑着望着民子。民子看到久恒的眼神,不由得暗自吃惊,因为那不是刑警的目光,而是男人对女人展现坚强意志的眼神。久恒翻着眼珠不客气地打量着民子,让她很不自在。

“你目前住在哪里?”

“我暂时住在朋友家。”

“哦,在什么地方?”

“我不是不说,但你是在怀疑我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想说,我也不勉强。”久恒把香烟从中间折断,把半支烟叼在嘴上,“你还在做以前的工作吗?”他在暗指“芳仙阁”,也就是女招待的工作。

“嗯,性质差不多,因为我又没有一技之长。”

“没这回事啦。你这么年轻漂亮,想找份喜欢的工作不成问题。”久恒眯着眼,喷吐淡淡青烟。

“谢谢夸奖,女人想找工作,难题很多,要是再年轻一点,工作机会多得是,但是到了这个年龄,找工作可没那么简单了。”

“是吗?我倒不这么认为。像餐馆女招待啦,或陪酒小姐应该不成问题吧?”

“能否胜任餐馆女招待姑且不说,可当酒店小姐肯定是不行的。但话说回来,那种场所光线昏暗,脸上的皱纹倒是不容易被发现。”

“比你年纪更大的小姐满街都是呢。再说你长得那么标致,肯定广受客人青睐。”

“是吗?你把我吹捧得这么高,我可要信以为真了。久恒先生,我没时间了,你到底要谈什么?”

久恒吐着烟圈,接着把吸剩的香烟朝烟灰缸掐熄,然后双手交握,放在桌前。

“这次主要是谈府上发生的那场无名恶火,你先生不幸葬身火窟……”

“是……”

民子不敢正视对方,垂下视线,但仍力图镇定。这刑警果真还在追查这起案子,他到底掌握了什么证据?

“这起案子真是棘手到了极点呀。”久恒搔了搔发量稀疏的头皮说道。

“您是指哪件事?”民子问道。

久恒瞥了她一眼,语气平静地说:“有人认为那起火灾还有一些疑点。”

“哦,是吗?”民子显得很惊讶,接着露出纳闷的眼神问道:“可是,消防局和警方都一致判定那是意外啊。”

久恒观察着民子的表情,对这女人到了这节骨眼居然还在装傻感到佩服,看来她不会轻易缴械投降。正因为如此,这反而激起了久恒的斗志,他花了好长时间才找到这女人,这次若错失机会,下次就不知道要等到何时了。此刻,他打算步步逼近,慢慢试探她的反应。

今天,他会突然想去新皇家饭店察看,完全是凭直觉,而且意外地看到了民子从电梯里走出来。想不到之前的苦心埋伏,竟然毫无所获,而在他随意前往之时,却意外地逮个正着,老天爷真爱捉弄人啊!话说回来,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这女人一阵子不见,居然变得如此艳光四射。她原本面貌姣好,是男人喜欢的类型,连久恒也被她的美色吸引。他觉得她那种诱人的姿色是从内在散发出来的。在火灾现场初次见到她时,只见她满脸倦容,没有那么风骚撩人,现在看起来却变得大胆狂放。他寻思着,这女人的转变为何这么大?这么说来,她的穿着跟以前大不相同,似乎变得更讲究品位,这也为她增添了女性魅力。

眼下,他们对坐着,女人的体味夹杂着香水味扑鼻而来。为了追查这个女人,久恒决定潜入恐怖的深宅大院,就算因此丢了工作也在所不惜。他正是抱着如此决心,一路孜孜不倦地暗中调查这起火灾案。

“没错,警方和消防局都判定是意外,不过当时我觉得有些疑点,所以再次到火灾现场做了调查。”

“有什么疑点?”

民子瞠目结舌,久恒有点惊慌似的嘴唇微张,不由自主地咽下了口水。

“这件事我不需要在这里说明。”久恒舔了一下嘴角,“总之,我从这个疑点出发,做了许多相关调查,后来发现疑点越来越多。”

“……”

“我本来想把此事报告上级,但既然已鉴定为意外,实在很难翻案。况且上司一旦做了决定,凭我一个刑警的力量根本无力反驳。”

“……”

“不过,要是我搜集到足够的证据,上司就不得不重新展开调查了。”

“久恒先生,”民子直盯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请直说无妨。”

听到民子这句话,久恒泛起一抹冷笑。

“我想说的是,倘若我能找到足够的证据,证明那天晚上府上发生的火灾不是意外,那么你就有可能成为纵火嫌犯了。”

“你说什么?”

民子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但这并不是说她心里一点不害怕。然而,这刑警从刚才就带着情色眼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过去,她看过太多这种好色的男人了。

“刑警先生,请你不要指鹿为马,我怎么会变成纵火嫌犯呢?”

“不,只是比喻而已。比如,那场火灾不是失火,而是人为纵火,那么你也是纵火嫌犯之一。”久恒慢条斯理地说道。

“那么,你的意思是我暗中纵火啰?你认为我是烧死丈夫的凶手啰?”民子严肃地瞪视着刑警。

久恒不禁暗叹,这女人真会演戏啊!话说回来,即便是演技,以她的毅力和胆量,也足以让人刮目相看。由于他从事刑警工作多年,深知问案技巧,很容易就可以攻破嫌犯的心理防线,比如使出恐吓手段啦、装腔作势啦,或是安抚劝解等等。以他过去的经验,坐在他面前的女人属于自白型的嫌犯。有趣的是,这女人愤怒的表情颇为迷人。虽说她沉静的表情也不难看,不过这股腾腾怒气反而更增添她的女性魅力。

“不,你这样贸然断言,让我很困扰耶。刚才已经说过了,我个人认为那场火灾尚有疑点,便四处探查,打算逐件验证。结果,案情也朝着我所料想的方向发展。在此,我必须先声明,我一开始就没有抱持先入为主的观念,也不全然针对你在搜证,自始至终都站在极为公平的立场,这一点希望你能了解。”

“那么,你认为哪个地方可疑?”

“依我分析,那个炭炉很可能原本摆在离拉门稍远的门框处,不过,依照你的供述,那炭炉却摆在了拉门旁边,后来因为炭炉过热而把榻榻米烧焦了,火舌再经由榻榻米延烧到拉门上。问题是,果真如此,榻榻米或拉门处必定会比其他地方留下更明显的焦痕,但是就我勘查所及,烧焦情况却很平均。”

“……”

“那时候,消防局和警方均判定为意外,并没有详细检查,倘若深加追查,说不定可以在现场测出油性反应。”

“这是你的猜想吗?”

“目前的情况是如此……你还记得有个姓梅木的邻居是保险业务员吧。我到他家里查访过,他就是目击者。根据梅木老伯说,当天凌晨一点左右,他下楼到路边小解,发现你家已经陷入一片火海,这也是疑点之一。如果真的因为炭炉底部过热而

导致榻榻米烧焦,火舌再延烧到拉门的话,被烧毁的面积便相当有限。从延烧速度来看,足以在短时间内酿成熊熊大火,极有可能是泼了汽油之类的助燃剂。”

“……”

“此外,听说你和你先生的感情不好?”

“谁说的?”

“有几位证人都这样说,其中一个是我刚才提到的保险业务员。他说,同为左邻右舍,自然很清楚你家的情况,另一个人是阿关嫂,就是你请来照料先生生活起居的迟钝女人。”

“那女人说的岂能相信啊!”

“她的话当然具有参考价值,她已经承认与你先生发生过关系。”久恒越说越傲慢。

“……”

“另外,她还指出你虐待先生的事。尤其在你先生瘫痪之后,听说你虐待他的情形更严重是吗?”

“这女人脑袋有问题,全是胡说八道。”

“我不认为阿关嫂在胡说。她是有点迟钝,但不至于严重到智障的地步。她是不是智障人士,只要接受精神鉴定,答案立刻知晓。她这样告诉我,太太,也就是你啦。她说,你时常对她投以异样的目光,脸上总是充满了妒火。”

“太荒谬了!她居然有脸说出那种话!”

“阿关嫂跟你先生有染的事,其实你早就知情。我认为你在嫉妒阿关嫂,不仅如此,你还说可能是因为阿关嫂把炭炉放在拉门边才酿成火灾的。但是阿关嫂表示,每次临走前,她总会把炭炉放在离拉门稍远的门框上。”

“可是,我听到的讯息是,她自己也说可能把炭炉放在了拉门旁。”

刑警端着咖啡杯,回答:“像她那样的女人,突然被警方和消防局逼问,当然会不知所措,事后她也更正了自己的说法。可是仔细想来,再怎么迟钝的人,总不会把习惯忘了。她说,每次临走时总是格外小心火烛,一定会把炭炉放在离拉门稍远的位置,而且她很确定那天晚上是这样做之后才回家的。人一旦养成了习惯,自然就会做出同样的举动。”

“这又是凭空猜想。”

“是吗?不过,与刚才提到的火势迅速蹿升这件事两相对照之下,我的推论应该没错。换句话说,应该是纵火犯先在房里泼洒汽油再点火,但为了制造起火的肇因,肯定会主张炭炉是放在拉门旁边。因为炭炉若放在稍远的位置,根本不可能酿成火灾。所以,那炭炉原本是放在门框处的。”

“你举了这么多例子,能当做证据吗?”

“不,我还没说完呢。你似乎没有在先生身上投保意外险,并不是所有人都会为了获取死亡理赔金或火险理赔放火烧屋或烧死自己的先生,这仍需视情况而定。比如,你先生中风长期卧床,你慢慢失去了对他的耐心。又比方说,你在‘芳仙阁’那种气派的旅馆工作,回到家看到病恹恹的丈夫,自然心生厌烦,这是人之常情,任何人都会有的反应……假如这时候碰巧有人提出不错的建议,可以借此摆脱这个沉重包袱,此时,最大的障碍就是你丈夫,他只是个臭皮囊,十足的行尸走肉。也许你会认为,没有必要为了这种男人牺牲自己的未来,这也是人之常情。换作是我,肯定也会有这种想法……”

“可是,那天晚上我一直在‘芳仙阁’的客房陪着新皇家饭店的小泷先生,这一点他可以替我作证。”

“确实有第三者替你作证,但不是所有证词都值得采信。如果第三者的证词照单全收,刑法上就没有所谓的伪证罪了。”

“你是说小泷先生替我作伪证吗?”

“别激动。”久恒抬起手示意民子不要过于激动。接着,他舔舔咖啡杯。“这个问题待会儿再谈。小泷这个人是否作了伪证,照我推演下去,你自然会明白。”

“……”

“我推想,如果你在火灾发生前回到家,那么会走哪条路线,尤其必须在短时间内往返。当然,你一定是坐出租车。”

“……”

“如果你在‘芳仙阁’前门搭车,很容易被发现。我猜,你可能先走到附近的马路才招出租车。我也到那里实际走了一趟,看看是否有通往别的路的快捷方式。这里若是去程的路,回程时一定会经过。”

“……”

“遗憾的是,我查访了出租车行,却没找到那个把你载到你家附近的司机。不过,在时间点上,回程倒是要花一些时间。”

民子暗自吃惊,一双杏眼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久恒的嘴角。

“我依顺序说明一下,先谈谈回程的路线。那附近有家寿险公司,你可能没发现,那天晚上刚好有几个业务员在办公室二楼打通宵麻将。”

“……”

“一共有五个人在打麻将,每人打完一庄轮流休息。凌晨一点多的时候,其中一人在休息时走到窗边往下俯视街景。凌晨一点多,也就是那起火灾刚发生不久。”

“……”

“我已记下那名业务员的名字,不过在此没必要向你透露吧。他说,他看到一辆出租车停在前面的路边,定睛一看,是一名女子拦的。他觉得三更半夜一名女子在外面落单很危险,因此看得特别仔细,他还说那女人穿着黑色的连身洋装。”

“……”

“后来,他又看到那辆出租车往前开了约五百米,突然掉头,往反方向加速离去,不过,那个方向并不是往‘芳仙阁’。”

民子刹时掠过一抹安然的神色。久恒朝民子瞥了一眼,再次微笑着说:“可是,我实际勘查后发现,那条路很宽敞,车子可以自由掉头,掉头直走即是通往‘芳仙阁’的方向。但说不定那个女乘客又会在哪里换搭另一辆出租车回到‘芳仙阁’。她为什么如此大费周章?要分析其心理状态并不困难,因为女乘客不希望司机知道她的上下车地点。女乘客算计的是,这么做,即使事后那名司机被警方传唤,也会认为那起火灾与女乘客没有关联。女乘客这样做,堪称是智能型作案手法。不过,第二位载她的出租车司机却认出了她。而且很幸运的,恰巧也有目击者看到这辆车的车顶灯上的车行名称,听说叫飞燕出租车行。”

“……”

民子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只要知道这个讯息,找出那个司机就容易多了。当晚载着那名女客的司机熊翱,我跟他碰过面也向他求证过。他说的,真的一如目击者所说的,那名女客的确穿着黑色的连身洋装……说到服装的问题,我觉得平常穿惯和服的女人,在这种情况下,自然会换上洋装,因为这也是为了掩人眼目。况且穿上黑色的衣服,在晚上等同于最佳的隐身装扮,她甚至还特地围上薄围巾、戴上口罩呢。那司机说,他记得女乘客的年龄,大约在二十五六岁或二十八九岁之间。”

久恒说着,又偷偷瞄了民子一眼。

“我继续转述那司机的说法。他说,那名女乘客拎着一个小包袱,一只手好像抓着一个像瓶罐的东西。于是,我向那司机询问详情。他说,那女乘客中等身材,因为围着围巾、戴着口罩,所以看不清楚脸孔,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对方长得很漂亮。而且那司机偶尔也透过后视镜打量她,若是让他们见面,司机肯定认得出来。”

“……”

民子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问题出在那个像瓶罐的布包,让我想起之前说过是否用它来盛装汽油,因此推想它可能是汽油瓶,于是,我到那名女乘客下车的地点以及通往‘芳仙阁’的小径走了一趟,边走边在地上寻找,当然,我不认为路上会留下什么迹证,而且那名女乘客也不可能把瓶子完整扔掉,绝对会敲碎之后再弃置路旁。我怕再讲下去时间不够,总之,我在沿路的阴沟里发现沾有汽油的玻璃碎片,我尽可能把那些碎片搜集起来比对,果然,无论从瓶身外观或角度来看,它确实是一支玻璃瓶。至于是不是汽油瓶,我也没把握,所以把碎片拿去鉴识课化验,鉴定结果显示真的是汽油瓶。最有力的证据是,鉴识人员从瓶底的凹陷处检验出汽油残留。虽说瓶底也掉进了阴沟,不过凹陷处并没有沾到水。”

“……”

民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刑警,眼神里充满了怒火。

“我说的证据就这些。只要把细微的证据拼凑起来,光凭这些照样有办法把那个女乘客送进地检署侦办,因为物证和犯案经过的证据都很齐备,而且司机也愿意出面作证,他还表示只要再看到那名女乘客,马上就可以认出来。打个比方,假如那司机见到你,当场指认你就是当天晚上坐在他车上的女乘客,那你会怎么办?尽管你强调当天晚上都没有离开‘芳仙阁’半步,不过那司机是在火灾发生以后载到那个女乘客的。”

“久恒先生,既然您掌握到具体事证,为什么不向上级呈报?”

“你是要逼我向上级呈报吗?果真这样做,事情就麻烦了。我刚才说了,这样一来,之前判定的意外就得翻案。如果认定是人为纵火,就得依纵火案和杀人罪重新调查……”

“久恒先生,为什么隐而不报?”民子瞪视着刑警的眼睛问道。

久恒遭到民子反驳似的诘问,顿时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喷吐着淡淡的青烟,在氤氳的烟雾中,他用一种特别的表情打量着民子。

“你问我为什么不向上级报告?”他大大地吐了一口烟之后回答说,“虽说它属于刑法的范畴,但也要视各种情况而定,未必得向上级呈报。”

“为什么?既然认为我涉嫌重大,若不向上呈报,岂不是玩忽职守?”民子问道,她非常了解刑警看自己眼神的寓意,嘴角自然泛起微笑。

“因为……”对方沉静地说,“搜查分为两种:一种是发生重大案件时,由上级召开搜查会议,决定大致侦办的方向,再交由各搜查小组执行。以这起案子为例,就算我们想偷偷搓掉,也是不可能的。另外一种情况与上述不同,也就是某刑警觉得案子尚有诸多疑点,只要该刑警不向上级呈告,长官当然不知情。”

民子默默地聆听。她也不想催对方,只需静待对方出手即可。

“也许你会认为我好像在说大话,但在警视厅的刑警当中,我可是个办案高手。再说至今为止的直觉从未失灵过,凡是我负责的案子,必定会被破获,没错,光是被我亲手抓到的嫌犯,已经有三个人被判了死刑。或许这根本没什么好得意的,反而还令我良心不安呢。”

“久恒先生,”民子说着,“这是在威胁我吗?”

“才不是呢,我只是随口聊聊。”久恒笑出声来,“只是个比喻,目的是希望你知道我不是在做无谓的侦查。而且,我也没有通天本领,可以把所有嫌犯统统送到检察官面前。我也到了该展现慈悲心的年纪了,毕竟一路走来已尽心尽力了。年轻时,我满脑子想升官,总是积极投入办案,渴望尽早受到上级的肯定,以便哪一天能顺利升官。不过,这条路并不顺遂。在第一线执勤的刑警,再怎么努力,升迁管道终究有限制。也就是说,像我隶属的侦查一课,我们的课长几乎都是刚从学校毕业的年轻人,他们只需待过几个单位就能安稳坐上高阶职位,当然,其中也不乏在实干历练后当上中阶署长的,只不过退休在即,他们早就打消升迁的念头了。毕竟只要为警界奉献过心力,没有人有资格对他们说三道四,只要他们自以为乐也无所谓吧。”久恒愉快地说道。

“我无法理解你的心情。”

“是吗?你应该能理解。”久恒默默地笑道,“坦白说,我觉得自己孜孜不倦地苦干,实在没什么意义。之前,我抓过经济犯,可亲眼看到他们奢华的生活,突然觉得自己很窝囊。我不禁扪心自问,即便把几个弱势者送进牢里,又有什么用?那些善良的老百姓都是因为情非得已才犯法,断送了自己的人生。相反的,善于钻法律漏洞的有钱人却个个脑满肠肥。那些智能型罪犯和穷凶恶极的坏人干尽了坏事,根本没有罪恶感。用同样的法律把好人抓起来,简直没有道理。你的情况正是如此。”

“咦?”

“不,我只是假设。假如你照我所推断的做了那些事,或许就能理解我的心情。换句话说,尽管我把几个犯下小错的好人关进牢里,也是情非得已。”

“你这么说,我好像犯下了什么罪似的。”民子微微一笑。

“这只是假设,不过,一旦假设累积到某个程度,就不再只是单纯的假设了,尤其在有物证的情况下。如此一来,这些假设必然会有结论。”久恒在说话的同时,表情变得严肃。“一旦物证和人证齐备,嫌犯想脱身就很困难。也就是说,嫌犯之所以被判有罪,最大原因在于被这个硬邦邦的假设绑死了,由此衍生的结果,必然会牢牢束缚着当事人。因而,当事人可没办法安心呢。”

“这根本是在恐吓我嘛。”

民子毫不客气地从久恒手边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久恒有点惊讶,不过仍满脸笑容,划了根火柴替她点火。民子优雅地吐出淡淡青烟,接着熟练地把香烟

夹在手指间,这个动作强烈地吸引着久恒的目光。

“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啊。”他吞了吞口水说,“你现在到底住在什么地方?”

“呵呵,你在搜集所有的假设吗?”

“嗯,算是吧。”久恒笑着回答,“明知这么做很愚蠢,可我还是要锲而不舍地查下去,我只知道你在新皇家饭店待了两三天,之后的行踪就不清楚了。”

“因为是你,那我就说吧。我目前住在麻布一个姓鬼头的家里。”民子倏地抛出这句话。

“麻布的鬼头家?莫非是鬼头洪太?”久恒嚷道。

“没错。”

“哦,”久恒瞪大了眼睛,“这样就好谈多了。”尽管久恒这么说,方才的轻松表情,现在却变得忧心了起来,“你在那里做什么?”

“如果有需要,当然是做服务员。”

“这与我想象的正好相反。”久恒说着,“即便是服务员的差事,比起‘芳仙阁’那种风月场所,差别还是很大吧。”

“不会呀。或许我比较适合在做法正派的地方干活吧。”

“想不到你居然待在鬼头家。”久恒惊愕地说道,“他们家有个体形微胖、皮肤白晳的太太。冈桥理事出殡时,我在殡仪馆看过,她代替鬼头致上奠仪。”

“那女人不是他太太,大概是女管家米子吧。鬼头先生没有太太。”

“哦,是吗?看她仪态端庄,我还以为是鬼头的太太呢。这样子啊,原来她是女管家。”

“为什么非追查我不可?”民子反问道。

“因为有太多疑点。”

民子看出久恒脸上掠过迟疑的神色,对方不敢正面接受她的凝视。久恒被看穿心思时,确实有点惊慌。

“再多疑点,我也可以说明呀。”

“……”

“可是现在不行,我得赶回去了。”

“那么,什么时候呢?”

“嗯,白天不方便在这种地方碰面,约晚上吧。”

“晚上?”久恒的喉头动了一下,抬眼而望的瞳孔中掠过些微惧色。

“嗯,我希望利用晚上单独谈谈。”

“没问题呀。”他嘶哑地答道。

“答应啦?你可能会觉得还有很多疑点,我最好尽快说明清楚。今天晚上怎么样?”

“今晚?”久恒似乎大大地吸了一口气,肩膀动了一下,“好啊,我可以配合。”

“久恒先生啊,我已经不是小丫头啦,有话就直说了。你一定很想跟我上床吧。”

“……”

“因为喜欢我,所以没向上级报告,只是暗中追查我的下落吧,好吧,该付出的代价我会还……今天晚上八点,请你到鬼头家一趟。在庭园那边有间茶房,那里与主屋有一段距离,目标很明显,从外面就看得到。我会先把茶房的门打开,到时候请你偷偷进来。因为晚上没有人看守……”

久恒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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