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家,诺拉正一只手拿着一块冷鸭肉吃,一只手在玩拼板游戏。

“我还以为你跟她住去了,”她说,“你过去当过侦探,来,给我找一块长脖子、蜗牛般的。”

“是块鸭肉,还是块拼板?咱们今天晚上别去埃吉家啦,那帮人挺无聊。”

“好吧,可他们会生气的。”

“咱们不会有那么好运气轮得上,”我抱怨道,“他们已经生奎恩一家人的气了,还生——”

“哈里森来过电话。他让我告诉你,现在是买进一些麦金泰尔豪猪股票的大好时机——我认为对——伴随你那些多姆股票。他说晚上八点一刻收市。”她一个手指头放在拼板上,“我要的那块拼板嵌在这儿。”我给她找到了她要的那块玩艺儿,接着就把我在咪咪家的情况和说的话逐字逐句讲给她听。

“我不信,”她说,“全是你瞎编的。哪儿会有那样子的一家人。他们都怎么了?难道是一群新品种的怪物吗?”

“我只是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不做任何解释。”

“可你又能怎样解释呢?他们似乎没有一个人——如今咪咪又反对起克里斯来了——对家人有丝毫合情合理的友好感情,可是,他们大伙儿又有挺相似的地方。”

“也许这倒说明了一切。”我暗示道。

“我想去见见爱丽丝姑妈,”她说,“你打算把那封信交给警方吗?”

“我已经给吉尔德打过电话。”我答道,接着又把诺海恩遇害的事讲给她听。

“这是怎么回事呢?”她问道。

“举个例来说,乔根逊如果不在城里,我认为他是不在,那些子弹如果是从枪杀朱丽娅·沃尔夫那同一把枪射击的,这恐怕是的,那么警方要想把罪名扣在乔根逊头上,就得找到他的同谋犯。”

“我敢说你如果是一名好侦探,就会对我讲得比这要清楚得多。”她又专心玩她那拼板游戏了,“你还回去看望咪咪吗?”

“不大想去了。放下那瞎胡闹的玩意儿,咱们出去吃晚饭吧,怎么样?”

电话铃响了。我说我去接。是多萝西·魏南特打来的。

“喂。尼克。”

“是我。你好吗,多萝西?”

“吉尔刚来到这里,问起我你知道的那种玩艺儿,我想告诉你是我拿的。我只想到别让他成为一个上了瘾的吸毒鬼。”

“你拿去干什么?”我问道。

“他不相信我,让我还给他。可是,说实话,我就是为这个原因拿的。”

“我倒相信你。”

“那就告诉吉尔,行吗?你如果相信我,他就会相信,因为他认为你对这类事全都明白。”

“我一见到他就会告诉他,”我允诺道。

她停顿一下,又问:“诺拉好吗?”

“我看还可以。你要跟她讲话吗?”

“嗯,是的,可我想先问你点事。你今天到我们家来,妈妈跟你谈起我什么事没有?”

“记不起谈过什么事。怎么了?”

“吉尔呢?”

“他只谈到吗啡的事。”

“这你敢肯定吗?”

“绝对敢肯定,”我说,“怎么了?”

“你如果敢肯定,那就没什么了,真的——只是瞎猜猜。”

“好了,我去叫诺拉。”我走进客厅,“多萝西要跟你讲话。别叫她来跟咱们一块儿吃饭。”

诺拉接完电话回来,眼中带点神色。我问道:“怎么回事?”

“没什么。只是‘你好吗’之类的问候话。”

我说:“如果你对老头子撒谎,上帝会惩罚你。”

我们到第58号街一家日本餐馆吃晚饭;随后我终究还是被诺拉说服到埃吉家去。海尔赛·埃吉是个50多岁的大高个子,骨瘦如柴,面色蜡黄,满脸苦容,秃脑瓜子。他管自己叫作“一个靠职业和爱好吓人的食尸鬼”——果真如此,那可是他唯一的玩笑——他真正的意思其实是说他是一位考古学家,而且很为自己收藏的战斧感到自豪。你一旦肯为他那些武器偶尔分分类,他就会待你不错,那些武器当中有石头斧、青铜斧、黄铜斧、双刃斧、琢面斧、多角形斧、肩形斧、锤形斧、扁斧、米索不达亚斧、匈牙利斧、北欧斧。看上去每件都给蛀蚀得很厉害。我们讨厌的是他的老婆。她叫丽达,可他管她叫蒂珀。

她个子很小,头发、眼睛和皮肤尽管色彩深浅不同,却一律是混浊的土色。她很少坐着——总是像鸟那样到处停歇——还喜欢把脑袋歪向一边。诺拉的看法是埃吉有一次打开了一口古代棺材,蒂珀从里面蹿了出来,玛戈·英尼斯一向称她为土地奶奶,而且把每个字的音都发得很清楚。她有一次告诉我,她认为20年前的文学作品没有一部会留存在人们的记忆中,因为其中没有精神病学。他们住在纽约格林尼治村边缘一幢三层楼房里,他们家的烈性酒倒好喝极了。

我们抵达那里时,己经有十来个人在场。蒂珀给我们介绍那些我们不认识的人,然后把我拉到一个角落。

“你干吗没告诉我,圣诞节那天在你那里遇到的那些人跟一起神秘凶杀案有关联?”她问道,脑袋朝左边一歪,歪得耳朵几乎歇在肩膀上了。

“我也不知道他们跟那事有关联。再说,这年头一起神秘凶杀案又算得了什么,对不对?”

她又把脑袋向右边一歪:“你也没跟我说你在负责破那个案子。”

“我负责什么?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我原来没管,现在也没管。我挨了一枪应该证明我是个无辜的旁观者了吧。”

“还疼得厉害吗?”

“有点痒。今天下午我忘了换药。”

“诺拉吓坏了吧?”

“我也一样,那个朝我开枪的家伙也吓坏了。哦,海尔赛在那边。我还没跟他说句话呐。”

我从她身边绕过去想溜走,她说:“哈里森答应今天晚上把咪咪的女儿带来。”

我跟埃吉谈了几分钟——主要谈他正在购买宾夕法尼亚州一块地的事——然后给自己倒杯酒喝,听莱里·克劳莱和菲尔·泰姆斯讲的一些黄色笑话,后来几位女士走过来问菲尔——他在哥伦比亚大学执教——一个大家在那一周都挺关心的专家治政的问题,莱里和我就趁机走开了。我们走到诺拉坐的地方。

“提防着点,”她告诉我,“那位土地奶奶一门心思想从你嘴里套出朱丽娅·沃尔夫凶杀案的内情。”

“让她去向多萝西打听吧,”我说,“多萝西会跟奎恩来这儿。”

“我知道。”

莱里说:“他让那个姑娘迷得晕头转向了吧,对不?他告诉我他打算跟爱丽丝离婚,跟多萝西结婚。”

诺拉同情地说:“可怜的爱丽丝!”——其实她并不喜欢爱丽丝。

莱里说:“那要看你怎么看待这件事啦。”——他喜欢爱丽丝——“我昨天看见了那个跟她母亲结婚的家伙,就是我在你们家见到的那个大高个子。”

“乔根逊吗?”

“对,就是他。他从第46号街附近的第六大道上一家当铺里走出来。”

“跟他说话了吗?”

“我当时坐在一辆出租车里。不管怎么说,假装没看见一个从当铺里走出来的人,也许更有礼貌吧。”

蒂珀朝四处发出一阵嘘声,因为列维·奥斯肯特正要开始弹钢琴。奎恩和多萝西在他弹琴时来到。奎恩喝得酩酊大醉,多萝西好像稍微清醒点。

她走到我面前小声说:“呆会儿你跟诺拉离开的时候,我跟你们一块儿走。”

我说:“你不打算在这里熬夜到早餐时分吗?”

蒂珀朝我这个方向“嘘”一声,我们就又听了一会儿音乐。

多萝西在我身旁坐立不安,过了片刻对我悄声说:“吉尔说你呆会儿要去看妈妈,是吗?”

“恐怕不行了。”

奎恩摇摇晃晃地走到我们面前:“伙计,你好。诺拉,你好。把我的话告诉他了吗?”(蒂珀朝他“嘘”一声,他没答理她,别人也都显得放松了,开始说起话来。)

“听我说,伙计,你把钱都存在旧金山金门信托银行里了,是不是?”

“只存了一点钱在那里。”

“快取出来,伙计。我今天晚上听说那家银行很不稳定。”

“好吧,反正我也没存好多钱在那家银行。”

“没有吗?那你把你所有的钱都干什么了?”

“我跟那个法国人囤积黄金。”

他严肃地摇摇头:“正是你们这帮家伙把国家搞穷了。”

“正是我这样的人不跟着穷下去,”我说,“你在哪儿灌了一肚子酒?”

“都是爱丽丝惹的。她已经发了一个星期脾气。我要是不喝酒就会发疯了。”

“她发什么脾气?”

“因为我饮酒无度。她认为——”他探过身来,推心置腹地低声说,“听我说,因为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我才会告诉你们我要干什么。我打算离婚,然后娶——”

他试图用一只胳臂搂住多萝西。她把他推开说:“你这个家伙又蠢又讨厌。我希望你别打搅我。”

“她认为我又蠢又讨厌呢,”他对我说,“你知道她为什么不肯嫁给我吗?我敢打赌你不知道。那是因为她——”

“闭上你的嘴!你这个醉鬼!”多萝西用双手痛打他的脸。她的脸涨得通红,嗓音尖得刺耳,“你要是再说那句话,我就宰了你!”

我赶快把多萝西从奎恩身边拉开,莱里抓住奎恩。才使他没摔倒在地。他抱怨道:“她打了我,尼克。”他的眼泪顺着面颊淌下来。多萝西把脸埋在我的上衣上,好像也在哭。

旁边的人都过来围观。蒂珀也跑过来,满脸洋溢着好奇的神情:“怎么回事,尼克?”

我说:“只是一对醉鬼在胡闹,没事儿。我负责把他们俩安全地送回家。”

蒂珀不让走,要他俩至少留到她有机会把事情搞清楚再走。她劝多萝西先去躺一会儿,并且要给奎恩去拿点什么——不知她指的是什么——奎恩这时连站都站不稳了。

诺拉和我把他俩带出去。莱里也要帮点忙,我们认为不必了。出租车驶往奎恩住的公寓;一路上,奎恩一直在车厢角落里睡着,多萝西沉默而倔强地坐在另一个角落里、诺拉坐在他俩之间,我则挤坐在一张折叠椅上,倒也庆幸我们没在埃吉家久留。我独自送奎恩上楼,诺拉和多萝西留在车里。奎恩已经软弱无力,一瘸一拐地走着。

我按铃,爱丽丝打开门。她穿着一套绿色睡衣,手里拿着一把发刷。她厌烦地望着奎恩,无可奈何地说:“把他弄进来吧。”

我把他拖进去,安顿在床上。他嘴里嘟嚷着一些我没听懂的话,虚弱地摆动一只手,两眼却一直闭着。

“我来安顿他睡觉吧,”我一边说,一边松开他的领带。

爱丽丝靠在床脚那儿:“随你的便,我反正早就不管了。”我脱掉他的上衣、背心和衬衫。

“这回他是在哪儿醉死过去的?”她仍然站在床脚那儿,刷着头发,不大感兴趣地问。

“在埃吉家。”我解开奎恩裤子上的纽扣,答道。

“跟魏南特家那个小婊子吗?”这话问得太欠考虑了。

“那儿有好多人。”

“是啊,”她说,“他不会选个隐蔽的地方。”她又刷几下头发,“这么说,你认为什么都告诉我,那就不够哥们儿了。”

她的丈夫微微晃动一下,嘟哝道:“多萝西。”我把他的鞋脱掉。

爱丽丝叹口气:“我可记得他揍人时的那副凶相。”她瞪着大眼望着我脱掉她丈夫的衣服,把他塞进被窝。接着她又叹口气,说,“我给你倒杯酒喝吧。”

“你得少倒些,诺拉还在外边汽车里等我呐。”

她张嘴像要说什么,却又闭上,随后开口道:“好吧。”我便跟她一起走进厨房。

片刻后,她说:“其实这事我也管不着,尼克,可人家怎么看待我呢?”

“你跟大伙儿一样,有些人喜欢你,有些人不喜欢你,还有些人没有这样那样的看法。”

她紧蹙着眉头:“这不是我的原意,我是说我跟哈里森生活在一起,可他又去追逐浮浅火热的女人,人家会怎样看待我呢?”

“我不知道,爱丽丝。”

“你怎么认为呢?”

“我认为你大概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而你的所作所为也完全是你自己的事。”

她不满意地望着我:“你这个人一向不想因为说话给自己惹麻烦,对不对?”她苦笑一下,“你知道我跟他生活在一起,只是因为他有钱。钱对你来说也许不算什么,可对我来说——我得靠他养活啊。”

人世间总会有离婚,赡养费之类的,你应该——”

“喝完你的酒,滚蛋吧!”她厌烦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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