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岛留吉其实不用公团职员滨冈指点,早就隐约感到,麻雀牌的伙伴们,替自己算胡时,使用花招。

伙伴们算胡的确迅速异常。自己刚刚把牌推倒,对方只消用眼睛一扫,就像计算机一般,转眼间说出数字。紧跟着,用手一抹,就把牌推到杂牌中间去了,川岛想覆查也来不及。所以,伙伴们替他算胡,普通都是一翻,最多偶尔有个两翻而已。

川岛对此早有怀疑,禁不住要由自己算胡,但是那副算来算去算不出个所以然的样子,又引起了所有人的嘲笑。到了最后,只好又拜托人家算胡。滨冈刚才指出的,算胡花招最多的就是加藤和横井。其他人不愿意得罪加藤和横井,便佯作不知。

金钱到底是金钱,川岛本来已经有了疑心,现在又经滨冈指明,心中不觉对横井和加藤更加火滚。不仅如此,横井和加藤追起赌债来,真是无法通融。稍微迟了一些,他们便说手里无法周转,要他早日付现。川岛没有办法,只有不断地向会计透支月薪。

“我和他们都是很熟的朋友,我也屡次想抗议。可是,我虽然知道他们做了手脚,还是不提也罢!”

川岛站在原地向滨冈说道。说这句话的目的,是想遮掩自己的低声下气。

“说得也是,打牌而吵架,没有什么意思。不过,我向你提这件事,是因为觉得横井先生也好,加藤先生也好,实在卑鄙。打牌的本领并不高,倒专用花招。”

年轻的滨冈对川岛表示同情,说时颇为气愤。

“真的,我也不想再同他们一起打牌。可是,打牌的人有时不够,就又来找我,我虽然不大愿意打,可是不便于十分推辞。”

川岛正正经经地说。

“这是可以了解的。既然如此,川岛先生,就不妨到我家来试一试。要是认为合适,以后就经常到我那里,我非常欢迎;要是认为不合适,也无所谓。我们那一伙是绝对不会出老千的,都是正派人。”

滨冈劝他。

这时,加藤的长脸在大门口出现了,滨冈马上从川岛身边移开几步。

见面之后,滨冈被加藤叫住,说了三言两语。两个人都笑了,滨冈带着几分客气,向加藤鞠躬告辞,走进了门口。

接着,加藤站在那里不动,等待川岛走近。

“喂,怎么样,今天晚上开战?”

说时,笑得露出暴牙。加藤和川岛大致是同样岁数,可是额头皱纹多,一股猴子般的老人模样。

“不行,今天晚上没有时间打牌。”

川岛说道。因为就在几分钟前,滨冈刚刚告诉他,加藤在打牌时出术,所以马上拒绝。可是,脸上的笑意并不敢取消。

“是吗?那真抱歉。我原来准备跟你好好打一晚上的。到底有什么事?”

加藤还在劝他,而且是在试探。

“有事。今天晚上失陪!”

“真糟糕。牌手不够啊!现在知道能够上场的,只有我和横井。可能还能找到一个。你要是不参加,就凑不起来。”

“虽然不合适,可是我实在不能打。”

川岛说时,想起了刚刚分手的滨冈。

“滨冈怎么样?你们不是刚谈过?”

“滨冈也不行。我试了一试,说不行。”

刚才两人谈了几句,也许谈的就是这件事。加藤继续说下去:

“滨冈好像是要开麻雀馆,那边的事情忙,大概不能到我们这边来了。”

听这句话,加藤似乎已经知道了。

“滨冈年纪虽轻,人很聪明,据说要用他夫人的名义,开一间麻雀馆,作为兼职,我们想学也学不了。据滨冈说,近来正在教他夫人打牌。因为新开张的地方,牌脚不够,滨冈不在家的时候,他的夫人就得上场。可是,打牌总要打到很晚,白天还有工作,滨冈也够忙的。”

加藤说时,虽然措词上对滨冈带有几分好意,实际上对于兼营麻雀馆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好感。

加藤这个人,大体说来,既无业余爱好;又无修养,打麻雀牌是他唯一的愉快。此外,还觉得身为公务员是一种骄傲,这就是他批评滨冈不该经营麻雀馆的原因。其实,他固然是不满意滨冈的一心钻营,但也并非不夹杂着嫉妒的成分在内。

“滨冈对我说,他的麻雀馆已经开张了,叫我们去打牌,可是我们这样的人,怎么能到一家兼营麻雀馆生一意的人家去打牌呢?如果滨冈叫你去打,最好不去。”

加藤似是对他警告。

川岛听了,心中生气,你在打牌时出术,难道还有资格批评别人!

川岛留吉下班以后,被滨冈带到他的家去,是那一天的四五天以后的事。

还没有下班的时候,滨冈来了电话,约定在外面见面。六点半钟,两个来到了居住在大久保的滨冈的家。

是在后街上,挤在房屋堆里的一所小住宅。滨冈这所房子虽然已有二十年历史,最近却新添盖了约八坪大的二楼。这个二楼特别引人注意。

“我添建这层楼,就是为了开麻雀馆。”

还没有进门,滨冈先站在楼外,带笑向川岛说明。

滨冈的住宅门口,并没有挂着麻雀馆的招牌。

“很不错啊!”

川岛心想,单从外表看,真看不出里面就是麻雀馆。大概从大门进去以后,里面的进深很深。在这个地方开张,怎么会有客人来呢?这一点颇难思议。

“刚刚开张,所以只有朋友来。”

滨冈似乎已经发觉了川岛的疑惑。

“因为是内人兼营,所以刚开张的时候,不想十分招摇。连招牌都没有挂。看看情况,先试一试。”

先试一试,而不挂招牌,分明是黑市生意,想要逃税。

“好,请进吧!”

滨冈邀请站在大门口东张西望的川岛入内。

门口已经很旧了,里面也很黑。滨冈对里面扬声叫了一声:“喂!”

身穿红绒衫的滨冈的妻子从里面走出来。是个颇为丰满的二十五六岁的妇女,那张圆脸,说不上是美人,却也有几分姿色。

她发现了站在丈夫后面的川岛,连忙行礼。

“这是部里的川岛先生,今天来看看牌场。”

滨冈向他妻子介绍。

“您请进吧!”

滨冈的妻子抬头招呼,对川岛展开笑脸。

“再过些日子,打算在外面加个楼梯,直通二楼。现在不过是试一试,所以请从里面上楼吧。”

滨冈先走,来到一个崭新的楼梯旁边,走了上去。这也是增建二楼以后才添置的。

到了上面,马上就是厅房。有两个八铺席大的房间,中间用纸门隔开。

“没有钱,拼拼揍凑盖起来的。”

滨冈说明,果然看得出来是如此。在修建的时候,已经确定要开麻雀馆,所以也没有准备佛龛等等地方。不知怎的,里面有一股寒意。每一间房,摆着一张牌桌,墙角里还另外有一张,靠墙站着。

“可是,地方的确不错呢!”

川岛四顾说道。虽说拼拼凑凑,木料、纸门、地蓆,都是全新的。一家只有夫妇两人的滨冈,住在这么一所住宅里,比起自己的又破又旧的公务住宅,川岛不禁羡慕。他心里觉得,年轻的滨冈真有两手。

“现在还不到七点钟,再过一个钟头,就陆陆续续有客人来了。我给你介绍。”

滨冈高高兴兴地说完,在妻子耳边又低声讲了几句。川岛发现大概是要她准备点心,连忙对滨冈说:

“我还没有吃饭,有杯茶就够了。”

“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好吃的,给你端一碗虾面来。外面不远,有个面铺,来打牌的客人,时常在那里叫东西吃。”

滨冈的妻子满脸笑意,说完,下了楼梯。

客人还没有来,房间显得空空荡荡,川岛和滨冈相对而坐。

“川岛先生,等一下,先由我和大家打几圈,你看一看。然后,如果高兴的话,就参加。来的客人为人都不错。一边有说有笑,一边打牌,很愉快。”

滨冈搔着头发说道。

“我今天只是来看一看,因为,我实在没有跟不认识的人打过牌。不知道别人的路数如何,心里害怕。”

川岛胆怯。

“不要这个样子,在我家里打牌,不用担惊害怕。大家虽然是有说有笑,却不会像加藤先生、横井先生那样胡说乱骂,都是正派人。不会有什么刺激性的话。”

滨冈在这时,还要批评川岛的牌友。

川岛问他,到这里来打牌的人,大家都是什么样的人呢?滨冈说:

“一个是一间小公司的职员。一个是附近的建筑工头,还有一个是装修工。总之,都是跟衙门里的人不相同的小市民,无须客套,不必应酬,来得痛快。”

“是啊!”

川岛一听,都是附近邻居的小商小贩,先就放了心;同时,自己对于身为部里的副课长的地位,又起了优越感。

滨冈的妻子端来虾面,川岛大吃起来。她还娇声娇气地说,怕这边的东西不合他的口味。照料起来,极为周到。滨冈说话时,叫她加代子,川岛记下了这名字。

吃完虾面,又过了三十分钟,滨冈说的客人,陆陆续续到了。

最先到场的是名叫近藤五郎的装修工,又瘦又小。脸色苍白,一脸苦相。年岁约近四十,头发渐秃。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黑夹克,完全缺乏活力,连说话的声音都不高。

紧跟着来到的这个人,却和近藤完全相反,赤红面孔,周身讲究,是名叫田所勇造的建筑工头。年纪也是四十岁左右,面现油光。声音很大,大概是在工地上高声指挥开工,锻炼出来的。滨冈把川岛介绍给他时,田所连连致意,可是转眼间就坐了下来,同一脸苦相的近藤谈天说地。近藤在田所旁边,完全失掉了光彩。

田所也同川岛闲谈,打听打听衙门里的事情。只是一个建筑工头,对于衙门的工作只有肤浅的常识。

又过了二十分钟,一个细高身材、长脸的男子,静静地走上楼梯。三十五六岁,高鼻梁,宽眼镜。额头也宽,看样子有些知识。身上的西装也很合身,领带打得齐齐整整,在上口袋还插着与西服料颜色完全相同的手绢,模样颇为潇洒。这个人名叫鹤卷良一,是一家公司的职员;公司是什么行业的,就不知道了。

鹤卷与川岛略事寒暄,只交谈了几句,便露出颇有教养。加上滨冈在内,这里面只有他是个知识份子。面庞轮廓鲜明,但是,不知从哪一个角度来看,却有些女性感。

在这批人没有到达以前,川岛已经问过这场牌的大小。滨冈的回答,则是川岛与衙门里的同事平时的牌局的三倍。

川岛一听,害怕起来,连说不敢打这么大的牌。滨冈则说,赢也好,输也好,实际上的数字并没有那么大。川岛说,从开始打牌以来,已经输了不少钱,要是打那么大,恐怕会输光的。滨冈笑着说,像我这样微薄的薪水,还能够应付这些人而有余,川岛先生有那么一份薪水,就更加不用害怕。总而言之,等一下牌局开始,看看就明白了。

“好,人来齐了,开始动手吧。”

田所催促。

“好,诸位,开始吧!”

滨冈摆出一副赌场老板神气,一边笑着,一边动手洗牌。

“川岛先生不加入?”

田所回头问他。

“不,我是来看一看的。”

川岛刚说完,滨冈就接口:

“川岛先生今夭是来参观的。看看诸位打得怎么样?”

“我们都是家庭麻雀,出不得大场,你看了,要让你见笑的。”

鹤卷带着知识份子的语气,沉稳说道。这是个嘴唇很薄的人。

一脸苦相的近藤,则只管对着牌桌,默默洗牌。

“老板娘,端茶来!”

田所突然大喊着,望着在隔离房间的滨冈的妻子。

“好,就来了。”

滨冈的妻子加代子,三步并成两步,跑下楼梯。田所则紧望着她的背影。这一个场面,一直残留在川岛的印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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