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岛向田所等三人声明暂时停止打麻雀牌的第二天,滨冈就立刻到衙门来找川岛了。他站在外边,装做有事的样子走来走去,窥见川岛的手边的公事刚作完,便走近身边向他招呼“你好!”说时,用眼色暗示他到走廊去。川岛到走廊,滨冈便对他说道:

“昨天我很晚才回家,不知道昨晚的事情,听说川岛先生不想再打牌了。”

白脸上堆满了笑意,似乎颇表同情。

“输得太多了。在外面又欠了很多债,想去打也没有办法去。”

川岛也苦笑回答。

“一共欠下多少债呢?”

滨冈一定已经从他妻子加代子那里听说过了,现在却假装不知,特意询问。川岛说了数目。

“实在心痛得很。”

他惋惜地说道。

“滨冈兄,我这种人是够不上资格打这种麻雀牌的。现在我算明白了。”

“我倒是觉得并非川岛先生的牌打得不好,而是牌运不好。”

滨冈侧着头说道。

“不,你安慰我,我非常感谢;可是,人家几把手到底都是职业性的。我是打不过的。你这个人也不对。一开始,就应该告诉我,实力相差得很远……”

“不,说实话,实力并没有差别,只是他们打熟了场子,而川岛先生为人老实,也许有一些不合适。”

“现在再说这样的话也晚了。……好,这也是自取其苦。光是恨你也没有用。”

“说真的,我也觉得非常对不住你。”

“那没有关系。可是,田所先生他们,还要等我一个月后把钱送去,一定是闲话很多了。”

川岛仔细问他。

“多少总说几句了,这样的事也没有办法。你的损失真够大的。内人非常同情。”

滨冈眯起眼镜后面的双眼,低声说道。川岛也揣摹不清,这是滨冈暗中看清了加代子的心情呢?还是毫无关系的几句应酬话呢?

川岛一想到加代子对他表示同情,心中不觉一阵发热。可是,又想到再也无法同加代子谈话了,不觉怅然。

“怎么样,如果还愿意打的话,再打一场?”

“再打一场,说来容易,可是手里已经没有钱了啊,人家是不愿意跟我一起打的!”

“前账暂时不算,现在再打现款。川岛先生。一万圆都拿不出来?”

“……”

“过去的赌账已经说明一个月后才付,不必再提,现在你再拿一万圆去试一试。说不定,会翻本的。”

滨冈为什么这样劝他呢?按照常理来说,如果川岛现在表示,手里还有一些现款,打算再去一赌,他就应该当面劝止。可是,他却反过头来大加煽动。

滨冈是为了自己的生意而劝驾?还是因为同情川岛而出此主意,真意无从窥探。可是,川岛觉得,大概是加代子向他丈夫交代,要他劝请川岛再到自己的家来。过去,加代子时常向自己透露好意,这一次,大概也是如此。

“一万圆么!假如有一万圆……”

川岛交叉起双臂,好像是换了一个办法。

说实话,从福德社借来的钱,其中还有三万圆放在身上,本来打算绝对不再动用。这是最后防身的现款。如果连这笔款子都输出去,无法还债,也就身败名裂了。有这三万圆,还可以抵挡一阵。

“川岛先生,如果有什么问题,我可以通融一万圆给你。”

滨冈的话,大出川岛意料之外。

“你?”

川岛望着滨冈的白脸,滨冈笑道:

“说起来,还不是对川岛先生表示同情。今天晚上,要不要再来试一次。说不定,会在这种时候大胜一场的。”

“可是,那三个人会不答应的。过去的赌账还没有还清,人家一定不高兴。”

“不会,我会向他们解说。如果方便,今天晚上就来吧。如果来的话,我叫加代子把钱给你准备好。”

“好吧。”

川岛的心情又大大动摇起来。滨冈特别提到,这一次,说不定会有好运。自己真是喜欢打牌。打输了,固然可以收手不打;可是从今以后,生活就更加单调乏味,越来越没有意思。现在,已经失掉了与衙门里的同事一起打牌的念头,首先,加藤和横井那几个人,也不来找打牌。川岛不断到滨冈家去打牌,那几个家伙很不满意,于是进行抵制,把自己排到圈外了。

一输就歇手不打,实在忍不下这一口气。反正手里还有最后的三万圆现款。付款的时候,还能付得出来。对,再打一场试试。

想到这里,川岛突然之间心情畅快起来。

“一看见川岛先生,我就放心了。”

加代子在门口迎进川岛的时候,这样说道。

“谢谢你。”

川岛赧然笑道。一见加代子出来迎接,心情马上愉快。甚至于想到,要是每晚从衙门里放工回家,都是如此,那就好了。

“我的先生打过电话来。说等一下,大家就可以见面了。……这个,请你拿着。”

加代子把准备好的信封递过来。滨冈已经说明要借给他一万圆,信封里大概装着一千圆钞票十张。

“不,老板娘,我不要。”

川岛摆手。

“啊?”

加代子的眼色感到意外。

“不,我很感谢好意,不过,这么一笔款子,我自己带来了。”

“哎呀!”

加代子笑出声音。

“那可是失礼了。我的先生打电话来是这样说的……”

“不,滨冈君的好意我心领了。那么,这一次不必借。以后须要借的时候,我再开口。”

川岛还是炫耀一下。在衙门里和滨冈谈话的时候,原打算不动手里的最后三万圆,先从滨冈那里借一万圆打牌。如果输了,滨冈的钱以后再还。怎知,一看到加代子的脸,刚才的想法全部烟消云散。似乎就算把这最后的三万圆都拿出来使用,也无所谓。

“不过,田所先生、鹤卷先生和近藤先生,不知道有没有同意前账暂时不提。关于这件事,我实在难以开口。”

“如果是这件事,就不要担心。由我对大家说吧。”

“是吗?那就多谢你帮忙了。”

“照我想,今天晚上重新见面,大家也不会提这些杀风景的话。好,交给我办吧!”

七点钟左右,田所的粗嗓子在楼下出现了。川岛坐在二楼,直着耳朵倾听楼下的情况,大概是加代子正在同他商谈暂时不提旧账的话,说话声音却听不到,只听见田所连连回答,“是吗?是吗?”然后又带笑说了一句什么。川岛放心了。田所这个人最难应付。如果他答应下来,鹤卷和近藤一定跟随行动。

田所“噔——噔——”地上到二楼。看到川岛,马上叫了一声:

展开了若无其事的笑脸。

“昨天晚上失礼了。”

这是指昨天晚上他对于川岛大加讽刺。

“不,是我失礼。”

川岛腼腆回答。等田所刚刚就座,马上说道:

“田所先生,那笔应该付清的款子……”

刚说到这里,田所就接过话头:

“刚才在楼下,老板娘提过了。就那样办。这不是作生意,不要挂念。”

那神情显得很和气。

“我因为你今天晚上不来,所以特别来到这里,找滨冈先凑一把手。你呢,输了这么多,也该赢回一笔了。见到你来,我放心了。”

田所这样说。

鹤卷和近藤跟着也到场,听说田所已同意暂时不提赌账,也无异议。三个人都像是没有把川岛的赌账放在心上,开始打牌。

可是,川岛无论如何,总觉得比他们三个人低了一等。欠着赌账来打牌,只有自己是如此。一想到这里,心里就感到卑怯,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实际上是一派谦逊谨慎。

唉!怎么能落到这般田地呢!自己不是政府机关的副课长吗?而在这里的几个人,一个不过是号称建筑商的包工头!一个不过是连店子都没有的招牌匠,一个似乎是学校出身,但是职业来路不明的知识份子,三个人都不是什么高明职业的人。自己的钱就输到这些人的手里,在表面上,他们还是客客气气,其实,比起衙门里的同事们,他们更加不讲情面。自己沦落到同他们混在一起,简直是人格扫地。应该早早从这种荒谬的生活自拔出来才是。……

那天晚上,千万不能再输的一场牌,结果又输了。

传达室通知,一名姓鹤卷的人来见。川岛走出楼门,只见高个子的鹤卷站在大理石的走廊上。经常陪着他到滨冈家的那个吊眼睛女人,身着和服,站在身边。

鹤卷的西装笔挺,初见之下,一定会觉得他是某个大公司的重要人物,或是中小企业的社长。但是,那女人的装扮却是相当麻糊,对比之下,很为显着。

鹤卷带着绅士般的微笑,静静说道:

“川岛先生,我现在需要些钱用,特地来麻烦你,能不能把以前的款子还给我?”

这样一说,川岛才知道他是来要赌债的,不觉吃了一惊。找到衙门来讨债,这是万没有想到的事。

川岛连留在最后的那三万圆都没有了。这笔款子,原是付出了极为苛刻的条件,从街头的高利贷公司借来的,从此身体被绑得无法动弹;可是,这笔三万圆的款子经不住又打了数天的牌,结果又全部输了出去。不仅如此,过去积欠的赌债,又增加了一大笔。

为什么意志如此薄弱呢?川岛不仅对自己哀叹,而且又生出了无情的厌恶。从别人看来,自己的所作所为,完全是超出常识之外。别人一定嘲笑自己,既不知道年龄有多大,又不小心,只是呆头呆脑。所以,他绝不把心事对人言讲,只是有苦自家吃。

尤其是最后的三万圆快输光的时候,照例又出现了自暴自弃的念头。最初还是滨冈鼓励他打牌,自己也对自己说,这是最后的一笔款子了,无论如何不能输光,要在牌局上好好应战;然而,一场一场输下去以后,气力、精神全都丧失了,眼前一片昏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川岛呆然自忖,这样下去,是自杀,还是去偷去抢呢?一个知己也没有。妻子也如同路人,而且怀有敌意。她绝对不是同甘共苦那种类型的妻子。如果知道了这些事情,一定大发脾气,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喂,川岛先生,总要付一些吧。”

由于川岛想得出神,站在楼门口的鹤卷皱起眉头说道。这个人一皱眉头,像貌就显得阴险。可是,他就凭着这张面孔,讨上了职业女性的喜爱。站在他身边的那女人,无论怎样看,都是欢场人物,大概离不开鹤卷了。

“是这样的,碰巧今天的手里不大方便……”

川岛苦着脸说道。

欠给鹤卷的赌债已有三万多圆。这都是最近新添上去的。

“真麻烦。其实,我是想到大阪去一次;这样吧,你给我筹出去一趟的旅费。”

鹤卷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去一趟的旅费,一定是指这女人在内。所以他才把她带来。

麻雀牌桌上欠下的赌债,鹤卷竟然带着女伴追到衙门来,川岛大为不满;可是,赌债本来应该当场清付,既然拖延不付,就是自己首先违反了规矩,鹤卷追上门来,也没有办法反对。这一次要债,如果是普通的借款、物品的账款、饮食店的账单,都还可以再拖一阵,唯独这笔钱,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下去。

鹤卷的女伴根本没有向他行礼,只是默然站在一边,没有一丝笑意。川岛更加感到了压力。

“川岛先生,总要付给一些吧!”

鹤卷的语气文质彬彬,其实是决不罢手。

衙门的大门口不绝有人出出入入。川岛感到所有的人都看到了自己的可怜相,简直无法站下去。

“请等一等。”

川岛想起来,可以再向上一次放款给他的警卫员试一试。

“我一定想办法。”

鹤卷听了,似乎是认为钱已到手,双眼明亮起来。

川岛那时已经向正在站岗的警卫员,打听上次放款给他的那个警卫员有没有到。警卫员是昼夜轮班制,有人上班,有人休息。幸亏那个人正在地下室,川岛像是抓到一根稻草,连忙寻上前去。

“没有办法可想了。以前借的钱,你还没有还呢!你还得出来吗?”

放高利贷的警卫员被川岛叫出来以后,并不和气地说道。

“不要紧。发了年终酬金,一定全部奉还。现在是远水救不得近火,怎么样,再借一万圆,这个月发了薪就还。帮帮忙!”

川岛说时几乎要下拜,并且取出自己的名片来,准备在上面签字划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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