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路过来此,身穿工作服的田所,硬是强调要川岛还债,这是川岛在刚一见面已料到的事,他明白,田所不拿到钱,是不会走的。

田所的话,川岛越听越讨厌。说什么看见你洗手不打牌了,本来不想再追赌债,只是因为你已经付了别人的欠款,而我这一份最多,所以非给不可;说得好听,实际还是要钱。

川岛似乎已经认清了田所的本性,同时又觉得,眼前这一场屈辱,与衙门里的同事加藤和横井所表现的侮蔑不同,田所给予的是暴力的屈辱感。

川岛对于田所的话,一时无法还嘴。对于衙门里的同事的嘲笑无法还口,只是由于生性怯懦,而这一次对于有一半横蛮的田所,生出了恐怖感。假如田所在这里动起手来打人,那可怎么办?大门口前,人来人往很多;现在,许多同事正出出进进。如果田所一时动起蛮力,把他打得或踢得不亦乐乎,那可是当场出丑。川岛的眼前不禁泛出了一幅在人堆里被田所殴打、而同事们伫足观看的景象,这样一来,打麻雀牌输钱的丑事也就完全暴露出来。堂堂一名副课长付不出一名建筑工人的赌债,而且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殴打,一经传出,非被解职不可。

川岛对着满脸不高兴的田所,勉强堆出笑颜:

“田所先生,实在对不起。其实,我也很想早一点还清,可是事情很不凑手。这里有七千圆,今天就先拿这样多回去,好吗?”

说时,几近哀求。

“没有钱,就不该去赌!”

田所说话依然带刺。不过,说是这样说,面色似乎好了一些。

“那么,今天就拿这么多吧!”

川岛的危机过去了,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背朝着田所,从内口袋的信封里掏出钱来,把从明友社借来的两万八千多圆,留下两万多放回去,然后转身把七千圆交在他手里。

田所立即泛出了笑脸。

“我很清楚你的情况,不过,听说你已经付了鹤卷和近藤的钱,我心里就觉得也该付给我。这样,我就把我欠给别人的钱,还一部分了……”

“实在对不起。”

脱离了丑态的川岛,不知不觉向着颜色稍霁的田所鞠躬致意。

“喂,川岛先生,剩下的钱,什么时候付呢?”

田所问道,这一点,又与鹤卷和近藤不同了,而且带着高傲的微笑。

“只要付得出来,一定尽量快一些。”

川岛没有特别说出日期。他觉得,只要这样说了,田所会接受的。

“好吧,麻烦你了。”

田所顺手把七千圆钞票往工作服的大口袋里一塞,高大的身体正要举步,突然又想起了什么:

“喂,川岛先生,你不去打牌,滨冈的夫人可怪寂寞呢!”

说时,投过了一丝浅笑。

川岛红了脸。田所的揶揄式的话,有如一拳打到心脏,眼看着血管都暴露起来。

急促之间,他回不出话来;这个时候连信口开河,说一声“是吗,那么,请问她好!”或者“等我有了钱,就到她那里去打牌!”都不会了。

川岛像是逃跑一般,向大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望见田所的巨大身体,慢慢消失在人堆里。

川岛连自己都深恨自己。不但被敲诈了钱,还让那一个人如此侮辱。

田所分明是自诩。很久以前,田所就已经十分注意,加代子对于川岛似乎颇有好感;刚才从他的话来看,分明是说,没有第三者打搅,他可以一个人霸占了。

川岛最初觉得委屈。可是后来,又认为田所的话并不完全是揶揄。加代子感到寂寞,说不定乃是真实情况。

川岛回想了一下过去的事。这样一来,加代子与自己面对面时的动作、表情、话语、笑脸等等,一一重新出现在眼前,尤其是当她求自己帮忙的时候的情景,就更难忘记。

田所所说的加代子的事,可能并不是扯谎。川岛渐渐这样想,田所一定是知道了此事以后,嫉妒心起,不觉在言语中透露出来。这样一来,一直为了债款而愁冒苦脸的他,现在想起了加代子,不由得感到一种苦中有乐的清甜空气。吸进身体之内,真是精神百倍。

早一点到加代子那里去吧!找一个田所和鹤卷不去的时间,悄悄地去找她吧!

只是,以前去她家是为了打麻雀,借口等其他的牌友,早些去向她谈话。现在,牌已经不打了,也就没有再在滨冈不在家时去找他的妻子的理由。只要能够找一个勉强说得上来的理由,今后,想去看看她。

不过,回头看一看自己现在的情况,这种欲望还是暂时压一压的好。

田所走了以后,川岛还是不断有此预感,鹤卷和近藤,不久还要在衙门的大门口出现。他们既然尝到甜头,跟着就要经常随脚走来。

预感果然不错。付款给田所后,又过了三天,鹤卷又由那个女人陪伴着,把他找到衙门的大门口。

鹤卷带着那份知识份子的面孔,表现出困惑之色。

“川岛先生,我现在很为难。现在想去大阪,可是连零用钱都没有。你手里有没有一万圆方便?要得紧,实在对不起,碰巧我手里太窘!”

说话时,声音倒很清脆。

川岛一看到陪伴鹤卷来的那个女人,就更加为之不快。为什么鹤卷不自己来呢?这个女人连一声都不招呼,只是默然站在一边,阴阴沉沉的,令人讨厌。

鹤卷手头很窘,大概是事实。那女人穿的和服,跟上次完全一样。不但连花样颜色都褪了色;从胸前、袖口露出来的里面衬衣,也不干净。

川岛没有办法,结果又付了鹤卷三千圆。说要去大阪,分明是撒谎,实际上和那女人过日子的钱都没有。看样子,鹤卷是不告妻子而别,和她住在一起。

第二天,近藤眼睛一眨一眨地又出现在衙门的大门口。

“川岛先生,有五千圆吗?”

脸色甚坏的近藤,低声说道。照样是黏着不走。结果,又是拿去了两千圆才了结。

川岛回到办公桌旁,抱头而坐。今后,鹤卷和近藤一定是轮流来要债,真让人头痛。早一点把债还清,就不会有这么痛苦。如果能找到一个地方,借一笔大款子,给他们的债一举还清,是最好的办法,可是找不到这样的关系。再到另外的小额放款商去借,看样子,也不会成功,自己也没有那种气力。

到了月底,到底该怎么办呢?

两笔从小额放款商那里借来的钱必须要还。还有,从警卫员那里借来的钱也须要还。另外,说是过四五天就还的,从下属那里借来的钱,到了发薪那天,也一定要还。不还,就丢了面子。

但是在月薪方面,由于在会计课预支了很多,每次发出来的薪水口袋里,还能有多少钱,自己也没办法估计到。无论如何支配,无法还债却是一定的了。想到这里,不觉一阵头晕。

寄往家乡去的快信,始终未见回信。家乡的人一看到别人的弱点,就加以轻视,自己既然三番二次催促帮忙,就一定招到别家的嘲笑。很想三文不值两文,把那一片山林卖出去,但是看在人家的眼里,想必是认为荡尽遗产,至为不孝。家乡的人对于不孝者向来有很大的反感,所以,他们的帮忙,到底有多少诚意,也很难判断。

而且,如果那片山林的地势好,也许有人争买;偏偏它座落在两山之间的山谷中,村里的人都不愿意要。正是因为这样,贫穷的父亲才有这么一块地留传下来。

想到这里,川岛就更颓丧。

如果自己的工作是掌管钱财的,多少还有些工作上的便利,加以通融,可是,工作与钱财业务完全无关。既然与商号没有来往,就算向有来往的同事提出帮忙的要求,也办不到。

鹤卷和近藤第二次又来了。按照上一次的经验,田所必然随之而至。川岛一想起田所的模样,身体就不觉一阵冰凉。

田所这个人不同。他暗中在与加代子的关系上,对川岛怀有敌意。他不是来追普通的债款。怀有这种敌意的田所,说不定会使用他的大手,展开暴力行动。

川岛暗中害怕的事,只过了两天便出现。田所果然来到了衙门的大门口。

他的打扮还是同上次一样。似乎是已经认定,用这一身打扮对付川岛最为有效。

川岛收到传达室的电话,知道田所来见,已经把一万圆钞票抓到手里。从新宿区小额放款公司明友社借来的两万八千圆,付了这一笔以后,只剩下一千多块了。上一次付了田所七千圆,现在又付一万圆。五千圆则在这四五天间,分头还清了同事间的临时通融,转眼间耗光了。

“哎呀,真不好意思!”

田所被川岛带离大门口,又来到上一次站着谈话的地方。

“你也相当辛苦了!不过还要辛苦一些日子。到了把我们三个人的赌债还清的时候,你也就会心情舒畅了。照这样看来,还是尽早把鹤卷的钱,把近藤的钱,把我的钱,还清楚才好。”

眼看田所走到人堆去的背影,川岛猜到了一件事。田所为了要债,先把鹤卷和近藤派来。一开始,田所不来,而让其他两个人先来,用的是巧妙的策略。

关于售卖山林的事,家乡还没有回信。

到底是乡下人,做事真笨。已经在信上讲明,要求紧急处理,而乡下人偏偏万事慢吞吞,连回信都不来一封。

川岛那天白天走到附近的电报局,给家乡打了一封问讯电报。电报一到,不论乡下人有多么慢性,也总该忙一阵子吧。打电报的日子,已经是六月二十三号。这个月过得真是飞快。那个时候,很想找一个什么藉口,乘坐夜班火车去一个地方,住一晚上再回来。

出了电报局的他,心情似乎松爽了一些。在这种心情中浮现出来的人影,是滨冈的妻子加代子。五六天前,田所第一次到办公署来时讲的话,在头脑里始终留着奇怪的魅力。

没有事儿去找加代子,有些不好意思;现在,则一心想去会上一面。滨冈白天出去办公,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那个家,白天绝对没有客人。那个还没有领牌的麻雀馆。

川岛想到,不妨对加代子这么说,好久没见,今天正好路过这里,进来看一看。这样,就可以做为登门的藉口了。回来办公,时间也许会迟一些,如果只是迟到一个钟头,可以向课长解释为在外面遇到亲戚,多谈了些话,就此交代过去。这十年来,一次也没有迟到过,也从不托词不上班,这是上司和同事们一致公认的事。他这个人很守规矩。但也正因如此,却换来了别人的轻视。

川岛上了的士,连声催促开往大久保。时间不多,不快不行。其实,为了急于见加代子一面,更觉急躁。

川岛想像着,在大门一声召唤、加代子出来应门时的情景。一看到他,必然是愕然呆立。开始是睁大眼睛,马上就转为展颜一笑。……

一定是像往常一样,加代子先把他招待到楼下喝茶的地方。她虽然是一个人在家,却像往常他等待客人打牌一样,高高兴兴请他入座。

见到加代子,要仔仔细细打听一下田所的事情。她平常就像不大喜欢田所跟她乱开玩笑。不妨听一听情况,给她出主意。她一定也愿意商量,两人一块动动脑筋。

川岛怀着愉快的空想,坐在的士里,心在跳动着。……

车子在滨冈家的路口停下。街角是一家肉铺。挂着红红白白半边牛身和猪身的柜台前面,有两个人戴着白厨师帽,抽着香烟,望着这边。

川岛下了汽车,三步并成两步,站到滨冈家的门口。

一看,全部玻璃窗都关上了,连二楼的窗子都没有打开一扇。如果有人在家的话,为了阳光和新鲜空气,总应该打开几扇窗子。

不在家!川岛这样想。

呆立了一阵,还是按了门铃,试一试。等了一分钟,里面没有反应。

也许是去买东西。川岛又一连按了三下铃。连里面的铃声,都可以听到了。然而,还是没有回声。

川岛无奈,打算回去了。不过,好不容易来一次,还是舍不得走。

绕到后面去看看。这户人家,大门口面对马路,后面与邻家之间还有一块小空地。邻家是一所小型公寓,没有人影。

公寓虽然没有人,川岛在转入后巷前,先回头张望了一下,马路的对面,与加代子的家斜对五六户人家的地方,有一家香烟店,一个戴眼镜的老太婆,正在望着他。大概是从刚才在大门口按铃的时候起,她已经盯望了。

川岛有些不好意思,急步转入后巷,站到她家的后门。后门是窄窄的两扇纸门。从那里走进去,就是厨房和储藏室,再往前就是客厅。川岛很清楚。

他很仔细,先试一试纸门,果然不出所料,门是关的。不过,他发现这两扇门已经相当旧,中间也有些关不拢。里面只是简简单单地

插着一个铁门栓,门既然松弛,铁门栓也“嗒——嗒——”地响。

川岛很想把这铁门栓摇下来。像偷入人家那样,潜进客厅,等待不久即回家的加代子。她一定是到附近买东西去了,等一下就会回家。她既然不知道他已经偷偷摸摸进来,当然要大吃一惊;那是多么有趣的事。

终于,摇松了的铁门栓又分开一些。川岛从门缝探进手去,把铁门栓完全推开。

川岛把门“呀——”地一声打开,向里面刚刚迈了一步,只见暗黑的阴影中站着一个人,不由得“哎呀——”一声,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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