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玫瑰卤（捉）

鎏金宝鸭炉里了梅花饼，落地罩旁垂下妃红绉绸帘，暖阳透过棱格玻璃窗，暖融融夹了丝丝冷香气，明沅身上盖了大红刻丝薄被，只觉得屋子里碳烧得旺，伸了胳膊张开手，掌心里密密一层汗。

靠南边大窗的罗汉床上，两个穿了绯衫儿白绫裙的丫头正打络子，一个拿手撑着线，一个抓了满把的丝绦翻绕过去打双燕结，丝绳儿穿过半圆扯紧了打个结子，抬头看看床上睡的娃压低了声儿：“六姑娘真抱到太太身边养了？”

冰纹格的窗子开了半扇，窗边种了两株叶片肥厚的芭蕉，靠着廊边夹道种了三株粉杏花，叫熏风一漾，飘了落花进来，零星星撒在丫头们的白绫裙儿上边。

两个都松不开手去抖落，一个手指头还绷紧了丝绦，用手肘去捅捅另一个，见她还低头翻弄彩绦不抬头，凑过去轻声问：“你姐姐在太太屋里当差的，可听甚了？”

那丫头只顾低头做活计，叫问的急了，眼睛往屋外头看，静悄悄半人声也无，先发问的道一声：“太太歇晌呢，外头哪还有人，喜姑姑是不是带了采薇姐姐往睐姨娘院里收拾东西去了？”

叫采菽的丫头抿抿嘴儿了头：“是三姑娘要抱来，便是老爷也无话，那一个再闹也没法子。”

先头那个话的头道：“睐姨娘再宠，怎么比得过三姑娘去。”两个着彼此眨眨眼儿，又看看睡着的明沅，见她没有要醒的样子，放下手里活计探头一看：“六姑娘倒乖巧，睡了半日也不吵呢。”

“来那日也只睁了眼睛四处看，哭都没哭一声。”采苓把络子打了结摆在细竹筐儿里，伸手掸一掸裙子上的花瓣，见明沅还闭着眼：“怕是得摇醒吧，再这么睡夜里得闹觉了。”

颜明沅适时睁眼，打个哈欠，腿儿才动了一下，两个丫头立时笑着迎过来看她，见她醒了笑问她：“姐儿可睡饱了？”

颜明沅头，被两个丫头抱起来，见她一脑门是汗，赶紧绞了温毛巾，一面擦还一面伸手到衣裳里摸她后背有没有汗，一摸是湿的，赶紧拿了软布给她擦。

“拿蜜卤子调水来给姐儿吃，再不能着了风。”颜明沅乖乖趴在床上，由着丫头自后背塞了软巾进去，她本来不喜欢别人碰她，可看看两个丫头不过十三四岁就要做侍候人的活，要真的有不好，还得受罚，也就由着她们摆布。

擦了汗，又漱了口，采菽端了个梅花盅儿上来，水里搁了玫瑰卤，冲泡开来上边还浮着细碎花瓣，蜜滋滋带着玫瑰香，明沅一气儿喝尽了，接着就呆呆坐着，不知道要干什么好。

她是从姨娘院子里叫抱过来的，生下来混混沌沌，直到将要两岁了，脑子里还迷迷蒙蒙的，别的娃儿已是会话了，她还张不开口，看见什么觉得似曾相识，却只是不出来。

连她这辈子的亲娘，都觉得她是个傻的，好容易怀上了孩子生下来，是个女儿也就罢了，总还能教的讨人喜欢些，哪里知道竟是个傻子，看东西听东西都慢一拍，颜家可不缺女儿，若是个傻子，她这辈子便出头无望了。

把这事儿瞒得死死的，不叫丫头出去乱，只女儿还不会学话，身子也弱，吹了风就要生一场病，连上房也没去过几回。

颜明沅哪里知道自己处境，二十多年的记忆还没理清楚，脑仁生痛，每天睡醒了就是呆坐在窗前，跟塞了一团毛线似的，却怎么也扯不着线头。

等她想起那场车祸，想起自己已经死了，把过去跟现在串联在一起，这才一知道自己的处境。

她没那么好运投胎到千金明珠身上，她是个庶女，亲娘是个丫头，家里还有好几个姨娘，她也被抱出去见过几次亲爹，却没拿她当一回事，女儿在古代不吃香，认清楚现实她下定决心要好好过的时候，那边亲妈又怀上了。

她再想伸手要抱要亲，撒娇作痴装个女孩模样出来，亲妈捧了肚皮当作凤凰蛋，怕她傻子力气大，把肚里头的哥儿弄没了，叫人不许再把她抱到屋里去。

明沅本来就没办法把这个女人看成是她的亲妈，等她生出儿子来，一时之间院里热闹的翻了天，母凭子贵，从三间堂屋的靠墙屋子，挪到院里去，比原来的院子大的多，还有花有树有暖阁，屋子里流水一样的抬进东西来。

这下她这个头生女更不惹人眼，明沅初时还当是真不拿她当回事，后来才知道，姨娘身边配多少人是有定准的，这个儿子怀得艰难，生下来虽然换了大院子，又给添了人，还是人手不够用，把女儿身边的养娘要去了侍候。

剩下两个丫头哪里懂带孩子，冬天就怕她冻着，屋子里碳倒是烧得足，哪知道真把她热出汗来，孩子骨头软，两层被子一压根本挣不脱，她烧得脸上通火背过气去，大病了一场，这条命差又一次断送。

嫡母就是捏住了这个，狠狠踩了亲妈一脚，派来嬷嬷拿斗蓬裹了明沅抱出来时，她哭的是女儿，口里叫的却是男人，哭天抹泪，一句句的哽咽，就是没来看看明沅。

她闭了眼睛不愿看这番作派，叫抱到上房的时候，那个抱她来的嬷嬷却道：“都六姑娘呆，我看她心里门清儿，走的时候都阖了眼不看睐姨娘呢。”

她只作懵懂，等嬷嬷让她叫太太，才学舌叫了一句太太，嫡母伸过手来抱一抱她，明沅两只眼儿盯住她看，见她生的端正大气，长眉毛鹅蛋脸，还对着明沅头。

明沅把头一歪，抿出一个笑来，让她勾脖子抱人她做不到，也只能笑了，谁知道这个笑却讨了纪氏的欢心，摸摸她的头发，细细嘱咐了吃食，又把她安排在西暖阁里住，原是等病好了再回去，可她一直到病全好透了，也没有被抱回去的苗头。

听丫头们的口气，她多半儿是要留下来了，可进了上房也不定就是铺开了青云路，她原来也看过几本宅斗，都是看了一半没下文，太费脑子，一个计谋转上七八个弯，她看了后边就忘了前边，从来也没仔细看全过。

可她却看过红楼梦，庶出的抱养是个什么样子？过得好了是个探春，过得不好，只怕是个迎春。

她心里感慨，两个丫头却怕她气闷，拿了一箩筐东西出来逗她：“六姑娘，咱们玩贴花儿好不好？”

明沅还是头，带着肉涡涡的手指从箩筐里拿出绣好的花，有牡丹有山茶，朵的大团的，女孩们的游戏就是认这些花，看的多了，下笔描时心里有个样子。

她乖乖翻着那几块花片，两个丫头却守了她，一时又问她要不要喝蜜，一时又问她要不要吃饼子，明沅自从在亲娘那里撒娇卖萌没讨着好，就再不肯做这些了，她安静着听话，这些丫头还待她更好一些。

调过来侍候她的嬷嬷三令五申的叮嘱：“六姑娘性子静，有甚事须你们先想着，渴了饿了不等她就该先问。”

她睡觉睡得热出汗，这两个丫头才这般急，虽是在嫡母这里养着，这一个多月也不曾见过几面，可到底没有亏待她。

明沅生了一场大病，吃药吃饭都听话，屋子里一个嬷嬷四个丫头见她这样乖，的人儿皱了眉头还自己捧药碗，俱都可怜起她来，对她倒都很关照，喜姑姑还抱了她，她是个能吃苦的。

采薇采茵不在，却叫两个的看着她，也不知道是为着什么，明沅又埋头翻了翻花片，听见夹道上有脚步声，伸了细脖子站起来扒着窗往外看，见是喜姑，身后还跟着采薇采茵两个，扔了花片，冲喜姑姑张手要抱。

她这些日子也算回过味来，她不过才三岁大，学孩子撒娇做不来，却能对人笑要人抱，托了亲娘的福，她生的不坏，屋子里有面镜儿，照见她脸尖眼大，眉毛细绒绒，头发虽然还短，却长得密，连喜姑姑都她是个美人胚子。

明沅看见了不高兴是假的，可静下心来一想，她看的所有的书里，嫡女主角，那庶女就是反角，庶女成了主角，那嫡女嫡子就都是坏蛋，她不想在夹缝里生存，而几乎所有的，长得越是好看，以后招惹的是非就越是多。

喜姑姑一把抱了她，问她睡得好不好，吃了心没有，闷不闷，感情都是处出来的，明沅对喜姑姑也比对自己这辈子的亲娘要更有感情。

见她一直头，喜姑姑细细摸了她的头发：“姐儿往后，便住在正院了。”明沅话的少，却是个心里明白的孩子，一句完见她两下头，就知道她晓得意思，转身吩咐起衣裳物件来。

到纪氏歇好晌午觉还有些时候，喜姑姑亲自给她梳头，换过新衣裳，短头发扎了两个鬏，还掐两朵杏花插在发间，又教她：“我们姑娘这样乖巧，太太一定喜欢的。”

明沅抬头看看她，咧嘴一笑，半边梨涡儿打着旋，趴在喜姑姑身上，叫她轻拍拍背，听见对面有丫头出来取热水，嘱咐采薇一句：“去瞧瞧，可是太太起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