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哥儿跟明沅两个上午玩了半日,早早在纪氏屋子里的碧纱橱里躺好,纪氏一句话不曾完,跟澄哥儿挨着头将要睡着的明沅一个激灵,那子睡意全跑光了,好容易忍着睁眼,屏住呼吸听明潼开口。

屋子里头静悄悄的,只听见这个嫡姐轻轻一声笑,落珠似的开了口,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娘娘可记着,澄哥儿学走路?”

明沅不知所以,只知道那一声笑,笑的她牙齿打颤,明潼接着:“他时候是个急性儿,不会走,就先想跑,还不许别个扶了他,松了绳子儿叫他摔一下,往后他可敢撒过手?”

明沅听她的大气都不敢出,走路摔一下多一个包,睐姨娘这样的叫摔一下,可不是破儿皮就算完的。

“娘就是太稳了,稳得这些个姨娘不敢不老实,全都夹了尾巴装相,哪一个是真老实,哪一个是九转狐狸精托世,不抬照妖镜,怎么分辨得出来?”明潼得这几句,好似了再平常不过的话,抬手握了茶壶把儿,给纪氏添了一杯蜜水。

纪氏略皱皱眉头,看看女儿一张青葱脸,思想起来并没有把这后宅里头的事露给她看,可女儿打就聪明,见一知十,怕是窥到了端倪,怪不得她怀了这胎,明潼喜成这样。

她心里一酸,伸手摸了女儿的脸:“你这孩子,怎么起这些来了?”到底还是委屈了女儿,可女人立世本就不易,那些放赖使刁的手段哪个不会,得个母大虫的名头,自个儿咽了苦果便罢,拖累的却是子女娘家。

纪氏抚了明潼的脸庞:“自你会开口话,娘就知道,娘的大囡囡是个不俗的,可女人在世,不能不俗,守得贤名,才有好日子过。”

不是亲母女,哪里得出这样的话来,纪氏这一句,却是把当女人的难处一言道尽了。她摸着女儿的眉毛,自明潼从宫里归家,便不再修饰,时候一长,倒长的比未修之前更加浓长了。

“你心里怕也是懂得这个道理的,若不然,又干什么修了眉毛去。”纪氏长叹一声,明潼见她破,抬了脸儿,目光一片莹然:“娘,为甚男儿在世就能三妻四妾,女人家就该循规蹈矩?”

纪氏无话答她,一室静默,隔得半晌,明潼道:“旁的便罢了,睐姨娘这番不跌跟头,我再不服气。”

母女两个这番私房话,一字不落的听进明沅耳里,她紧紧手指,古往今来,哪个时代都不容易,便是千年后,女人过得也比男人艰难的多。

她想到沣哥儿嫩生生的脸蛋儿,翘着粉红指尖尖的手指头,睡梦里还咧着嘴儿乐呵呵的笑,就算罚了睐姨娘,也只盼着别沣哥儿出手。

明沅知道什么是捧杀,可她什么也不能,什么也不能做,明潼这个局,怕是从穗州回来前就已经想好了的。

怪不得这么给她脸,给她大院子不算,屋子里那许多好东西,还肯让睐姨娘抱了自个儿回去试衣裳,又是给她送东西,又是给她送钱,等的怕就是她翘起尾巴来。

明沅早就知道一些,原来只当是纪氏授意的,可听这母女俩话,竟是明潼做的事,她心里吃惊,身子又不敢动,不知不觉用足了力气,等她觉得胸口气闷,这才发觉自己浑身紧张,两只手紧紧握成拳头。

但凡不太傻的,怕是都能瞧得出这份意思来,可偏偏睐姨娘真的这样傻,连安姨娘跟张姨娘都躲在自个儿屋子里头不出来惹事,她还真当这样的好事能落到她的头上。

安姨娘自不必,明湘一回老宅就“病”了,躺在屋里整日不出门,连安姨娘也借了女儿的病,央求着免了她的请安,“一心”照顾女儿。

张姨娘怕是在看风向,等明洛往上房来了几日,也跟着着了风寒,两个都叫拘在屋子里头躲病。

明沅原来要去探病的,她生病的时候,就是隔着帘子,几个姐姐也都来看过她,纪氏却挥手就免了,是怕她过了病气来。

这两个姨娘怕是在纪氏手底下讨生活久了,也懂得眉眼儿高低,偏偏睐姨娘不知好坏,非要往那枪口上撞。

明沅来的地方有句流行的话叫不作不死,可不就是这么个理儿,若是她老老实实的,不打那个嗣子位子的主意,纪氏如今哪里空得出手去教训她。

明沅的心思拐到拿银子收卖人心给纪氏下毒上,接着又赶紧摇头,这可不是她看的那些脑残电视剧,那给明潼给睐姨娘钱又是因为什么呢?收买人心?

她半个能倾诉的人也没有,不能不能动,身边连个贴心的丫头都没有,更不必警告睐姨娘一声,让她收敛些,不论怎么样,沣哥儿总是无辜的。

明沅满心猜测,后面几日连饭都少吃,正逢着吃三天寒食,纪氏见她没胃口,摸了她的面颊:“儿家哪里作得怪,才少用几顿,立时就瘦了,叫灶上给炖个奶鸡蛋来。”

像是炖蛋,可里面放的不是水,是牛乳子,还加了糖,炖的嫩嫩的甜甜的,纪氏看着明沅吃了,头道:“这才是,便是厨房里头不变通,你们就不会变通了?”

又吩咐了日日给她炖一个当心吃,连着明湘明洛那里也一并得了,当嫡母,她是再挑不出错来了。

明沅自问要是换成自己,肯定没她这么大度,这等于是养着三的孩子,还养的这么细心,不吃了不喝了,穿多穿少,她都要关心。

她抬眼看看纪氏,她知道纪氏不容易,可睐姨娘也是叫亲妈给卖了的,不过是个蠢人,短视肤浅,联手挖了坟,她不会不跳,怕是跳进去摔破了头,也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掉进来的。

明沅低了头不敢话,等到夜里喜姑姑哄她睡觉时,也觉出她的低落来:“姑娘愁什么?”人儿一天都不曾笑,喜姑姑拍了她的背哄她:“可是肚里吃了冷食不惯,等明儿就好了。”三天寒食,到后日便能吃热食了。

明沅胸口这口浊气吐不出来,她在正院里头出去不去,睐姨娘竟也借口沣哥儿夜里睡不实,夜夜闹觉不往上房来请安,便是想要警示她,也无法可想。

战战兢兢时刻等着另一只鞋子落地,她还当要再等很久,哪里知道没出一天,睐姨娘那里,真的闹了起来。

寒食节自来就有送节礼的,安姨娘家里送了枣泥青团子来,她还往纪氏的上房送了些来,张姨娘本地没亲戚,也花了银钱叫厨房造了些寒食饼分送。

睐姨娘的亲娘江婆子却没带礼盒,而是带了个本家姨妈进来府里,是姨妈,进门却不知道低头,眼睛闪闪烁烁四处看。

二门上的婆子眼睛尖,看见人过去,嘴里就嘟嘟起来:“那不是前门烧香的师婆子,怎么往咱家来了。”

等睐姨娘的落月阁里飘出香来,下人就报到了上房,不独纪氏明潼在,连颜连章都在,纪氏还训斥一句:“便是有些烟也罢了,沣哥儿那头还有奶妈子,总不好叫她吃了冷的。”

等听见仿佛有个师婆子进得二门来,颜连章立时皱了眉头,他自来厌恶这些,纪氏见他皱眉,半含着宽慰:“着人叫她收拾便是了。”

不一会子被派去的婆子却急慌慌回来了,里头在烧符,纪氏慢了一步扶着腰撑起来,颜连章已是按住了她,自己迈步往落月阁去。

纪氏见他出去,立时松开扶腰的手,她兀自不信睐姨娘能有这样大的胆儿,不过放开了手去,她竟能做下这事来。

明潼这网撒下去这样久,再不捞,鱼就该跑了,到底紧紧手指尖,眼睛一扫,安姑姑一个激灵,迈了腿儿跟上前,过得会子她又跑进来,附在纪氏耳边了好长一段话。

明沅捏着个彩蝶风筝,把那细竹骨儿都给捏弯了,纪氏只眉毛动了动,靠了锦绣垫枕:“既处置便罢了,多收拾些东西送了去,老爷在气头上呢,晚着些再把她接回来吧。”

索性不是蠢到了家,颜连章赶过去的时候,那个师婆一口把烧的符全吞进肚里,颜连章只翻出些符灰来,都烧成了灰自然作不得明证,睐姨娘抖着身子哭,还是江婆子,拉着她跪到地下,哭沣哥儿夜里常常惊哭,恐是清明开了鬼门,这才烧道儿灵符,让他夜里睡得安稳些。

纪氏听见这样,便知道颜连章是信了七八成了,只怕他怎么也想不到,睐姨娘烧符是为着做甚。纪氏忍得半晌,缓缓吐出一口气来,烧儿灵符?哪个女人会信!也只有男人,才真当成一回事了。

睐姨娘又要院子又把沣哥儿抬起来往后就要当嗣子,一样传到颜连章耳朵里,无知妇人信些旁门左道尚可,这些话就是心大了,这才发落了她,打发她到庄子上去。

等颜连章气冲冲的回来,明沅立时埋了头,把一地的家具一件件摆放起来,这里添一个花木绣墩,那边添一个衣裳架子,认认真真的玩起办家家来,发落到庄子上去,让她松一口气,既没打也没骂,却不知道沣哥儿怎么办,纪氏绝对不会让沣哥儿也一起跟了去。

颜连章气的捶桌:“我看,把沣哥儿先放到安氏那儿养些时候,往后的往后再!”纪氏眉梢都没动一下:“这是怎的了,老爷生这样大的气。”

颜连章摆摆手:“我晓得你精神浅,无力约束她,这么个祸头子不能摆在家里,今儿是烧符,明儿还不打人?在穗州旁的没学着,倒学了这个!”

“叫她思过三个月罢。”纪氏伸手给颜连章倒了杯茶:“老爷也不必气,风气所致,她能有多大见识,我看往后便是年节,这些个妾室的亲眷也少进宅子为好,好好的,倒给教唆坏了。”

颜连章头应承,才要话,厮运来在外头报三老爷请了他去,他也不戴帽子了,走时还一句:“且幸没叫北边知道,这俩口子不定出什么魔怔的话来。”

纪氏面上带笑:“老爷辛苦,我娘送了鲥鱼来,夜里我亲手做鲥鱼脍索面罢。”颜连章听她这般,气儿消了大半:“不必你动手,总归腥气,叫灶上人做了便是。”

纪氏一路送到大门边,眼看着丈夫出了垂花门,这才转过身来,瞬时收了脸上的笑意,冷冷打量了安姑姑一回,安姑姑心知不好,腆了脸笑起来,见纪氏一抬手,赶紧着上去扶,她却把手放在情胳膊上。

安姑姑一下落了空,这回却是实在打实的慌了神,半弯了腰跟在纪氏身后,一脸尴尬笑意:“太太,这我真是不知。”

纪氏才刚收住的笑脸,又扬了起来:“除了安姨娘,后院也确没个妥当人了,只明湘病着,怕不好挪过去吧。”

纪氏话音才落,安姑姑咧了嘴道:“不碍不碍,昨儿去看四姑娘,还已是大安了。”这样的好事,再不能落空,纪氏头:“那好,你再跑一趟,把这事儿同她分一回罢。”

安姑姑恨不得生了翅膀赶紧飞到侄女儿那里,把这好事告诉她,一面笑一面退出去,在院里的廊道上还能持得住,等到垂花门,拎了裙角出去,一路抑不住的笑着往安姨娘那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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