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籽下了一整日,到夜里还不住,打得窗框噼噼啪啪作响,明沅自来睡的熟,帐子一放下来便是她的天地,枕在软枕上,这会儿也觉着叫吵得没了困意,挨着榻脚给她守夜的九红听见她翻身问道:“姑娘可是要茶?”

“不要茶,你是不是叫这雪珠儿吵的睡不着?要是冷了,柜子里头还有被子。”明沅翻身冲着外头,拔步床是双层罩,榻脚上正可睡得一人,外头也用厚帐子罩住,睡在里边比睡在丫头房里更加暖和些,九红来了金陵两年还不惯这里的水土,一到了冬日里就轮着跟人换守夜,明沅房里自然比丫头屋子更暖和。

明沅睡的实,夜里事儿也少,这个活计很是轻省,她原想省了这个,叫几个丫头能在床上睡个好觉,喜姑姑只是不允:“这是规矩,再不能废,便是姑娘事儿少,她们已经快松了。”

明沅这才不再推,给她们加厚了被子,拿自个份例里头的棉花给丫头们做被子,她总没办法把这些丫头当作下人奴婢,一不高兴就能打杀,比猫狗还不如的东西,有吃的便也分下去给她们吃,有用的也给她们用,府里也不知从甚个时候起,就传出了六姑娘待人宽和的名声来。

九红听见她声音里没睡意,便撑了头对着床帐问:“姑娘今儿可瞧见成王了?”她到了冬天就恨不得缩在屋子里不出去,穿得愈多愈显得笨重,今儿待客便不叫她出去侍候。

明沅轻笑一声:“见着了。”到底还是姑娘,连明湘都忍不住伸头张望,两个姑娘透过穿格恨不得把成王从头到脚都看一回。

果然九红又问:“他生的甚个模样?”她只见过戏文里头的演的大官,头戴大红花的状元郎,再往上却不曾见过了。

“成王,成王生的像庙里的龙王像!”明沅这句完,九红“吓”一声,差儿滚下榻去,明沅咯咯一笑,她才恼了:“姑娘唬我!”着翻身不再问了。

隔得十二扇的山水大屏,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明蓁近人情怯,立住了不动,还是她们这些妹妹,你拉我我扯你的,先往那窗格里头看了一眼。

成王同她们想的俱不一样,明湘猜测他该是个斯文气书生模样的人,明洛却觉得他该是头戴玉冠的贵胄公子哥儿,明沅自来不曾想像过,打眼一瞧却露出笑意来,回身冲明蓁招招手,做了个口型:“大姐姐快来。”

明蓁顿步不过一瞬,提一口气拎了罗裙往前来,几个妹妹退开去,只留她立在窗隔前,透过细梅花隔纹往外看去,从在上首堂穿着玄色衣裳,两肩绣金龙团纹的便是她未来的丈夫。

成王生的高大,有些北人相貌,肤色微黑,看侧面只见一道浓眉,再往下是高鼻薄唇,若相貌自然不是白面文弱书生,也不是翩翩佳公子,要哪一型的,明沅能给下个定论,成王是硬朗形的。

明湘明洛都颇觉失望,彼此对看一眼,往后退出一步去,明沅还立在明蓁身边,睨了眼儿去看明蓁如何,虽则如今看着成王面貌并不出挑,可等他再年长些,才能透出味道来。

成王听见屏后衣裳簇簇,察觉出屏后有人,把着茶盅余光扫过,明蓁睫毛一颤,觉得才刚静下来的心,叫他一眼看的跳个不住。

成王分明看见屏后那一抹真红色,这样的宫缎衣裳,上月才差人送了来,面上并不露相,只借着把盏收回目光,侧过脸去似微微颔首。

明蓁面上飞红一片,这时节却没扇子掩面,只觉得他目光穿透梅纹格打在身上,不知觉便退了一寸,鞋子踩住了后裙裳,还是明沅假作扯她的袖子托了她一把,她这才回过神来,转身领着妹妹们回去。

明洛一路咬了袖子偷笑,明湘怕她出声赶紧拉她一把,明沅跟在明蓁身边,不过转个身的功夫,她便又面色如常,还冲明沅伸出手去:“那幅字儿还未写完。”

明沅由她牵了手,觉着掌心有些汗湿,微一侧目,分明瞧见才言谈如常举动自若的大姐姐,迎着风雪露出一段暖人笑意来。

明蓁写得了字,便不再逗留,明湘明洛两个却在院里躲懒儿,大姐姐一走,明潼又不在,她们几个索性脱了外头的袄子,只穿着单衣窝到罗汉床上,明沅睡在中间,两个姑娘一左一右挨着她。

一模一样的桃花纱衫,解了头上的金花挨在一处,外头天阴,里边却暖和,明沅还叫采薇抱了被子来,烘暖了盖在身上。

“这样好的地方,你平时就开了进来耍便是。”明洛原还嫉妒她得了好屋子,知道平日里楼要挂锁,这才熄了心思,偏过脸去枕在手上:“你们瞧见大姐夫没有?大姐姐生的这样好,倒有些不般配了。”

屋里没有旁人在,明湘性子也活泛起来,撑着手看向明洛:“可不能这些话,那是圣人定下来的婚事,天作之合。”

明沅两边看一看,捂了嘴儿就笑:“那是大姐夫,又不是四姐夫五姐夫……”她这话还没完,两个姑娘压上来呵她的的胳肢窝儿,三个人闹的把被子都踢到了床下边。

到笑的喘起来,才又能三手两脚的去捞地下的被子,拍打两下又盖在身上,几个人相互挨着,先还话,落后干脆午睡起来,蒙着被子睡的脸蛋泛红。

纪氏听她们睡在一处,也不招她们过来用饭了,吩咐厨房送了个烧锅子去,还许她们喝酒暖身子,夜里就睡在香洲里。

明沅还回自个儿的屋,明湘明洛两个住在楼里,外边沥沥雨声不断,冰珠儿砸了一地的白梅花,雪珠跟着雨一化,院前那一地的梅瓣贴在青砖石上,明湘手痒起来,给明沅又画了一幅院落梅图。

第二日天还未晴,因着过下元节放假,不必早起上课,明湘明洛两个便不早起,明沅却是早起惯了的,到了时辰就坐起来披上袄。

每日她去学里前都先把泡出燕毛的燕窝子细细剔过,送到纪氏那儿。临着窗起海棠灯,套上薄袄张头看对楼两个还睡着,也不知道昨儿闹得多晚,叫拎热水进来的采菽手脚轻些。

明沅洗漱完了把头发拢在肩上,采菽捧出白底梅花盅儿来,里头血燕已经泡好了,先用勺儿撇掉上边一层燕毛,再拿了银镊子把那细的精心挑出来,盖上盖子着人往喜姑姑那里送。

送到上房,自有丫头拿银铫儿炖起来,炖成糖水加进杏浆再呈上去给纪氏喝,她生灏哥儿的时候觉得血气不足,日日一碗燕窝断不得,明沅从喜姑姑那里听了,伸手把这活计接了过来。

明湘做鞋,明洛做包袋,她的手没那么巧,便只能在吃喝上下功夫了,喜姑姑正是这个意思,鞋子包袋总有用收起来不用的那一天,这日日要用的燕窝才最见长性。

挽了发系上裙套上袄,等那边急急起来,梳了头抹油调脂,往上房去时,澄哥儿跟沣哥儿都已经来了。

沣哥儿快三岁,正是惹人喜欢的时候,生的圆头圆脑,叫安姨娘带的性子憨实,见着明沅来就咧嘴笑,等几个姐姐都行过礼,伸手要明沅抱他。

昨天不曾见的明潼也没在,纪氏等那燕窝子送上来,吃了一口就叫情:“给大囡那里也上一碗,她昨儿受了风寒,再用些蜜姜丝,捂了被子发汗。”

余下几个女孩对看一眼,明湘先:“倒不知道三姐姐病了,该去瞧瞧她才是。”纪氏蹙了眉头:“贪凉爱耍,昨儿也不知道从哪儿摸了只折翅的麻雀来,冻得手脸都红了,跟着下人也该罚。”

篆已是叫罚了半个月的月钱,还半个字儿都不敢吐露,她哪里敢干站着等,明潼不许她过去,她就在月洞门边的漏花窗那儿立着。

眼看着那个年轻男人把姐儿堵在假山石里,唬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儿了,她快跑了两步,等绕过门边儿,便只有明潼立在那儿,她手里还抓着只麻雀,若不是冠云峰底那踩实了的雪珠,篆只当自个儿眼花了。

明潼是真生病了,躺在床上大被子蒙到鼻子下边,人烧得昏昏然,眼前一幕幕的红墙绿瓦,还有寿昌宫里那株经寒不败的枯枝老梅,倏地听见吱吱两声,猛然回神,张眼一看外头天光大亮,大篆守着她打盹,听见响动,赶紧挨过去问:“姑娘醒了?”回身从暖盅里头取出个盖碗来。

“太太吩咐了,姐儿一醒先把这一瓯儿姜茶吃了,厨下炖着鸡丝粥,甚个时候饿了都能食用。”云笺扶着明潼坐起来,搭上短毛斗蓬,一碗姜茶喝得她喉咙口毛辣辣的,又咽口蜜汁才好些。

明潼神色恹恹靠坐在大枕头上,大篆给她掖了掖被角:“三位姑娘都来瞧过了,姑娘睡着并没叫她们进来,四姑娘送了蜜梅子,五姑娘送了雪花酥,六姑娘叫厨房预备了葱香酥饼,好让姑娘配着粥吃。”

明潼应了一声,又阖上眼帘,听见外头又一阵吱喳叫,不耐烦的睁开眼儿,那只麻雀她藏在暖手筒里带回来,叫澄哥儿看见了,拿细枝儿给它绑了腿,拿金丝笼子养在花厅里。

听见叫声便想起那人来,看着服侍配刀,怕是成王的伴当。成王的伴当俱都封了高官儿,算是一路随军打,又一路从朝堂上挣了出来,她便是见过也认不出来,万幸没叫他瞧出身份。

明潼自嘲一笑,原是自个儿魔怔了,便见着又能如何?是恩是仇她都无力还报,心里一哂抬头道:“把那笼子挪到澄哥儿屋里去,原就是他要留下的,吵人的很。”

明沅去安姨娘的院里用了饭,沣哥儿只缠她,到拍哄着睡了午觉,才又回自家院儿里,九红扶了她的手,冲她瞬瞬眼睛,明沅立时就知道,莲蓬又跟车来府里送东西了,这一回却不曾要钱要东西只有个好消息姑娘不日就要知道。

头一二回东西不曾送到明沅手上来,那边半音讯也没听着,再往后莲蓬便不再托人交给安姨娘了,让麦穗儿寻了个院中除草的丫头子找到了九红。

九红不敢自作主张,别个都不告诉,私底下告诉了明沅,明沅怔得半日叹一口气,拿素荷包包了些碎银出去,有了这开头头一回,往后便不曾断,或是三百或是五百,再多了也没有了。

这事儿想必别个也是知晓的,纪氏也不会不知道,只数目不多,睁只眼儿闭只眼儿,还曾当着明沅的面,把份例分发下去,摆明了一丝一缕都不曾亏待睐姨娘,明沅明白她的意思,可她除了拿钱之外,也没别的法子了。

这回却不一样,九红还不曾是甚事,喜姑姑那儿巧月就送了一漆盒的燕窝子来,盒里衬着软绸,里头裹了十枚燕窝。

她年机灵,原都是交付了采薇就走的,这回倒要给明沅请个安。明沅正坐在窗前看明蓁那付字,听见她进来不以为意,还想着莲蓬的好事是甚事,挥手叫采苓抓果子她吃,巧月却凑到明沅身边:“喜姑姑着我来告诉姑娘一声儿,姑娘怕是要添弟妹,东西该预备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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