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舜英是晚辈,再急着见他,也没有长辈到外头去迎他的理,纪老太太一听回报,把敲打孙媳妇这事儿暂且按下,使了丫头去迎:“叫他进来了,先不必去洗漱换衣,一家子骨肉,先来见过我再。”

纪老太太瞒着孙妇孙媳妇给送的钱,纪舜英一意不收,到纪家出面送去,他这才收了,收下的银子又折成东西送了回来。

黄氏不知纪老太太前头还送过银子,只当丈夫是为着儿子有了出息这才越加看重,等那些土产送回府里,她嘴里不好,心里却不知骂了多少句,拿着家里的银子作人情,一府人都他是个孝顺的,黄氏听的多的,脸上还要笑,背地里却咬碎一口牙。

这会儿听见老太太这些,她便立时出来:“老太太疼他,可他这一路舟车风尘的,总该洗洗尘再过来,可别差了礼数。”

她话,夏氏只不开口,余下几个都缩了脖子不开口,胡氏却笑:“老太太这是想孙儿了,见一见再让他下去拾掇,也不差这子功夫。”

胡氏是纪氏同父弟弟的媳妇,她开这个口,黄氏很没放在眼里,一来胡氏是靠着继三婶的姑侄关系进的门,二是她这些个不曾生育,在后宅里头也只巴结一个老太太过活,连自家亲姑母都一日胜一日的看她不顺眼,黄氏是管家太太,又是长嫂,再没有听她的理。

“弟妹怎不心疼老太太,外头船车上头有多腌脏,还是换过了再来。”明明一桩事,她倒跟人抬起来了。

胡氏把头一垂:“是我不曾周全了,只想着老太太思念孙子,倒没想到这一节。”她一面一面做个安抚的模样:“曾祖母不如移步去花厅,哥儿来了,立时就开宴,想必路上定没什么好吃用的。”

踩着黄氏把她显出来了,黄氏话出了口,才听见她拐这个弯儿,纪老太太已是两手撑在拐杖上,阖着眼睛不话了。

黄氏再想改已是不及,拿眼打量一回胡氏,上手扶了一把老太太:“三弟妹的是呢,花厅那儿摆得了宴,我特特交待厨房,把英哥儿爱吃的都端了上来,叫他去洗尘也是先去几分疲累,才好跟老太太好好会子话。”

纪老太太这才睁了眼,伸手招了纪氏过来,既不要黄氏扶她,也不要胡氏扶她,一手搭了纪氏,一手搭了明潼,立起来一路往花厅去。

胡氏兹当自个儿讨着这份好了,哪里知道老太太心里清楚,半也没买她的帐,黄氏做了这些年的当家太太,这些个妯娌明里暗里总对她不满,当家三年猫狗都嫌,可还轮不到她来挑唆,面上带了笑,伸手拉了她:“三弟妹周到,我却不如了。”

明湘明洛几个跟着瞧了一场好戏,留在后头往花厅去时,明洛扯扯明沅的袖子,冲她吐吐舌头:“这就掐起来了?”颜家算是人口简单的,梅氏不管事,袁氏在纪氏跟前也跳不起来,哪里见过妯娌间这样明争暗斗。

明沅嗔她一眼,让她别露了出来,明洛原来便不笨,只心思直不打弯,胡氏出来的话这样软和,哪里知道竟是给黄氏挖坑的,她听沈嬷嬷讲古,倒明白起来了,不等黄氏话就知道着了道了。

纯馨纯宁算是主家,纯宁的性子跟明洛相投,明洛还没跟明沅上第二句,就叫纯宁拉住了:“你好些时候不来了,上回你给我的花露喝着倒好,跟我领来的又不一样。”

明洛下巴尖儿都要翘起来了:“那可不,我统共就分着一瓶,倒给了你一多半儿的,是内造的,再不一样呢。”两人半也不生疏,叽叽咕咕上了。

明湘明沅跟纯馨三个落在后头,纯馨因着黄氏难处,也是个少少错的性子,只今儿着实欢喜,嘴巴抿了笑,走得几步忍耐不住:“这回可好了,大哥哥也回来了。”

明沅知道她一向跟纪舜英亲厚的,只因着黄氏十分看不上纪舜英的,她跟她姨娘在黄氏手底下讨生活,倒不好露出这些意思来,那回为着送纪舜英出门做得两双鞋子,便叫她姨娘受一回罚。

后院不过这三亩地,这许多丫头下人,一个漏嘴,可不就连累得生母叫嫡母立规矩,纯馨的姨娘已是老实了,她怕纯馨再叫拖下去嫁不得好人家,这回苦劝了她,叫她断不能露出来。

明沅看看纯馨,再看看自家,对比起来她的日子已经算好的,若是换一个似黄氏这般的主母,沣哥儿且不知道有没有命活。

这么想着又去看明湘,因着她少言寡语,纪氏出门很少带她,也只大节里能见着一回,可她自来敏感,一两回就知道纯宁纯馨再不相同,往日里相安无事,因着沈嬷嬷那回单叫纪氏拎出来,心里头过不去,如今比一比纯馨,她自家亦有所觉。

“我听再往后就是院试了,得是州府里头学政主考的。”明沅见明湘垂了头,自家找起话来跟纯馨拉扯,纪舜英县试府试都是第一,若是三试都是头名,可不得着学政的青眼,往后就算作了门生,再往上考举人考进士,有了这样的才名,到哪儿都更打眼些。

“若真考中就好了。”纯馨隔得会子才轻声开口,完这一句便道:“为着这个,太太头一回训斥了三弟,叫他用功上进,他这会儿正生气呢,若等会有什么,你们再别往心里去。”

庶子出息了,嫡子便显得平平,更何况纪舜华本来就不喜文墨,他自是黄氏捧在手心里头长大的,人慈母多败儿,黄氏比之慈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请来的师傅自然一样开蒙上课,在纪舜英这里要他们严些,恨不得一个“好”字儿都不提及,到了亲生儿子进学了,便是师傅偏了心,听见前头来报儿子淘气,黄氏还要埋怨先生,总归自家的儿子是再没错处的。

她这个养法儿,把纪舜华更引得无法无天了,二房的舜荣同他一道读书的,她先是埋怨纪舜英,后头又埋怨起纪舜荣来,他是哥哥,怎么就不让着弟弟些,非得在师傅跟前样样出挑,才能显得出能为了?

自打纪舜英去了锡州读书,纪家的先生便辞了馆,再教不下去了,他也是有家累的,黄氏不能在他跟前,却能在他妻子跟前,一来二去的,还怎么执教。

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何况纪舜英是他教出来的,作了一辈子不出仕的举人,好容易到晚年教了个百般聪明的学生,指着这个学生一鸣惊人,黄氏却偏偏作好作歹的不叫他去考,老先生气的打转,索性连这项营生也不要了,到外头再寻馆去。

纪舜英县试第一,院试又是第一,这下子老先生出了名,也不是哪家子都能送了离子去东林书院读书的,开蒙师傅最要紧,老先生出了名,竟不坐馆了,好几家孩子送到他那儿,一人收得四五份束修,自家开馆执教。

明湘听见这句看一眼明沅,纪舜华也不知道哪儿看着明沅不顺眼,无事便要惹她,等到七岁不同席了,只要见着便瞪眼睛做怪相,明沅若不理会他,他便越发折腾的厉害。

“哪儿瞧得见呢,设着大屏隔开的。”在厅里用饭,当中设着八扇山水透屏,只听得见声儿再看不见人的,便是纪舜华想要折腾,也得看看今儿这场合允不允,纪老太太还在呢,他再怎么也不能当着曾祖母的面闹。

下人报着纪舜英回来的时候,他正从码头过来,派去接船的几个厮挑了书箱子回来,半船人半船书,一路行一路歇,这会儿天热,叫太阳打头一晒,背上全湿了,纪舜英施施然回到纪家,先是洗过脸擦过手,再换了竹青色的长袍。

先去前厅给祖父父亲行礼,家里出得这样一个儿郎,在同侪当中怎不面上有光,别个都他教子有方,纪怀信见着儿子便先一头:“大郎这回院试可有把握。”

纪舜英满面老成,垂手立着:“勉力一试。”

纪怀信实指望着儿子些好听话的,不他几个兄弟,连带着澄哥儿沣哥儿也在,纪氏带了他们回来,就是教他们亲近亲近这位表兄,听听童子试如何考得,两个的打他进来便眼巴巴瞧着,这会儿纪怀信听他得这一句,脸上的笑倒不好挂下来,倒是几个叔叔又问他两句学业功课的话,又叫他往后头去给曾祖母请安。

花厅里早已经摆好了八仙水宴,看菜拿冰衬着,两边设了高屏,姑娘们俱都在里头等着,下人报了三四回,黄氏已是不耐,不过才中个两试,就叫家里人好等,若是中了状元,心里才想着,赶紧啐了一口,便是此时,纪舜英来了,进门就是一撩袍角,先给纪老太太跪下行了个大礼。

他年岁时便不曾回来,到这会儿纪老太太已是快要两年不曾见过他了,见他人高了许多,走的时候还带着孩气,如今眉开眼深,人抽了条,骨头长开来,原来柔和的全成了方正,换作一付少年模样。

倒不是寻常书生的文弱,看着虽瘦,肩膀却宽,只因着了一身素面青绸衫儿,看着便显得清瘦。

纪老太太一看眼圈儿就红了,张了手就要拉他起来:“在外头可苦了你,快来,叫曾祖母看看,怎瘦了这许多。”

黄氏也跟着拿帕子按住眼睛:“你这个孩子也太实心眼了,送你去读书是叫你明白道理的,又不是非得博出个功名来,倒忍心过年都不回来,叫我好挂心。”

她的情真意切,看着便似慈母一般,几个妯娌俱是长辈,全有话,到了纪氏这儿先是问了几句居住吃食的事又招手把澄哥儿沣哥儿叫到身边:“澄哥儿这回童子式并不曾中,过得会儿跟你哥哥对一对文章,看看是哪儿作得不好。”

别个妯娌他只应声并不话,到了纪氏这里,竟作揖行了个礼,还特特了头:“等表弟去我房中,这些年书单文章都还留着,若有要的,只管拿去。”

明沅听见他这话,知道是有纪氏那些冰炭的效用在,可他人竟越来越直了,黄氏还在那儿瞧着,底下的弟弟也不曾过试,先把书册文章许了姑母家,便是夏氏也拧了眉头。

纪舜英一一行过礼,纪老太太便把姐妹几个召出来:“你也许久不曾见过妹妹们,一处见一见,往后也不生份了。”

除开纯宁纯馨,明沅明湘几个俱半侧了身子,同纪舜英隔得几步,一一见过礼,到了明沅这里,他竟抬头冲她笑笑,明洛就立在明沅身边,撞了个正着,等再退到屏那边去,她拿手肘一捣明沅:“表哥作甚对着你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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