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沅生日这天,虽是大办,却也没为个辈就阖府扎彩绸的例,只请了相熟的女眷家来,在水阁上头摆了宴,又请得一班戏。

颜家在大花园子里头,把原来的枇杷园改建成了戏台,两边栽得枇杷树,又在台前开花圃种上月月红,这花不到冬日俱都成花,这会儿开得正好,坐远了望过去,只见着一片花丛里头,旦角儿正在飞水袖。

明沅既是寿星,便坐在纪氏身边,主位也还是当家太太的,明沅并不喜欢看戏,咿咿呀呀听不懂不,里头诸多规矩体统全是作给女人看的,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把窑洞守穿了也无事,丈夫带得新人进家门十八天,她便一病西去了。

看这些还得赞她是个古井无波,一片冰心的贤德妇人,娘子们听见这些唱段俱都恹恹,到得夫人们处,却听的有滋味儿,明洛就坐在明沅后头,椅子错开了摆,把头往前一凑:“早知道这个,还不如看智取生辰纲。”

明洛如今专拿这个典故来打趣明沅,把纪舜英送来的那一在张素帕子当作大笑话,明沅却知道这东西也只有绣娘买回去做,只怕店家见是个年轻公子问,张口就了个虚数,哪知道他竟真个买下来了,不知道的,还当他要开丝线铺子了。

明沅微微侧了头去看她,伸出手指刮刮脸:“打趣谁呢,我倒想过,只外头班子不让唱了,还坏了好些行头呢。”

纪氏听得一句,倒是一奇,她们办宴戏,总是往热闹里唱,譬如《报恩》《拜寿》再有便是《白蛇》,连着西厢梁祝都不能的,就怕调唆坏了娘子,把心看野了,这些个打打杀杀,也时兴过一段儿,只女人家不爱这番热闹。

不意就不能叫唱了,她倒问得一声:“我竟不知道这个,六丫头问了?”连着外头请戏班子,纪氏也一并放手交给三个女孩儿去做,既是请了戏班,就得问会哪一出戏,拣最拿手的送上来。

明沅大大方方,一面一面指着头上的金牡丹:“我早知道五姐姐要拿我取笑的,谁叫我要了她的套牡丹首饰来,便是预备叫她来的,哪知道问下去这戏旧年年末就不许唱了。”

纪氏听见明沅问明洛要首饰,知道是明洛给的贺礼,叫明沅逗笑了,一把拍了她,转头便对明洛:“这值什么,我那儿还有一付更好的赏给你。”

听见明沅叫一声偏心,笑着回转来,往台上一看:“这倒稀罕了,咱们如今是不兴这个了,往年可不曾少,倒是可怜见儿的,我那个旦怎么唱词儿都不圆熟,原是新戏。”

一个戏班子能整唱一出大戏,那就能走江湖讨生活了,练出来一整出戏来得多少时候,一时禁了,那可不断了生路,急赶出旁的,还怕砸了自家的招牌。

不许唱戏倒还是头一回听,在座的妇人得这句便罢了,只多赏些下去便罢,笑过便算,还有听的入神的,连这头是个什么动静都不曾听见。

郑辰坐在明潼身边便是如此,她眼睛瞬也不瞬的盯住台上俱都听着笑得一声,明潼心里却咯噔一记,她记着有一年宫里摆宴,请了外头的戏班子来,元贵妃得一出《林冲夜奔》,当时圣人不曾什么,元贵妃喜欢看话本子,还专叫了宫外头会口技的人拿声捏调的读给她听,一人通读全书,有一儿叫她不衬意的,便拉出去打板子。

这回打人的不是元贵妃,圣人当时哄了她高兴,等宴一散,这个戏班子,就不见了,里头那个打戏精妙,能徒手后翻二十下的武生,才刚在金陵城打出名气来,没也就没了。

宫里头没的,你往哪儿去了,余下的人都在猜测,是元贵妃见着年轻的戏子多看了两眼,给的赏厚,圣人吃味儿了。

元贵妃自然知道了,冲着圣人撒娇作痴,两个连出行都同撵,元贵妃就坐了圣人的撵在宫里头来回,撞着了张皇后,也不把帘子掀开下来行礼。

这都是后话了,再怎么算也得是两年之后,如今看来,是这出戏犯了圣人的忌讳,可哪里犯忌讳,却不得而知。

明潼闺中闲时少,时候囫囵塞得教养规矩就进了宫,到宫里想看这些个话本闲书更不能够,这出戏自来不曾看全过,看得一折折的,还是宫里牌位上的你一出,我一出拼凑起来的,只知道这话本子是郑家那位先人写的。

明潼打了主意回去便把这书寻出来看一回,或是问问郑衍,他许也能得出来,心头略定,再去看郑辰,还看着戏台子,倒咬得唇儿,她喜欢哪一个不好,偏偏喜欢了景顺侯家的儿子。

景顺侯曹家比定远伯家里还更惨些,定远伯好歹还保了祭田,一家子虽卖妾散仆,总还能过得下去,景顺侯却是全家抄斩,半个活口都没留下,分明有詹家傅家蒋家,里头蒋家往后还要升锦衣卫副指挥使的,她一个都没瞧中,还央到自家这里,想让自个儿替她到郑夫人那里合。

只当离了太子便无事,谁知道还有这一出,明洛定的詹家,纪氏便托了喜姑姑往明潼这里跑了一回,明潼原就想过,这几家里头,除了蒋家高升了,詹家傅家倒不曾听见消息,那时死的俱是公侯伯,想来无事,这才去信给母亲,詹家这门亲可结。

哪知道偏偏是她夫家的姑子,上赶着往火坑里头跳,偏偏郑辰是个不撞南墙死不回头的性子,明潼又不好拿话堵她,轻易也糊弄不住,好容易寻了由头把她缓住,就拿她自家作比:“我同你哥哥,也是见了几回才定下的,你瞧中了他,他可瞧中你了,咱们不得试一试的?总归他同你哥哥好,寻了由头再见几回就是,最好,是他来求你。”

郑辰一听是这个道理,这才把心思按捺住了,却时不时的想着什么时候再见一回,若不是她实不好意思跟郑衍提,不得郑衍都已经把那人请回来了。

明潼一想着这些就额角一跳一跳的痛,她正恍神,眼睛一扫,却扫到明芃那儿,她也跟郑辰一个模样,只盯着戏台眼中闪光,明潼往戏台子上一瞥,正唱到重逢,她原只当这辈子不同,却不知梅季明真还要走那条路去。

前边明沅明洛一道凑趣,后头又有明湘带笑坐着,静贞并不曾少看戏,赵家大宴宴一年办得二三十,家里长辈这个作完寿便又倒了那一个的生辰,这些个戏老人最爱,看着上头唱,都能背出词来了。

等上边上完一折,底下夫人们便笑了:“我们在这儿,她们总不能乐,今儿既是作生日,咱们只往花厅去,给她们让出场子来,凭她们乐罢。”

明沅知道这是纪氏留出空来叫静贞见一见澄哥儿,这事儿是交到她手上的,立起来招呼明洛明湘自家戏,她往外头去送两步,行到静贞身边,冲她使了一个眼色。

静贞不明所以,却也站起来往跟着她走,两个一道送到了花廊尽头,再转身走回来时,明沅便道:“你别慌,等会子,我二哥哥从廊那头过来。”

静贞不听则罢,一听之下满脸通红,嘴里结巴着不出话来,她是见过澄哥儿的,也知道家里有意给她定下这桩亲事,可这么对面相逢,确有些不合规矩。

赵静贞面红耳赤,伸手就想捂了脸,明沅却一把拉了她:“我实话对你,咱们在宅子里头能见着几个外男,似王宝钏似的,看门见个乞丐都觉得是英伟男儿,你真觉得那好?得会子话,还能叫你断臂沉塘?有我跟着,又不坏闺誉,你只看看是不是你想嫁的,你肯不肯等就是了。”

见赵静贞还只羞着不开口,明沅叹得口气:“看戏落泪,那是替古人担忧,若是往后不好,可不一辈子不好。”

赵静贞眼见得对面儿有人提了灯笼过来,知道是澄哥儿来了,此时也顾不得脸红,跺得脚儿:“赶紧走罢,我……我再不能……”这不规矩,可这四个字却不出来。

明沅也不强求她,叹一口气,心想这两个无缘,堪堪绕过回廊,后头澄哥儿却赶了上来:“六妹妹等等。”

赵静贞这便有些恼他,既想着不打照面了,追过来作甚,哪知道澄哥儿站在三步外立住了:“这环佩,可是六妹妹的。”

赵静贞一急,她才刚急着转身,腰上挂的丝绦落到地上,侧了身子一看,见他站在后头,手上托得一方帕子,帕子里头才是自家那枚玉环,明沅见她这样,约摸不成,伸手接过来:“多谢二哥哥。”

赵静贞忽的咬了唇儿,拉住明沅的袖子,眼睛里头映着光:“他,许不许我识字。”明沅叫她问得一怔,原来这姑娘,竟只有求这个,眼见着澄哥儿已经反身回去了,明沅伸出手去捏捏她的手:“我替你问,若肯,我便给你送一本字帖过去。”

等她们回到席上,上头的戏已经改成《贵妃醉酒》,上边那个贵妃披红戴金,拿了折扇摆身段,下面早已经热热闹闹开了,明洛正跟思慧坐在一处,思慧眼眶还红起来,明洛正自无脱僧术,见着明沅赶紧叫她:“寿星可来了,咱们送得这许多贺仪,你可用什么回礼?我可不要花笺。”

只留下娘子们了,话便松快一些,知道花笺典故的明湘还弯起嘴角,明沅咳嗽一声清清喉咙:“我哪儿就这么气,一斤珠子,通通磨成粉,给你搽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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