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氏待纪舜英全然变了一个模样,她笑盈盈的叫端茶,见他衣裳下摆湿了,还嗔得丫头一眼:“赶紧给大少爷擦一擦,别着了凉。”

纪舜英听得她这个口吻,倏地一惊,黄氏还笑,伸手叫他过来:“我看看,可是瘦了?”纪舜英不往前反往后,退了半步,这才向前:“让母亲忧心,并不曾瘦。”

“胡,我看衣裳都空了,怎么不瘦,得多补补才是,叫厨房里头给你上个羊肉汤来,这个天儿就得喝羊汤才暖身子。”纪氏拉他一把,拉得他坐在榻上,看他身上衣裳厚不厚,再看他手上有没有生冻疮。

纪舜英缩了手回去,黄氏也不以为意:“你常在外头,这上头就该精心,若真真了冻疮,年年都要吃苦头的。”一面一又叫丫头却拿羊油来。

纪舜英听她得这一句,垂下眼帘,他不是不曾生过冻疮,而是已经养好了,他在家那几年,黄氏何曾过问他冬天冷不冷,扣克衣食也是常态,若不是他身边跟着一个奶嬷嬷,常给他抹油涂手,似他这样寒冬腊月也天天捏着笔不放,怎么会不生冻疮。

等黄氏以他年纪长大为由把奶嬷嬷调走,他身边留下那些俱是偷奸耍滑之辈,哪个还来问他冬天手冻得是不是开裂。

为着这事儿纪老太太狠狠斥过黄氏一回,年节里吃宴,他把一双手露在外头,大大生的红疮,甫一伸出来,夏氏就倒抽一口冷气,看着他眼里都要流出泪来,纪老太太眯着眼儿看得一回,把黄氏一瞪。

这才有药油送来,手已经冻坏了,一块块碰都碰不得,油抹上去火辣辣的疼,一寸寸皮肤都似有针在扎,纪舜英年纪忍得这番苦痛,别个不给他抹,他自家换药。

等到外头去读书,大夏天的擦生姜,把手都抹红了,到跟明沅定了亲,年年冬天她都捎羊油胰子来给他抹手。

沣哥儿大冬天也一样习字,手背上先是生了一红块,他抬手给明沅看,一屋子丫头又是给他搓手又是给他抹油,天天搓得手掌发热,那块红块这才消了下去,明沅经过一回,这才想起纪舜英来,一样是要备东西,这个也就一道送得过去。

纪舜英接着羊油,嘴上虽不,心里却承了她的情,过得两个冬日,手上倒一年比一年更好了,有这前摆在前头,黄氏如今再来这话便显得矫情。

两个人许久不曾这样亲近,纪舜英心里并不感动,反倒疑心起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可既她得这番话,他自然不能拂了母亲的面子,恭顺的低了头:“母亲的是。”

嬷嬷见着黄氏这番意态,知道她有了打算,一叠声往外头叫汤,黄氏又叫纪舜英解外裳,还叫丫头往炭盆里添炭,看着吃了羊汤再放他回去,不一时又有丫头过去送炭送褥子。

这些大面儿上的事儿,黄氏还是得下功夫的,她吃得一回亏,更不能在此时苛扣了他,屋里的东西都铺设好了,还再加厚了褥子被子,第二日纪老太太就知道了,冲着黄氏头,想着她总算有个当主母的样子了。

“你既回来的早了,也该往你姑母家走动,总是亲戚住两日也不打紧。”纪老太太笑眯眯的叮嘱了他,她活一年便少一年,难不成还真活成个人瑞?纪氏跟自家亲爹这辈子都不能够再亲近了,纪舜英也是一样,这两姑侄正有明沅连着,往后两边才能不断了来往。

纪老太太平素得这话,黄氏便嘴上不酸,脸上也不好看,这回倒头:“是该去拜会的,你在外头读书,也多赖你姑母烦心。”着还吩咐下面人去办节礼,依着她的性子,才刚送过,纪舜英上门的礼是不管的,这回却色色齐全,按着例又办了一份儿。

纪老太太看她便更衬意了,面上笑的越发慈和,还告诉纪舜英:“记着给你六妹妹多备一份儿,我老太婆,可没少吃她炒的素肉松。”

到这句,黄氏竟还能笑,脸上一张皮都扯松了,抚了掌就叹:“很是很是,姑娘家家的,手艺恁般好,吃着她那素肉松,我连粥都能多喝一碗。”

纪舜华原坐着吃果子,他见着黄氏那股子亲热劲儿直起鸡皮疙瘩,听见母亲得这句,嘴里嚅嚅:“就是拿豆腐渣炒的,有甚好吃。”提起明沅,他总是别扭,也不出她哪里不好,就是想要踩上两句,扯出来着了才觉得乐意。

黄氏瞪他一眼:“胡个甚,往后她过得门,就是你嫂子。”黄氏在人前不斥责,连眼风都没扫过一下纪舜华的,这番叫她骂得一句,纪舜华扔了手上的心,转身出去了。

黄氏骂归骂了,也不过是当着人作态,儿子生气起来她也还是心疼,又回护两句:“见天儿的闹孩子脾气,也不知道多早晚才改好。”

纪老太太因见着黄氏这番作事圆缓,也只睁一眼闭一眼去,又叮嘱了纪舜英两句,着他给纪氏带好,便叫他往颜家去了。

出得大门,纪舜英才缓缓叹出一口气来,他呆惯了书院,是回家住,可纪家却没一处叫他安心。纪氏估摸着他这两日要来了,见着人招手叫他喝了甜汤,他端起来汤来,纪氏便笑一声:“这个可是六丫头亲手煮的,你送来的红枣子长生果,叫她煮了一锅甜水,各院都分着了。”

纪舜英自来不爱吃这些甜腻的,不论粽子月饼还是豆花,一样样总是吃咸口的,原想着几口灌下,听见是明沅煮的,这才口啜饮起来,喝得一口便挑了挑眉头,半也没加糖,只有枣子的甜香味,他吃得一碗,又添了一碗。

正逢着颜连章那头送节礼来,纪氏也不再多留他:“你到后头去罢,这会儿怕是在绿云舫里头呢。”

纪舜英知道纪氏有事要忙,退出来往后院去,喜姑姑把纪舜英带来的礼单子递上去,纪氏扫得一眼挑了眉头:“怎么这回倒齐全起来了。”除了羔羊酒花缎子心果子,还有整羊整猪。

难不成是眼看着就要春闱了,这时节才想起来要作个“慈母”了?纪氏把礼单子搁在一边儿,把颜连章送来的那一套仔细看过,装了满满一船,颜连章还写了信来,纪氏也不拆信,只把礼单子上的东西看过一回,送来的鸡鸭鱼等活物分得一半儿给明潼明蓁送过去,余下的再交给厨房整治。

彩帛缎子成颗的宝石珠子也不少,都收到库里,等用着再拿出来,纪氏把单子一搁,还不去看信,问得跟船的是谁,那头可有事,跟船一声家里进了位新姨娘,纪氏头应下,原来也不指望苏姨娘能拢得住他,吃惯了荤膻物的,怎么还能再吃素。

“你送礼单子去时问明白明潼甚个时候家来,年节里头可能住上一日?”纪氏想着又摇头:“罢了,你只问问她何时回来便是。”

后院的花廊结得一排冰棱子,下人拿着长杆子去敲,碎了的冰块扫到箩儿里头就倒在雪堆边,今年的冬天,比旧年还更冻骨头,湖面上结得一层厚冰,因着过年,围着一圈儿摆了许多荷花灯,就摆在冰面上,大冬天里给院子添了些生气,树上扎得彩绸,廊下挂着红灯。

此时天光还亮,看着却阴恻恻的要下雪,纪舜英披得斗蓬因怕路滑便行的慢,又是一年未见,此番该长得更高了,纪舜英见着绿云石舫前挂得两盏红灯,还挂得彩帆作个出航的模样,那帆叫风一卷扬起来,把立在船的人影儿也掩去一半儿。

领路的七蕊一看就知道是明沅:“那是六姑娘,怕是输了彩头。”她们几个也玩不了旁的,便写些花签儿抽,明沅输了,便叫她到外头去勾一盏花灯进来。

纪舜英只见着明沅罩着狐狸毛的大斗蓬,把她整个人都给遮住了,因着是罚她,便得她自家拿了竹杆去勾,这原是摆着池边勾水草的,这会儿拿了勾花灯,明沅手上力气不算了,却依旧抬不动这长竹篙,里头的人隔着玻璃窗子看她怎么也抬不起来,笑的捂着肚子歪在案前。

纪舜英往前快走几步,踩着积雪脚下一滑,七蕊掩了嘴儿就笑:“表少爷仔细着脚。”他哪里还听的见,一径儿往前去。

明沅穿着斗蓬伸展不开,也顾不得冷了,解了斗蓬的系带,脱了交到丫头手里,采薇几个也跟着笑,可见她解了斗蓬,却都来劝:“姑娘仔细冻着。”

明沅一身芙蓉色的衣裙,晕生双颊,额间泌出薄汗,唇上得淡胭脂,叫她一抿抹去了些,倒又带着天然的红,踮了脚儿把长篙伸出去,怎么也勾不着最近的那一盏花灯,冰上滑得很,一记勾不着,就往前去了。

纪舜英几步到得石舫边,还没走近也把斗蓬给解了,他快步上前去,伸手就把竹篙托得一把,明沅全身使力,这会儿叫他一托反倒往前倾斜,叫他握住手腕往回一拉。

明沅差儿撞进他怀里,抬头见着是纪舜英,一下子笑开了,纪舜英低头看她,见她脸蛋红扑扑眼睛亮晶晶的,皱了眉头道:“我来。”

绿云舫里明芃掩口而笑,明洛捂了面颊,明湘咬得唇儿,明沅原就吃力不住,这会儿全交给他,粲然一笑:“你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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