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季明出的那本诗词集,是明陶拿出来给明芃看的,他先还想着旁敲侧击,露得这个意思,免得她瞧见了一时心里受不住。

明芃先只是画画册,接着便是配诗作文,还为着梅季明的那本劳什子的仙域志写序,等开了年,她又想着要为这本仙域志出绣件,还一绣就是九尺。

明芃倒不是见天儿的把梅季明挂在嘴边,她每日里有做不完的事,原来跟梅季明在一处,这两个就没停的时候,一个出主意另一个应合,两个人在后院闹个不住,如今只留她一个了,她也还有冒不完的念头。

她也不是不出大门边儿,该交际时便交际,跟姐妹几个一道吃锅子玩花灯摘梅花儿剪春幡,还自个儿扎风筝淘胭脂串香球。

今岁因着梅花大盛,还想着做梅花双窨,天才亮就起来,往梅林里头去摘那将开而又未开的梅花,一朵朵分开梅瓣梅蕊,一层茶叶一层梅,大罐子封的密密的,只等着来年好吃梅花茶。

做得这梅花茶,便又想到夏日里的荷花来,同明洛几个定了,等香洲里的荷花开了,她要坐着窄舟往藕花深处去,选那才打苞的荷花,把茶叶封在里头扎紧,还告诉明洛明湘:“再起出来晒就失了清意了,等到想喝的时候连花带蒂的撷了来,把整朵花儿泡在玻璃壶里,看它泡发开来,那茶味儿才好呢。”

明洛几个哪里过过这样安闲的日子,纪氏便是再宽厚,也不能看着女儿们这样闹,明芃却是由着性子来的,便是跟着许氏去收租子,她眼里见着的,也是两个黄鹂呜翠柳。

黄氏就怕她跟梅氏一个性子,儿子再不愁衣食,总也得有个能理事的人,便带了明芃跟在身边学着收租,又学着打算盘。

这些事儿,不求她精通,总得有个谱,往后也不过多问一声,不至叫人诳骗了去,哪知道明芃竟真能理得起来,她打儿看着姐姐明蓁是怎么料理下人的,母亲不行,还有姐姐,依样画葫芦倒叫许氏吃一惊。

既是能理事的,平日里风花雪月也就罢了,该出手的时候不露怯便成,平日里放纵了她玩,爬山涉水,这两个还坐着船偷摸往外头跑,胆子奇大,到底还有规矩,略破格些又赶紧缩回来,许氏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在梅家的时候确是她过的最快活的时候,有一众姐妹陪着她,又有一个梅季明样样事体不等她出口,先能想个百般花样出来,回了家觉得寂寞,梅季明的游记倒又叫她忙起来。

梅氏也指望着女儿能把梅季明抛到脑后去,她要干什么俱都依了她,哪知道她玩归玩,心里还惦记着那本游记。

梅季明是越写越少了,市面上也有许多印成册的,却往往只是按篇收录,里头还挟带私货,明芃一看就知道哪一篇不是他写的。

明陶眼见她走火入魔了,这才把诗集拿出来给她看,谁知道她才看得第一眼,便咯咯一声笑出来,手指头得两句词:“文贼,倒把这个写上去了。”面上不但不见一丝愠色,反而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明陶一呆,明芃便红了脸儿:“这是梅表哥作耍呢,你怎么竟跟外人似的,不知道他的脾气了?”这两句不是旁人写的,而是明芃作的。

她还记着是那一天雨儿铺天盖地,好了爬山的,梅季明还给她削了一根新竹杖,上不得山便派不了用场了,她噘了嘴儿守在窗前看雨帘儿,梅季明过来哄她,跟她两个赌诗。

让丫头厮把书都翻出来,两个扔色子,第几本的第几句,把这一句摘出来,以此作首句,往下继写,明芃抽到的竟是一本书肆里头淘换来的花间集,是花间集也还抬举了,她看得一眼就捂了脸。

梅季明也不知道这本是怎么混进去的,怕她告诉母亲,便激她可是认输,明芃跟他是争惯了的,哪里能肯,真个依韵合得一首,写完了往梅季明眼前一晃,叫他知道自个儿作得了,再揉作一团,往窗子外头扔去。

那张撒金的海棠纸也是明芃做的,把海棠花儿捣出汁来浸在纸中,这样晒出来的纸笺,天然带着淡红色,上头再撒上金粉,收来一箩儿海棠也只做得半刀来。

此时叫雨一打全失了墨色,糊成一团再瞧不清原来写的什么,明芃也只当他不记得了,哪知道他印诗集竟还把这个当作头一篇。

“怪道他往后没饭吃就去卖酸诗了。”明芃喜滋滋的把这本集子收拾起来,月明灯昏拿出来看一回,那上头的朱批且不是朱砂,是她拿画眉用的刷子,用新淘的胭脂膏子调了水,沾着一笔笔写上去的。

明陶吃了姐姐的教训,他张口结舌不出话来,等听见明芃告诉他这不过是写着玩闹的,看着他的一双眼睛满是光华:“我还怕他在外头缺吃少穿,原是拿这东西结交,打发些俗人倒也尽够了。”

这里头一番事,明洛自然不知,这会儿告诉了明湘明沅,明沅还呆怔着,明湘已经捂了胸口,半晌狠狠啐得一口。

明洛还自来不曾见过明湘这个模样儿,明沅扯扯她的袖子:“那后头呢?”知道是梅季明写这些东西,竟还能一片痴心改,倒为着明芃叹息了。

“我哪儿知道,我就怕二姐姐看见,赶紧藏起来了。”明洛踢了腿儿:“我告诉了你们,你们可不许出去,四姐姐跟二姐姐见得多,更不能了。”

都见着这些了还能执迷不悔,那便再也是无用,三个人彼此看过一眼,明洛明湘都想起各自定亲的人来,似梅季明这样写的满天下皆知的是少,可谁又知道自家那个什么样儿呢?

明洛伸手掐一把明沅的脸:“还是你好。”都是大呆子了,肯定没看过那些东西,谁知道就是这个纪大呆子,没见着明沅回去了,第二日竟送了十只乌鸡来。

这些鸡装了两个箩筐,下边人报上来表少爷送了乌鸡来,纪氏正在算着给明潼送的东西去,听见这个失笑出声:“真个是呆了,只晓得这东西好,怎么没想着她也服孝?便是三个月也得穿素吃斋。”想一想让厨房办了血燕来,叫炖了给明沅吃,把那十只乌鸡给明潼送了去。

这桩笑话可是阖府皆知了,等明沅头二天过了,能走动时,便跟着明洛明湘去看明芃勾的长卷,整个一个卷玻璃纱,她已经绣得一片山水了,巴掌大的一块儿,光是山色就用了七八种深浅不一的绣线,这还是同色的,打眼一瞧上去,山石树木的纹路纤毫毕现。

明芃正托着腮儿,见着妹妹们来眼睛一亮:“你们可来了,我正愁着呢,早知道就该学郑笔。”

郑笔的是文定侯的画技,宫里至今还保存着他给太祖皇帝画的人影儿,不论是画人像还是长卷,他都是一时圣手,别个再没想过再没画过的东西,偏他能画的出来。

“那便不是为这些了。”明湘指一指桌上那些个石赫莲青朱砂,他用的技法后世也有流传的,却极少,有一个擅作此画的也都收入宫廷中去。

等跟外边通了商,才知道这是西洋画技,也不知道文定侯从何处习得,可此间人却不叫它西洋画,偏要叫它作郑笔,盖因文定侯的画技还比那流传进来的所谓佳作要画得更好些。

明芃是唯恐自个儿画的不够好,满桌子铺开着大粗细不一的画笔,她画画的时候,光是侍候笔墨的丫头就有两个,到她作绣件了,比原来更费人工,丫头想接手过去,她也不肯,就想着要自个儿一针一线的把这画册绣出来。

几个姑娘互换一个眼色,除了夸她也再没旁的话好了,明芃一抬头见着明沅,便冲她刮刮脸颊儿,打趣她一句:“改名儿得闲了,我给六妹妹画一幅斗鸡图,黑毛黑冠黑铁爪,泼上墨就得了。”

着做了个卷手的动作,自家先受不住往明洛身上一挨,拿袖子掩了脸大笑起来,明沅也不恼,却实是有羞的,这可不摆了意思,他已经知道了。

这事儿不好拿出去宣扬,叫他知道了总有些不好意思,明洛觑着明沅的脸色,伸手推一把明芃:“二姐姐没瞧见她耳要上的茉莉花?再不肯摘下来了,依着我看,那乌鸡图上还得留个白,算是茉莉斗鸡图。”

明沅好脾气,明芃先看着明洛拿她打趣还帮着圆,等知道她再不放在心上,便也跟着一道乐起来,她原就是这么个性子,等笑完了,真个许了给她画一幅画儿。

明湘咬得唇儿,半晌一句:“郑家总该有的。”郑笔拿寻,市面儿上的大多粗制滥造,买过来看了也是无用,才刚不曾想起来,这会儿明湘一俱都头,可不如此,外头的也有冒了郑笔名气的假画,可郑家总该有真迹的。

明沅抿了嘴儿一笑:“急甚,咱们不能去,二姐姐不日就要去的。”她笑看了明湘明洛两个,明洛眼儿一眨:“为甚?”

明沅笑叹一口气:“乌鸡。”那两筐儿活鸡,可不叫纪氏送到了郑家去,来送阿胶的丫头又这是厨房专给明潼做的,急巴巴预备这许多东西送过去,只怕是有了喜信儿了。

纪氏身上有孝,她们也是一样,怎么好往郑家去,纪氏放心不下明潼,自然要托了梅氏过去看,明芃也能跟着一道过去了。

明洛“呀”了一声:“真个!那倒得恭喜三姐姐了。”着一偏头:“也恭喜二姐姐,就要看见郑笔真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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