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洛见他脸色不甚好看,也不放在心上,指不定是差事办的不完满,要叫上峰吃罪,总归是辛苦了回来的,给他添酒添肉,半句也问差事办的如何,只劝他多吃。

陆允武满口的嚼肉,嚼了两块又搁下筷子,站起来就要往外头去,明洛“哎”了一声,他回头又吃一杯酒:“我想起桩事来,这肉给我留着,我回来再吃。”

这事儿越想越气,再不曾想到她还能找到家里来,戚氏那想头,他心里自是明白的,不仅明白,才刚知道的时候,还有些得意。

陆寡妇嘴里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十来岁背井离乡,在外头混街市时,连家乡何处都不愿意告诉别人,有人问起来就早不记着了,为着一口裹腹食,天没亮就要去码头上抢活计做,扛一天大包也才只有二三十文钱。

他也曾存下志向,等发达了必得衣锦还乡,叫那些个原来瞧不起来他的,都上来巴结他讨好他,一直到打仗升了官,也还是这么想的。

哪知道会碰上陆七,杀了他才恍然,必是征兵征到村子里了,他刀上淌的那些血,也不知有多少个姓陆的。

陆允武也不骑马,出得府门就往平康坊里去,他出门不爱带人,门上也没谁跟着,明洛还指着他后背骂一句:“叫不叫人安生吃饭了。”

明沅跟纪舜英两个在房中用饭,九红盯着席上,没一会告诉明沅陆允武气冲冲出去了,明沅舀了一勺芽笋汤送到唇边,一头,只怕陆允武也没想着要把她接家来,要不然也不会在外头养上三年了。

她饮得一口气,缓缓吐出一口气来,纪舜英知道她心中想的什么,宽慰她道:“她那个性子,你瞒着她,才是对得住她。”真个闹出来,万一陆允武破罐破摔,索性把这事儿挑明白了,难道明洛还能为着他养外室到皇帝跟前靠他一状不成?

明沅心里明白,外头那个这回是触怒了陆允武,必然没有好果子吃,看那个戚氏也不像是个有决断的,若不然头一回进府不管是不是早已经嚷了出来,再把那个孩子栽到陆允武头上,闹得夫妻离心,她自然就有可乘之机。

陆允武人高腿长,行不得一刻就到了平康坊,原来他好茶好饭供着,倒把她的心养大了,人走到门前,“嘭嘭”拍得两下门,里头应一声,出来开门的却是秦氏。

秦氏一见着陆允武便腆了脸儿笑,这个她这辈子也没放在眼里的人,如今却成了孙子的依仗,非靠着他才能有口饱饭吃,陆允武问一声:“人呢?”

秦氏扯了嘴角道:“在她屋里呢,也不知作甚不痛快,神戳戳关了门,送汤送饭半也不肯碰的,虎子也跟着急。”

秦氏知道他喜欢虎子,虽不知为甚,却爱把这个放在嘴上提,只一提虎子,陆允武寻常的关照还更多些,一样是姓陆的,可到底没有血缘,若不是这胎是她看着怀上的,她都要当戚氏偷了人,这个孩子是陆允武的种。

秦氏得这话,满心想着把他送到戚氏屋里头去,再去整治几个酒菜,赶紧把事儿做下,这屋子也就住得长长久久了。

哪知道陆允武竟不动步子,看了秦氏一眼:“明儿我就送你们回乡,今儿夜里就先把东西理一理。”

秦氏一口气儿都差没提上来,往后退了两步,抖了唇儿不出话来,她不敢质问陆允武,还得赔着笑脸:“这是怎么着,乡下都已经没人了。”

心里一直怕的,还真就来了,把戚氏恨上十七八个洞,必是大妇告状,若不然好端端怎么要赶了她们走,一下子伏到地上,恨不得扒了陆允武的腿儿,又是拍地又是号哭:“这是要断我们的活路啊!”

陆允武听见她哭这一声:“我同七有些交情,若不是为此,也不必养你们三年,这番回乡,田地屋子也能安置,再起旁的心思,便别怨我翻脸了。”

秦氏一时再想不起来这个混混怎么同自家儿子扯上了交情,可听见这一句,眼睛直定定的盯住了他,要真这么,也并非不通的。

秦氏那一口提不上来的气,忽的就顺了,脑子里转了十几二十个念头,只要陆允武认了他跟七有情分,这地这宅子就要的回来!

秦氏的腰杆子忽的就挺直了,立起来往屋里去,抱了睡得朦胧的九,教他给陆允武磕头:“你干爹肯帮咱们把房子要回来。”

难也容易,立个孤寡户便成,等九长大了,自然能门立户,陆允武得这话转身出去,九揉了眼儿叫一声爹,他是急赶着了来的,身上也没东西好给他,伸手揉揉他的头,告诉他明儿带他坐车,把九逗得眼睛一亮,笑一笑出得门去。

陆允武回家的时候,明洛还在等他,桌上的肉菜还在,又给他蒸一屉儿包子来,他惯吃了这个,觉得吃这个才当饱,要不然肚里就饿得慌,半夜还得起来寻吃食。

就着热包子把肉直往肚里填,心里还忘不掉陆七,若是他提着刀作个要砍的模样,那捅他一刀不冤枉,可他分明是在笑的。

喝了一碗面片汤,搁下碗好半晌才抹了嘴儿:“甚时候你往庙里上香?我跟了你一道去。”替他做一回道场。

哪知道第二日,他叫了人送秦氏戚氏回乡的时候,戚氏却是叫人抬上了车的,秦氏恨不得把这一家一当全装在车上带走,连炒菜的锅都带了,又觉得这些个家具可惜了,夜里就寻人贱卖了出去,也算赚得些钱,藏在贴身布包里。

戚氏听得陆允武来了,却没等到他进来,隔着一道门板,眼泪掉个不停,心里连死了的娘都埋怨上了,他这么有情有义,当时要是嫁给了他,此时在那大宅子里头穿金带玉的就是她自个儿了。

吹了蜡烛垂泪,到了二更天,越是想越是想不通,把腰带挂到房樑上,脖子往罗带环里一套,蹬了凳子要寻死。

四周垫了衣裳,凳子倒地一声闷响,倒没把人惊起来,可她才挂上去就蹬了腿儿乱踢,喉咙口“嗬嗬”出声,惊着了起夜的秦氏,她想着厨房樑上还有一串腊肉,想拿油纸包起来带走。

挣扎着把她解下来,没等戚氏缓过气,批头盖脸的拿鞋底扇她的脸:“丧门的白虎!七没的时候你怎么不死,这会儿知道死了,我可告诉你,你非得替他守一辈子的寡才成!”

戚氏伤了嗓子,连哭都哭不出声儿来,秦氏也不给她治,叫她拿衣裳裹住脖子,抱了九带着东西,兴兴头头回乡去,这会儿看看谁还敢赶她们,那些个田地房舍,一样都少不了。

戚氏坐在车里,望着帘子外头,都忘了自个儿是怎么进了成都府,又是怎么再遇见的陆允武,她往那街市上头看,叫秦氏一把扯下帘子来:“看个甚,抱牢了九。”

九红再去平康坊前那家脚店歇脚的时候,那婆子便告诉她,那家子走了个干净,连屋子都卖了:“是回乡去了,家里还有田有屋,哪个肯信,真有这些,还会买这许多年?”

九红回去告诉了明沅,明沅不必知道到底给了多少东西,只晓得人走了就是,她这儿也能安安心心的搬东西了。

锦官街上又多挂了个纪家的木牌子,扎了大红绸,放了两挂炮,就算是乔迁了,东西是早早就摆设好的,里里外外收拾得当,既搬了新家,就能散帖子出去,请了家来了。

请的就是几个同知通判家的夫人,知府夫人还未发帖子,礼是送过去了,她不请也没有贸然上门的道理,几位夫人原就想商量一回何时登门,借了明沅办宴,正好叙上一回。

新来的同新来的走的近些,原就在此地当官儿的一位李通判夫人一位陈同知夫人,这两个更相熟,这两个话捻熟,明沅也不多插嘴,非显着多亲近似的,只上了些香糖果子又叫九红亲手做了几样穗州心,蒸得花酱花糕,摆在泥金碟上头,光是心一样,就能搭上话头。

没一会儿外头就报沈同知夫人来了,明沅对这位沈夫人早早就留意起来,又是童养媳,又是供了丈夫读书的,要么就是个厉害妇人,要么光看脸就能知其艰辛。

哪知道沈同知夫人竟生得圆团团一张福相的脸,未曾开口先听见她笑,张嘴就是一口官话:“晚了晚了,可有酒没,得自罚才是。”

明沅先自笑起来,等她进来了,拿眼儿一打量,嘴里啧啧出声:“这么嫩生生的哪里是夫人太太,倒像没出阁的闺女家了。”伸手抚了明沅的手背,赞她一付好相貌。

她一来,满屋子都笑声,不独她来了,还带了女儿一道,姑娘看着七八岁,也是一张圆圆脸,笑起来还有一对梨涡,白白净净福娃娃似的,明沅早知道沈家有一子一女的,拿了见面礼,一对儿空心金手镯往她手上一套。

沈家姑娘谢了礼,大大方方抬了手腕子看,手儿一晃,手镯里的响珠就碰着作金玉声,她嘻笑了一声:“明儿我还来。”

她比明漪还得多,明沅比她长了一辈儿,知道沈家也在锦官街那一头典了屋子住,笑道:“来,天天往我这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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