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天, 大老爷就忙碌了起来。

往常大老爷就算再忙,早晚请安的时点, 也会到正院见见子女,和大太太唠唠家常。

这几天, 大老爷连个面都不露了,成天的在总督衙门里,不是找李文清说话,就是拉了总兵来问话,一天忙得连水都顾不得喝一口,有时候就睡在总督衙门里,连家都不回。

本家堂叔才到苏州没有多久, 西北来的催粮使者也到了。

他的到来, 似乎就预示了西北的这一场战争,是没那么容易轻易结束了。

没有多久,全苏州都晓得了,这一次北戎犯边, 来势汹汹, 是大有打到京城去的意思!

而连续几年,天候都说不上好,京城一带的粮库已经半空了,没有几个月,京师竟都要断粮了,更别说西北前线……这一下,竟是两边都问江南要起了钱粮。皇上是一面要江南拿出给京师的应急粮, 一面要湖广江南支应前线!

据说平国公麾下好几次殆误战机,都是因为军队缺粮。

偏巧又赶上了桃花汛,运河水涨,顺流而下是方便的,要逆流而上,就有些难了。怎么把江南调集出来的粮食运到京师,就是个大难题。

更不要说,苏州库里早已也没有剩下多少粮食了……去年收成不好,大老爷还放了几次粮来着,这军粮该怎么筹措,都是问题。

没有几天,大老爷就瘦了一圈。

总督府来来往往,都是传信的令兵。

新任福建布政使郑长青最是殷勤,也不消大老爷督促,大老爷还没来得及督促,已经将十几万斤的粮食全送到了苏州。

江苏布政使李文清倒也不逊色,虽说和大老爷磨了半天,最后也只拿出了十万斤糙谷子,但也已经算是够意思的了——杨家常驻江苏,又怎么不知道这几年江苏的出产?

只有浙江布政使刘家,磨磨蹭蹭的,这都十多天了,杭州来的传令兵,还没有把军粮上路的消息传到苏州。

大老爷急得满嘴里全是燎泡。

“刘徵到底在想什么!”回家和大太太抱怨,“他这个官还想不想要了?他平时和达家走得近,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懒得管他,眼下军粮不齐,那是能要人命的事!西北防线一突破,北戎进了腹地烧杀掳掠,那是多大的罪名?更不要说山西一带还有几支强军虎视眈眈,到时候,他拿什么来赔!”

气得亲自上路去杭州讨粮了。

大太太也格外的忙碌。

越是这种朝野上下风雨欲来的时候,杨家的公关就越不能放松。

谁知道一个小小的纰漏,会不会造成更大的损失。

皇长子已经在京郊练兵了,号称是要带兵去西北把平国公换下来……虽然皇上还没有开口,但是皇长子也就是进了四月,才得了旨意开始在京郊练兵的。

边境战况胶着,京里的局势,也是扑朔迷离。

和杨家交好的人家,自然都想上门探探杨家的口风,也好附杨家骥尾行事。

偏偏大老爷又亲自去了杭州收拾浙江布政使。

大太太也只好强打精神,效法那当红的清官人,送走一拨迎来一拨,左推右挡施展太极功夫,把各个夫人太太忽悠得晕晕乎乎,到末了也不明白杨家到底是什么意思。

五娘子在大太太身边陪坐,也被大太太的官样文章绕得头晕眼花,私底下和七娘子抱怨,“也不晓得说这些淡话有什么意思,要我说,直接说是病了,谁也不见,倒也省事。”

大太太虽然有诸多不是,但在本职工作上究竟还算是出色。七娘子叹了口气,就问五娘子,“父亲不在家,母亲又病了,来访的官老爷们走了空还说不出什么,官太太又走了空……谁不说我们杨家架子大?”

杨家的架子都这样大了,以后有什么事,谁敢贸然上门来?杨家在中下层官吏心中的声望,渐渐地也就淡了下去。

五娘子若有所悟,又叹了一口气。“官太太真是难当,见了面无非那些家长里短,那些个小官太太见到母亲,就像吃了苍蝇屎似的,好话就像是不要钱,接二连三地往外蹦!”

七娘子只是笑。“官太太都难当,我们院里倒夜香的婆子好直接上吊了。”

五娘子就要拧七娘子,“把你这张坏嘴撕烂了!”一头又笑,“有你这样刻薄的人没有?”

两个小姑娘笑过闹过,五娘子继续跟在大太太身边学交际,学管家,七娘子学她的绣花写字。

就这样,很快进了五月。

初娘子端一日就回了娘家,手里牵了颠颠倒倒的小囡囡。

“婆婆放了我一个月的假,叫我在娘家好好住几日再回去。”笑着向大太太解释,“如今大姑爷在京里读书,二弟和弟媳妇又去看人插秧,家里也没什么事,公公婆婆就开恩放我回家多住几日。”

大太太很高兴,“回家来正好帮着娘招呼客人,你不晓得,这个月里头外头,是忙得我饭都吃不好了。”

初娘子就一脸的心疼,“娘看着真瘦了不少!”

她一回府,府里就井井有条了起来。

每日里早起帮着大太太发落了家事,就开始应酬上门拜访的官太太们,甜言蜜语,好像不要钱一样扔出来,把来访的客人安顿得眉开眼笑的,巴不得听初娘子多说几句好话。

大太太就顺理成章地告了病,勉强支撑着和几个重量级的官太太见了面,就把事儿扔给了二太太和初娘子。

没出嫁的小娘子,到底不好抛头露面招呼客人,有了初娘子在,一些不那么重要的客人,就可以由初娘子来处理。

大太太不免感慨,“九哥真是小了些,不然,恨不得现在就娶个媳妇进家门,这些迎来送往的事,也不必让出嫁了的女儿来操心。”

出嫁的女儿回娘家,那是贵客,也亏得初娘子不计较这些,才进了娘家门就卷起袖子,带着小囡囡里里外外的忙活。

七娘子冷眼旁观,才知道自己和初娘子比,还有一段不小的差距。

换做是她,恐怕这么短的时间内,连几个太太的名字都只能勉强记下来,更不要说把这些访客的喜好、倾向摸清了。

也难怪大太太这样宠幸初娘子!

很快就到了端午,访客终于渐渐稀少了下来。

全苏州有资格和大太太对话的女眷,其实也没有多少。

大老爷却还没有回苏州的意思,派人回来送信,说是要到五月中旬,才能进苏州。二省军粮上路的事,就交由江苏布政使李文清来处理了。

这是天大的事,李文清也不敢怠慢,李太太派人送节礼来的时候,也抱怨十二郎水痘没消,李老爷又成天的不在家,闹得家里乱糟糟的。

或许是因为大老爷不在家的关系,大太太难得地爱起了热闹。

端午节一大早,就接了二太太并三个侄少爷、八娘子过府,在聚八仙里安顿了下来,又把三个侄少爷叫到跟前,查问过他们在山塘书院的起居,就把他们三人打发了出去:“你们二堂叔今年在苏州过节,偏偏老爷又不在家,我们女眷也不好出面招待,你们兄弟三个就权代伯父、父亲,好好地陪二堂叔吃酒说话吧!”

比起在百芳园里鉴赏风光,和姐妹们玩笑,与二堂叔在前院吃酒,好像就少了几分吸引力。

弘哥笑一垮,就要说话,敏哥却先扫了他一眼。

“必定不会丢了咱们两房的面子的!”他向大太太许诺。

二堂叔是族长一支出身,在陕西也算得上是呼风唤雨了。

杨家要是没把二堂叔招待好,将来在族人面前,多少也有些抬不起头来。

敏哥小小年纪,就能想透这一点,可见是个可造之材。

大太太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可惜,再好都是别人的儿子。

又沉了脸交代九哥,“你也别到处乱跑,吃过饭就回屋用功,听到了?也是十岁的人了,别还当自己是个无知稚童,看你父亲、二叔在外拼搏……就该知道自己要用功读书了!”

九哥就起身乖巧地应了是。

七娘子看了看二太太的脸色,心下一片熨帖。

初娘子眼珠一转,抿着嘴笑了笑,起身扶大太太,“到底今年热得早,才进了端午,我就觉得聚八仙里热得坐不住了。娘,咱们把中饭摆到解语亭吧,那儿风大,也凉爽些。”

大太太点了点头,“也好,聚八仙虽宽敞,但毕竟热了。”

就起身请二太太,“二婶,这头走。”

两个太太就由初娘子撮弄到解语亭去了。

八娘子和六娘子窃窃私语,一边拈花惹草,一边进了长廊,跟在大太太、二太太身后。

五娘子就拉了七娘子,一边走一边说斑斓虎生下的那几头小猫。

“送你一头要不要?”五娘子一脸的无奈,“成天满屋子乱窜,贵重一点的瓶罐都要收起来,免得随手一带就打翻了。”

两个人才进了长廊,三娘子和四娘子就从后头赶了上来。

两帮人擦肩而过。

“哎哟!”五娘子惊叫起来,“三姐!”

三娘子却是不小心踩到了五娘子的裙摆。

五娘子的满天星软缎裙上,就现出了刺目的泥痕。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三娘子也很吃惊,“倒是没有留心到了。”

五娘子虽然气哼哼的,但倒也不好说什么。

居家过日子,这样的小摩擦比比皆是。

“三姐觉得这裙子好看,我解下来送你就是了!”她跺了跺脚,“又何必弄这样的把戏!”

就带着谷雨匆匆地往回走,“七妹你自个儿先过解语亭吧!”

从月来馆到解语亭,要横跨一整个百芳园,的确不是一段短路。

七娘子心中一动,倒坚持,“我就站这儿等你吧。”

五娘子匆匆挥了挥手,就拐过了弯。

三娘子四娘子对视一眼,也走远了。

七娘子又打发白露,“去和太太解释一声,就说我和五姐要晚到了。”

她就在回廊边靠坐了下来。

大姨娘和五姨娘一边谈笑,一边从七娘子身边经过,冲七娘子善意地笑了笑。

七姨娘和三姐妹也是谈得热闹,四张花一样的脸从七娘子身边经过,七姨娘尽管要比三姐妹大了几岁,但粗看之下,其动人之处,竟是不相上下。

七娘子又等了一会,见丫鬟、媳妇们三三两两地都沿着万/花/溪绕过了溪客坊,她心里就犯起了嘀咕。

三娘子难道真是不经意间踩脏了五娘子的裙子?

才这样想着,就看着四姨娘袅袅娜娜地自聚八仙走了出来。

“七娘子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她似乎有些讶异。

七娘子微微一笑,“我这不是在等您吗?”

听起来,就像是寻常的寒暄,顶多是七娘子的回答,稍微有些轻佻。

四姨娘就笑了笑,“七娘子真客气。”

居然也就在七娘子身边款款坐了下来,垂下眼睛,径自思索起来。

七娘子就静静地等她开口。

自打三娘子想邀她到七里香赏琴,七娘子就知道,四姨娘和她之间是肯定要有一场谈话的了。

她本来也没想过能瞒住四姨娘。

三姨娘的死,大太太和四姨娘心里都清楚是怎么回事。原本就是中了她们的算计,又怎么会忽然怨恨起大老爷的子嗣来?

就算作祟,三姨娘也该冲着大老爷、大太太和四姨娘下手吧。

更别说九哥屋里的那口黑血……四姨娘心里,又怎么会猜不到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

要解释清这口黑血,就得把四姨娘下毒的事扯出来。

要拉扯三姨娘作祟么,这里头的往事,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叨登出来闲磕牙的。

七娘子倒是好奇,四姨娘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

想来,无非也就是三娘子的婚事吧!

片刻后,四姨娘果然就慢慢地抬起了脸。

这些年来,四姨娘尽管再精于保养,毕竟也露出了一些力不从心。

到底是两个花样少女的娘了,眼睛周围,也出现了细微的纹路。

但一双云山雾罩的双眼里,那股扣人心弦的朦胧,却是越来越浓了。

“其实,是三娘子的婚事!”她果然也开门见山。“我想着,七娘子这些年来在太太跟前,是越来越有体面了。”

“哪里。”七娘子连忙谦让。“其实也就是听母亲提了一句,这阵子也满没听起,想来李家四公子虽然什么都好,但唯独好男风一点,怕是不讨母亲的喜欢……”

四姨娘眼神顿时一黯。

大太太有意为三娘子说李四郎为婿的事,一直只是个想法,又是在香雪海和七娘子商议的。

风声当然传不到四姨娘耳朵里。

李四郎除了好男风之外,色色又都是齐全的,杨家和李家之间又走得近。

要不是七娘子提点了三娘子一句,恐怕四姨娘知道的时候,想挽回都来不及了。

七娘子这是在不动声色地警醒四姨娘:以她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四姨娘想拿把柄来威胁她,是万万行不通的了。

就算四姨娘不管不顾,以三姨娘作祟的真相要挟了七娘子,为三娘子说了一门好亲。

眼下九哥又是地位稳固,将来继承家业,能给三娘子好脸?

四姨娘一咬牙,神色间,又多了几分卑微,“不知道能不能为三娘子这个做姐姐的说几句话,把三娘子许给……”

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如果七娘子不想搭理自己,又何必特地在长廊上等她?

说不定,七娘子也有求于自己呢?

四姨娘又打量了七娘子一眼。

“许给桂家的二少爷!”她缓缓地把话给补全了。

“桂家的二少爷?”七娘子不禁愕然,“这……怎么忽然就想到了他头上?”

她心底就想起了去年大太太的话。

“桂家写信来,有意和我们结一门亲……”

“桂家的二少爷这不就在苏州城吗?”四姨娘罕见地露出了几分羞涩,“我就想着,门第是配得上的,按出身么,我们家三娘子虽然是庶出,但桂家儿子多,倒也不能说三娘子就配不上二少爷……”

七娘子难得地把讶异之情摆到了脸上,“可这二少爷不是比三姐还小了——”

话才出口,她就知道自己走嘴了。

四姨娘眼中果然就闪过了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

这哪里是要托她帮忙,分明是听到了风声,特地前来套话的……

自己倒是中了招,证实了桂家的确有意和杨家结亲。

四姨娘就慢慢地接了口,“女大三、抱金砖嘛!三娘子不说亲,底下的妹妹也不好定下亲事。可怜见的,都十六岁了,再拖下去,倒成了老姑娘……七娘子能给三娘子帮这个忙,我们溪客坊是一定会念您的情的。”

和桂家结亲,亏她想得出来!

在这当口,大老爷正愁着军粮,少了他来施压,大太太又怎么会轻易松口,把三娘子嫁到桂家当嫡子媳妇?

再说,桂家正在打仗,谁知道这一战的胜败?大老爷又怎么会在这个当口和桂家议亲?

自己于情于理,都是不会答应这个条件的!

四姨娘这么聪明的人,又怎么会猜不到自己的反应?

恐怕桂家的二少爷,不过四姨娘狮子大开口罢了。

先把价叫高,再和七娘子一点一点地拉锯往下砍价罢了。

七娘子长出一口气,“也不瞒四姨娘,这脸面都是互相给的,这桂家是有些高攀了,换个更踏实的人家的话,为三姐说几句好话,那自然是我这个做妹妹的应当照应。不过,小七也有自己的烦心事,正愁找不到人解忧呢。”

四姨娘反倒放松了下来。

两人都有所求,这交易就有得谈。

“七娘子但说无妨!”她神色闪动。

七娘子能有什么事要求到自己头上,以至于这么痛快就答应了自己的条件?

她就静静地望着七娘子,等着她的开价。

解语亭方向却忽然喧闹了起来。

七娘子和四姨娘都是一惊。

两个人也顾不得再说什么,并肩向解语亭赶了过去。

很快就听到了初娘子的声气遥遥地透过水面传了过来。

“良医……快……备车……父亲……”

初娘子的声音里满是焦急与紧迫。

迎面很快就来了几个婆子,几乎是小跑着自回廊下头经过。

四姨娘就喝住了其中一个,“到底怎么了!”

那婆子一脸的惊惶,“是太太出了事!忽然就晕过去了!”才说着,便又跑了起来。

四姨娘和七娘子都没有想到,会是大太太出了事。

两个人不禁交换了一个眼色。

四姨娘那双盈盈若水,云山雾罩的潋滟双眸中,就现出了丝丝缕缕的喜色与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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