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祭祖, 三十就是团年。

有了二老爷和三个堂哥,这个年就过得分外热闹。

古代的人家, 日子兴旺不兴旺,就看守岁的人数。

杨家已经过了好几个冷冷清清的年, 屋里屋外,统共就是大老爷和九哥两个男丁。

就算女儿再多,也都不觉得热闹。

今年就不一样了。

二老爷带着几个子侄,里里外外地贴挥春、放鞭炮。

又率众去厨房偷了炸物,什么炸丸子、炸小鱼儿……

惹得大太太笑骂:“自个儿当家做主了,还是当年长不大的样子。”

几个女儿家也被带动得高兴起来,以五娘子为首, 往下的几个小姑娘都拿着棉布做的小老虎彼此嬉戏, 还有各种各样的玩物,羊骨头做的骨拐、沙包、双陆……

平时,这些大家女儿要行动贞静,就算是五娘子这样的性子, 也只敢打一打双陆。

这种蹦蹦跳跳的玩意儿, 也只有过年的几天,能拿出来玩耍一番。

几个小姑娘都玩得满头是汗。

大太太、二太太和三娘子、四娘子就要文雅多了。

三娘子并四娘子一拨,同大太太、二太太抹骨牌,后来两个长辈打得兴起,索性给了几个姨娘脸面,大家就坐下来凑了四个人的方阵,让三娘子和四娘子到一边去抹骨牌。

大老爷反倒空闲下来, 就让浣纱坞的三姐妹给他捶背捏脚,在里间闭目养神。

大太太就得空叮嘱几个小辈,“进出的时候,动作轻一些。你们父亲一整年劳顿,也就是这几天能歇一歇。”

“是。”几个小娘子响亮的回答,反而惊扰了里间的大老爷,让他微微的鼾声,为之一顿。

大太太不由好笑,“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大老爷却也没有生气,反而叫了三娘子进去,和她说起了闲话。

屋内屋外,和乐融融。

到了晚上,就在西次间、西稍间开了宴席,众人热热闹闹地吃过了,就各自分了几拨,或是搓麻将,或是掷骰子,都拿金瓜子做赌注,也不计输赢,就图个喜庆热闹。

七娘子也混在姐妹堆里,和几个姐妹丢骰子抢红,早早地把一把金瓜子都输了出去,倒是五娘子的手气好,面前的金瓜子足足有一小堆。

六娘子也输得快,眼前渐渐地就没有了筹码,就拉了拉七娘子,两个人同时出手,快若闪电,就把五娘子面前的金瓜子抢了一把回来。

三娘子倒被逗得大笑,就连四娘子都露出了笑意。达哥、弘哥更是早笑得捶胸顿足,五娘子气得直拧六娘子腰侧,“吐出来吐出来,看我不撕烂了你的嘴!”

从今到古,跨越百年,什么都变了,这份年味却是不会变的。

到了快交子时的时候,全家人又团座着包饺子、元宵。

杨家是西北人在江南做官,北方人交子时要吃饺子,南方人却要吃元宵。杨家索性各包一份,都吃几个,也算是入乡随俗,又不忘本。

二老爷就轻声细语地教弘哥。

“拿虎口来挤一挤上头,再用力一捏,双手一个使劲。”

一边说,一边就包出一个俏模俏样的小饺子来。

“试试?”

弘哥到底是男孩子,心粗,笨手笨脚的,倒是捏破了现擀出来的饺子皮。

就连六娘子,平时穿针引线,最巧的一双手,都包不出一个好饺子。

倒是大老爷、大太太同二老爷,都是一捏就出一个,最标准的元宝样式。

二老爷看着丫鬟们把孩子们包出来那歪七扭八的饺子端走,倒是有感而发。

“从前家里哪里有这样靡费,虽说也不至于短少钱财,却也是断断不敢浪费了物力……还记得大嫂过门第一年,包出来的饺子一下水就散,后来竟成了一锅糊汤,大哥还不是硬着头皮,点了香醋全喝下肚子里?大年初一的,进了茅房就不肯出来……”

众人便哄堂大笑。

大太太连手里的饺子都笑得捏不住了,冬菇虾皮馅撒了一桌。

“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她看着二老爷的眼神就温存了起来,“才进门的时候,二叔连个大字都不识,成天和族里那一等下三滥的无赖子弟厮混,衣服也不好生穿,一件破褂子敞开着,露个油光黑亮的肚子!”

几个儿女看着眼下衣冠楚楚的二老爷,又笑得不会动了。

大老爷也难得地有了回忆往事的兴致。

“那时候哪里能想得到会有今天的好日子?”就和子女们忆苦思甜。“统共家里也就是十几顷地的家当,收成还不好,年年都要到族长家去打官司,索要当年族里贪墨进的田土。”

“又要照管生计,又要读书……那时候你们二叔不过是个娃娃,乡试前我还要张罗着卖谷子,和佃户打擂台。进了考场晕晕乎乎,一大滴墨就落在了宣纸上,当时心里就是一寒:污了卷子,这一科怕是不能中了。”

几个儿女们就都听起了兴致。

他们自出生起,就是锦衣玉食,又哪里想得到杨家还有这样落魄的过往。

“索性就破釜沉舟。”大老爷面上,也渐渐放出了隐隐的光辉。“针砭时弊、嬉笑怒骂……没想到反而投合了座师的胃口,虽然污了卷子,但却硬是提拔我考上举人。还引荐我到你们外祖父府中投卷。”

大秦科举,除了八股之外,还考诗词歌赋。

这一关考的不但是才情,还有举子的人脉。当时秦帝师正是烈火烹油的时候,大老爷能把卷子投到秦家,不得不说是得了天大的人情。

“你们外祖父当时还是少壮,看了我的卷子,拍案叫好……”大老爷就笑着看向了大太太,“叫进来问了我的出身,又和我秉烛说到三更,第二天就派人上陕西会馆说亲,说是嫡出的四小姐……”

“那么多年前的事了!”大太太不由大窘,“还提它做什么?”

大老爷且笑且言,“嫡出的四小姐还没有夫家,问我有没有定亲。我才几岁,你们的祖父祖母就染了时疫双双去世,哪里有人上门说亲?自然是尚未婚配。一来二去,托座师做了大媒,就把你们的母亲抬进家门……一转眼,二十多年了!”

虽说大老爷轻描淡写,但他以一个黄口小儿的身份打点家业发奋读书,才止二十岁就以文采打动座师,破格入选,又慎重推荐到秦帝师门下。当时那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少年风采,也是可以想见的。

就是如今老了,都是个仪容修整的老名士,少年时的风流,又更不必多提了。

众人就都不禁看向了大太太,怀想当年她加入杨家时,见到夫婿年少风流,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大太太有了几分不好意思,“老爷也是莽撞了,当着孩子们的面……”就遮掩着招呼,“这些饺子足够吃了,还是包些元宵。”

众人就都掸掉护膝上的面粉,换了擀好的元宵皮来,往里头填猪油芝麻馅。

元宵包好,饺子也上桌了。

却是个大皮薄,一看就晓得不是孩子们的手笔。

五娘子倒有几分失落,“白包了半日!”

大太太就笑着吩咐立冬,“那就把他们包的饺子也过了水,看看我们小五能吃几个。”

不消说,这些饺子不是敞了口,就是少了馅,一团面疙瘩吃在口里,又哪有曹嫂子包出来的饺子好吃?

五娘子才吃了两个,就偷偷摸摸地去夹好饺子,叫九哥看见了,又是一场嬉笑。

热热闹闹的,就过了子时。

众人连忙起身放鞭炮,又换新衣,以敏哥为首,子女们逐一向长辈请安,也得了红赏封儿的压岁钱。就连屋里屋外当值服侍的丫鬟婆子,一并都有赏钱。

还要接神踩祟、饮屠苏酒、挂桃符、迎灶神、财神、福禄寿三星……

直喧闹到天快亮了,才各自回房歇下,到了中午,又翻身起来吃隔年的煮冻饺子。

杨家在苏州没有什么本族的亲戚,两个出嫁的女儿,也都远在外地。

大年初一、初二,就没有人上门拜年,只有各式各样的团年笺,收了一大叠。

“张家、李家、王家……又一个王家……”五娘子翻看了几眼,也就没了兴致。

自从大老爷得封左柱国,这样的明信片,逢年过节都要收好几摞。

到了大年初三,就热闹起来了。

大年初一,按例是族里的亲眷互相拜年,大年初二,是姑奶奶回娘家拜年。

大年初三,就是同僚故旧、亲朋好友上门的日子了。

江苏布政使李文清自然就是头一份儿。

一大早就拉了李太太并大郎、三郎、十二郎三个嫡子,上门给大老爷拜年。

“杨太太四季如意,一顺百顺!”

男人们自然在外院,李太太就直进内院给大太太拜年。

大太太满面堆笑,起身和李太太对行鞠躬礼。

“新年康健,一顺百顺!”

儿女们自然也都排着队向李太太恭贺新春。

李太太和颜悦色,一边说吉祥话儿,一边亲手发压岁钱。

见到六娘子、七娘子,更是好像见了活宝贝,爱不释手,夸了这个,又夸那个。

“六娘子今年也十二岁了吧?”就问大太太。

“是,有小姑娘的样子了!”

大太太也以欣赏的目光望向六娘子。

正月着红,六娘子就穿了大红洒金蝴蝶的短袄,配上浅红银线百花八幅湘裙,头发梳了两条大辫子垂在脑后,虽然还是孩子的装束,但也有了少女的娇羞。

她的眉眼很像七姨娘,风流明艳,杏眼里似乎总带了笑。

行动又有大老爷的典雅。

就连见惯场面的李太太都忍不住有一丝惊艳。

“真是个瓷娃娃!”就笑着对大太太夸奖。

六娘子却还是满面天真,也不晓得害羞。

“谢过世伯母夸奖。”她笑盈盈地领了压岁钱,就又去和五娘子咬耳朵。

五娘子却真是出落成少女了。

虽说有六娘子珠玉在前,显不出五娘子的艳丽,但行动之间那股颐指气使的贵气,却是怎么都掩饰不掉的。

虽说眉眼不若六娘子精致,但也有北地女儿的爽朗大气。

李太太却没有夸奖五娘子。

而是拉着七娘子的手,看了又看。

“虽然形容尚小,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

大太太倒有几分好笑。

敷衍了李太太几句,才各自分宾主坐下茶叙。

李太太却也只是稍坐了坐就起身告辞,“家里还有来拜年的客人,少不得我要居中策应。”

一般说来,官场拜年,很少全家出动,都是男眷拜年,女眷在家待客。

以李家的身份地位,全江南也就只有杨家值得让夫妻两人双双出动来拜年了。

现在意思到了,李太太自然也要回去接待上门来拜年的客人。

大太太心领神会,又笑着寒暄了几句,就放李太太离去。

倒是李大人和大老爷、二老爷说得投机,过了一盏茶功夫,才打发几个儿子进来给大太太拜年。

这都是驾轻就熟,做惯了的事,大太太身边架了纱屏,女儿们通通进了屏风后。

正月里,男眷时常出入内院行礼,进出邻室回避,未免做作,就在屏风后暂避也可。

这也都是大户人家不成文的规矩。

大郎、三郎领着小弟弟十二郎,进来给大太太规规矩矩地磕头行礼。

虽说李家和杨家来往频密,但这两个兄长,倒是七娘子未曾见过的。

也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了,面目方正,和十二郎这个弟弟,倒有七八分的相似。

见过了大太太,就起身束手而立,眼神规规矩矩地盯着面前的金砖地,总不曾乱看。

大太太就很满意:不愧是李家的子弟。

“大郎、三郎今年都是刚娶亲吧?”就笑着和几个子侄拉起了家常。

还没有说几句话,诸总兵太太也到了。

诸太太也是连着夫婿一起来的。

大太太难免有些讶异:两家虽然也有来往,但逢年过节,一向是只有诸总兵单人上门问好的。

李家的几个子侄就顺势给诸太太见礼。

都是江南的名门大户,彼此之间自然不会没有来往。

大太太正要请李家的儿郎回避,让自己家的女儿拜见长辈,大老爷又派了张总管亲自过来传话。

“解元封公子上门给老爷拜年,老爷说,大家亲戚,从前一直疏于来往,今年倒要让封公子进来给太太请安。”

解元封公子。

这五个字一出,屋内的气氛就一下活泛了起来。

诸太太面有讶色,显然是第一次听说封家和杨家之间的亲戚关系。

李家的大郎、三郎也交换了几个眼色。

七娘子却觉得四面八方的目光都汇聚到了自己身上。

就算还有不知道封、杨二家关系的人,在九姨娘被抬房后,又听到了大家亲戚四个字,也都会明白过来吧。

六娘子双目炯炯,眼里写满了好奇。

三娘子、四娘子却是羡慕有之,妒忌有之。

八娘子懵懵懂懂的,只是跟着姐姐们看着七娘子,也不晓得缘由。

只有五娘子,美眸里已是萦绕上了一股说不出的思绪,似嗔似喜、若盼若顾……只看了七娘子一眼,就伸长了脖子,看向了堂屋门口。

大太太顿了顿,才慢慢地笑道,“好,那还不快请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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