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爷要和许凤佳说诏令的事,自然少不了连篇累牍的分析局势……更少不得叮嘱许凤佳日后行事的方针。

毕竟是长辈,许凤佳又是在江南练兵,算是大老爷的地盘。两家自然要同气连枝,一个鼻孔出气。

七娘子忖度着大老爷今日是不会有空让自己读信的了,索性直接回房给大太太请安。

心里也不是不庆幸的。

说起来,杨家上上下下,从前她只是忌惮一个二娘子,如今,反倒更怕大老爷。

到底是股肱重臣,一双锐眼,恐怕很少有看不破的阴私。

七娘子只怕自己的满腹心事,被大老爷这么一看,无端端都要露出三分。

大太太午睡才起来,正和五娘子、六娘子闲话。

见七娘子进来,倒有了几分诧异。

“还当你要在小书房坐上一下午。”

七娘子就笑着解释个中缘由,“……这诏令一下,父亲就忙起来了,很多事都不是我们女儿家方便掺和的。”

“连年先生都请动了。”大太太神色也玄妙起来。

就径自沉思起来。

五娘子、六娘子也都面露思索。

都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自小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耳濡目染,也都品得出这事的滋味。

皇上这一招棋实在是下得太奥妙了,竟有几分昏招的意思。

一边给了太子水军的兵权,一边又让鲁王造船。

鲁王就藩也有几年了,以他的本事,早把山东一带视作自己的地盘,手底下的能人巧匠何止千百。

把兴建船队的职责交给鲁王,看似是人尽其用。

但万一鲁王在船只上做了手脚,将来茫茫大海上,舰队出了什么事,是天灾还是人祸,又有谁能说得清楚?

但水军却真真切切是血肉之躯,死了一批要再补充一批,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皇上做事,还真是云山雾罩,让人看不分明。

鲁王本来就有为一己私欲,扣押军粮的前科……

这样一来,南洋之行的变数,俨然是又大了几分。

大太太也不免叹息,“实在是圣心难测。”

眉宇间不知不觉,已挂上了几许心事。

七娘子又哪里不明白大太太的意思。

杨家已经站到了太子这边,自然不希望鲁王东山再起,为皇位的归属多添几分变数。

只是皇上的身子骨又康健了起来,难免又要玩弄权术,打压太子,拉一拉鲁王,让两个儿子重新成犄角之势,他才能把这皇位坐得安心了。

她不由轻轻蹙眉。

虽然从未接触过皇家的存在,但只看皇上的所作所为,七娘子就直觉不喜这个所谓的盛世明君。

国家大事是国家大事,宫闱私事是宫闱私事,为了他自己皇位坐得安心,就闹腾出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又把天下百姓置于何地?

不过,这样的事,也不是她一个小小的女儿家可以置喙的。

她就给六娘子使眼色。

六娘子还正自琢磨,得了七娘子的暗示,方才忙不迭绽放笑颜。

“母亲!”她笑着上前拉住了大太太的手,“故事才说到一半,您就走神了。这外头的事儿,自有父亲操心,我们女眷也没法管。还是安安生生地过咱们的小日子吧!”

六娘子生得漂亮,嘴巴又甜。

这娇声糯气的几句话,倒是让大太太眉头一舒。

“好,好。”她笑着拍了拍六娘子的手,“小六说得不错,这些事啊,咱们女人是管不着的,全看男儿家在外头的拼搏了。”

倒也没有再说故事,反而关切地问七娘子,“在前头遇着表少爷没有?”

七娘子不由一顿。

大太太倒以为七娘子不晓得,又解释,“你许家表哥今日来光福找老爷说话,刚才派人进来问好,说是吃晚饭的时候再进来厮见。”

她就慈爱地看了五娘子一眼。

“都是嫡亲的表兄妹,又只有自己人,就不整那些个虚礼了。晚上就在东厢的小暖阁里宴客吧,你们表哥劳累了一个多月,腊月里还不得休息,着实辛苦。”

五娘子也笑,“是,从前都不晓得表哥居然如此实心任事,我还当这一次主事的是萧总兵,表哥不过挂个名头,不想却是倒过来了!”

“水军的事,的确还是你萧世叔操心得多些。”

大太太却反而否认了五娘子的夸奖。

神色之间,隐隐还带了自豪。

“过了年,你表哥恐怕还有别的差事。”

六娘子溜了七娘子一眼,就微微打了个呵欠,低头玩弄起了裙边的流苏。

七娘子也就含笑垂眸,让五娘子和大太太议论许凤佳的事。

心里却不禁想起了许凤佳的话。

“台面下呢,是应太子的差遣,在江南军界拉拢几个自己人。”

难道是来拉拢诸总兵的?

可是看两人不睦的样子,却又不像。再说以诸总兵的身份,怎么说也要大老爷亲自出手才有诚意。

再说,江南的政界是大老爷的地盘,虽说许家、杨家亲密,但到底把手伸到江南,是犯忌讳的事……

难道是太子心里对杨家不够放心,想要在江南安插自己的人马,将来改朝换代,就把大老爷撤换了,放上自己的心腹?

不愧是亲生父子,都是一样的圣心难测,皇上的行事叫人忐忑不安,就连太子的作风,都很难让人放心。

七娘子不禁眸光微沉。

杨家到了这个地步,固然是烈火烹油、繁花着锦,几乎富贵到了极处。

但也正因为此,更要处处小心,否则一个行差踏错,就可能万劫不复。

偏偏朝政又是这样晦暗不明,大老爷前几年又卷进了夺嫡的漩涡里……

她就一心一意地为杨家的后路盘算起来。

倒是把许凤佳的事,抛到了脑袋后头。

许凤佳到底未曾留下来吃晚饭。

只是和大老爷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就又回了胥口。

“廖太监身子骨不好,中军大营又正是事多的时候,没个主事的人,实在是说不过去。”

就又派小厮进来向大太太请罪。

晚饭桌上,大太太就咋舌,“从光福到胥口,就算是快马也要一两个时辰,他也真经得起折腾!”

“到底是年轻人,身强力壮,侵晚回了大营,还可以办上两三个时辰的公事。”

大老爷口中对许凤佳也多了些赞赏。

又训斥九哥,“你表哥就比你大上几岁,里里外外的差事,已是都提得起来了。你一向自负聪明,也要想想到了他那个时候,能不能有他的成就,拿了四品的功名!”

九哥只好放下饭碗起身肃容听训。

大太太忙打圆场,“好了好了,饭桌上还惦记着训子?安生吃饭,吃饭。”

这几年来,大老爷对九哥倒是越发严厉,九哥在他跟前,简直动辄得咎。

不过,古代就讲究个严父慈母,九哥又是家里的独苗,大老爷期望大了,难免过于严苛。

九哥本来正吃得高兴,这么一打岔,不过是再进了小半碗饭,就起身告退,去自己屋里读书。

屋里的气氛就沉寂下来。

几个女儿也都没了胃口,草草扒了几口饭,都相继起身告辞。

大太太更是心疼得吃不下饭,勉强陪大老爷坐了一会,就赶大老爷去小书房,“知道老爷心里有事,公务繁忙……也不要把气撒到儿子头上。如今您在这里,往九哥屋里送宵夜他都不敢吃,我看您还是去小书房烦恼您的大事去。”

大太太难得发娇嗔,又是关怀九哥,大老爷听在耳朵里,倒觉得比好话还要受用。

反而和大太太开玩笑,“我倒是不走了又如何,难道那小畜生还真能扛得住一晚上的饿?九哥毕竟是独子,将来要继承家业,太娇惯,将来吃的苦却更多呢。”

这话虽在理,大太太却还是一脸的心疼,“这孩子平时还逼自己不够紧?”

两夫妻又拌了几句嘴,大老爷才沉吟着提起了诏令的事。

“这事小七怕是也和你说过几句了。”

提到诏令,大老爷眉宇间就染上了少许阴霾。

大太太难免追问一句,“难道小七听来的竟是真的不成?皇上真要再提拔鲁王,让他督造船只……”

“那一位是年纪越大,疑心病竟越重起来,这一转眼又提拔了鲁王……”大老爷也是一脸的苦笑。

就添添减减,把诏令的事向大太太备细说了。

皇上下达的诏令倒也简单,多半都是些海晏河清的套话,牵涉到具体事务,只有寥寥几句。

但就是这几句话里唯一明确的两件事,就是把水军给了太子,又把船只给了鲁王。

皇长子是真的要东山再起了。

“皇上年纪大了,本来就多疑。前几年要到西域采药,西域的那帮子杀才也的确是过分了些,连着推托了小半年。这人在病中,就爱胡思乱想。”大老爷的面孔半藏在阴影中,被摇曳不定的烛火映得阴晴不定。“更何况,照我看也未必是胡思乱想……权家这几年来和大皇子走得近,权仲白是谁送进宫中的,皇上心里有数。我看这一桩差事,才是对大皇子真正的奖赏。”

要造船,还是给水军造船,大皇子就等于是拿到了和许凤佳一色一样的金牌令箭。

有了这个冠冕堂皇的大招牌,挂羊头卖狗肉……原本被斩断的触角,又可以向各地延伸。

大太太越想就越心惊。

到后来,竟是出了一背的冷汗。

“难怪连年先生都请来了。”她喃喃自语,“恐怕鲁王的眼中钉,此时还不是东宫那一位,而是我们杨家了!”

杨家这几年来之所以荣宠不衰,恐怕有很大的原因是当时大老爷当机立断拿下刘徵疏通粮道,在皇上心底落下了好。

但这份好,是踩着大皇子和刘家换来的好。

原本是大皇子囊中物的浙江,又落到了大老爷手里……

皇长子重新崛起,肯定是要在地方上打下根基。

不动杨家,动谁?

“浙江省偏偏又还没有完全被我们消化。”她又有些发急,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眼见着许家这里的生意是推不掉的,我们这么大的银钱往来,不可能没有动静——老爷,这都是看得着的把柄啊!”

大老爷也长出了一口气。

这位儒雅的中年人似乎转眼就苍老了十多年,脸上的疲惫,已是再掩饰不去。

“一步一步,身不由己,也就走到了现在这步田地。”他抹了抹脸,语调又沉稳了下来。“在皇上心底已经不是纯臣,在东宫心底,根基又还不深,在鲁王心底,是头号大敌……难啊,真难!”

大太太忍不住有些哽咽。

“也都是见步行步……哪里想得到小神医能把皇上拉回来!”

两夫妻就都沉默了下来。

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彼此心照。

皇上昭明二十一年那一场大病来势汹汹,几次都要撒手人寰,按常理推测,就算能救回来,怕是身子恐怕也要从此衰弱下去了。

杨家在当时投靠太子,也算得上当机立断、水到渠成。

大秦是礼仪之邦,什么事都求个自然而然,股肱重臣,最忌见风使舵,做墙头草状。

说起来,太子已经多次透出了招揽杨家的意思,杨家在那个时候靠拢太子,也有维护正统,让朝局平稳过渡的意思。

谁知道权家半路横插一杠子,小神医妙手回春,居然真的把皇上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

又亲身到西域求药,真个让皇上重新龙精虎猛,恢复了精神……

人算,又怎及得上天算?

杨家这一次,是全输在权仲白一个人身上了。

烛花结了几朵,又都落了下来,大老爷才沉沉开口。

“大丈夫行事,俯仰无愧于天地,我们靠向太子,虽有私心,但在当时也是为大局着想。否则皇上病重,北戎压境,江南再乱起来,说不定天下就要乱了。”

他似乎是在安慰大太太,又似乎是在安慰自己,“皇上心底也不会不清楚我杨海东的为人,否则,又哪里只是稍微敲打一下……”

大太太也跟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真难。做奸臣难,做纯臣也难,到了这一步,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已是没有回头路了。”

她脸上就闪过了一丝丝狠劲。

“你看,是不是联合许家,借着下南洋的机会,再访几贴……”

大老爷神色就是一动。

半晌才缓缓摇头。

“那都是百多年前的事了,能不能再找到那样的药,还是两说的事。再说,这事东宫心里也不会没有考虑,犯不着由我们来提。”

他微微一笑。

“不过,我们自然也不能坐以待毙。”

他又低眸沉思了片刻,才道,“小七这孩子人很聪明,以后你常带她出去走走,到江南的几个大户人家都坐一坐。很多时候,我们在外宅打探不到的事情,你们女人家在内宅倒是轻易就能听到。”

内宅妇人,一辈子就在小小的方寸间打转,多的是见识短浅,禁不起套话的。像大太太这样进退有度的主母,不是一等大户人家,再养不出这样的女儿。

向她们套话,自然是比向官场上的老油条、滚刀肉套话来得容易。

大太太却还有些不解。

“老爷你这是想……”

“这几年来,我怕吃相难看,一直也没有好好梳理江南的人才。”大老爷面上也划过了几许冷厉。“乘着凤佳这孩子在江南和诸总兵打对台,我看,是时候清理一下门户了。”

大太太面露恍然之色,缓缓地点了点头。

又惦记起了五娘子的亲事。

“这门亲事早定一日,我心也就早安一日……太子和凤佳这孩子亲若兄弟,我那年上京,倒是还在平国公府见了东宫一面。想来,和许家结了这门亲,东宫心底也能安心些。这门亲,眼下看来,倒是非结不可了。”

皇上心底已经对大老爷有了不满,可已经站队,又没有叛出门墙的道理。

杨家现在要做的,也就是和许家结亲,让两家的关系更紧密一些,间接成为太子的自己人,好在东宫这边获取更多的利益了。

大老爷轻咳了声,倒是没有接腔。

他就抚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敲起了桌面,陷入了沉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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