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子觉得立夏实在是个妙人。

这几年来,历练得越发沉稳了不说,偶然谈起家中的大小琐事,也是妙语如珠,看法透着独到。

这句话实在是说得很妙,连七娘子都不禁费起了思量,半天才自言自语,“算了,是龙是虫,我也管不到那么多,反正他能好好过活,不把手插到大房里,我自然也乐见二房自己能立起来。”

到底还是吩咐立夏,“白露是展眼就要出嫁的人,很多事都不方便交代到她手上,你冷眼看着几个小丫头有谁是稳重又有眼色的,就带着她私底下多和小雪家里人来往几次,横竖小偏门就在玉雨轩左近,出出入入是极方便的。若是南音那丫头是个有心眼的,自然会知道咱们的意思。”

说起来,南音的这份差事还是七娘子辗转安排,而小雪虽年纪轻轻就夭折了,但家人还能平安无事在内院当差,说起来,也要感谢七娘子的照拂。

南音只要是个灵醒人,这些道理也不会不明白,到时候该向谁靠拢,她自然也知道分寸的。

立夏就会意地应了下来。

“这几个丫头都是多年服侍的,下元和端午,都是老实人,上元这丫头倒是还好……中元性子巧,却难免七零八落的……”

和七娘子商量了半日,七娘子拍板,“等白露年后出嫁了,就让上元进里屋服侍吧。”

上元是外头采买进来的人口,在府中没有多少靠山,全凭自己的稳重妥当,才爬到了七娘子屋里。

这样的人,不论是哪个主子都爱用,七娘子自然也不能免俗。

“白露姐先还问我,将来打算让乞巧管着什么活计,我说我不知道,还得问姑娘。”立夏一边为七娘子拾掇绣架——进了正月,闺阁里不动针线,丝线绸缎,都要分门别类地收好,一边和七娘子说闲话。“看着倒是色色都妥当,是大丫环的料子,不过……”

七娘子也笑了笑。

“她不是叫乞巧吗?上元进里屋服侍,玉雨轩的针线就少了人打理,我看,就让乞巧顶上吧。”

不由又多看了立夏几眼。

垂阳斋的事,她一直憋在心里,和谁都没有露出过一星半点,包括乞巧进玉雨轩的缘由,也没有向立夏透露。

立夏竟是全靠自己揣摩,把七娘子的心思摸得八九不离十,猜到了乞巧进门,背后必有故事。

这丫头要再历练几年,恐怕把杨家的家务交到她手上,都能一手玩转了。

她就和立夏商量,“我想着,白露姐毕竟是太太院子里过来的,这些年来尽心尽力,虽然比不得你我贴心,但也是情谊深厚。我私底下送她五十两嫁妆,再赏一副银头面,应该是说得过去了……”

第二天,许凤佳到底还是去了胥口大营。

“萧总兵是拖家带口下的江南,大过年的,家人就在左近,总不好劳他老人家在胥口坐镇。我早和他说定了,今日去替换世叔回苏州过年。”他略带歉意地向大太太解释,“初一一早一定上门给四姨夫、四姨拜年。”

大太太很遗憾,“唉,这说起来,萧总兵还是为了匡扶你才下的江南……”

萧总兵不过五品总兵,许凤佳却是四品将军,不论从职位上还是职务上来说,萧总兵自然都是副手,哪有副手回家过年,主帅却在胥口的道理?

许凤佳就只是笑,“四姨,外甥年纪还小,很多事都仗着萧世叔提点,不过是挂了四品的虚职,真要摆起架子来,父亲都不会放过我的。萧世叔跟在父亲身边已有二十多年,劳苦功高,我这个做世侄的当然要尊敬些……初一一早一定上门给您拜年!”

七娘子不禁暗自点头。

看得出,许凤佳是真的进益了。人情世故分析得头头是道,虽然少年得志,却不曾得意忘形。

这样的人,日后在官道上才能走得高远,才是继承家业的嗣子该有的模样。

她又看了看九哥。

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人比人,比死人,没见着许凤佳,还不觉得,和许凤佳一比,九哥就显出了生涩。

许凤佳都这么说了,大太太虽然遗憾,也只好放人。

大老爷倒是很赞赏许凤佳。

“从前不觉得,这孩子现在行事,的确是有了章法。”

七娘子到外偏院侍奉的时候,就随口和她感慨。

“你娘也是个不懂事的,本来大家都是杨姓,兄弟姐妹之间不用过多避讳,大年夜就团座着,热热闹闹。若是凤佳这孩子留下来,小五要不要回避?你们姐妹要不要回避?一家人反倒要隔出两桌,进出也不方便,本来人口就少,这样一闹,更是大家都尴尬……这么大年纪了,思虑起事情来,还不如表少爷周详。”

一边说,一边看着七娘子磨墨。

七娘子不动声色,纤细白皙的双指捏住徽墨,在砚台中缓缓绕圈,动作一点也不见滞涩。

“表哥毕竟在西北历练过几年,和寻常的少年比,多了几分阅历。”她轻缓地回应大老爷的说话,态度自然大方。

大老爷不由暗自点头。

只是对七娘子的赞许,却没有明说出口。

七娘子磨好了一池墨,洗过手,就提笔等大老爷开口。

回完最后这几封信,师爷们回家过年,大老爷也就正式放下公务,开始年假。

一年忙到尾,不过休息五六天,这封疆大吏别人看着是有滋有味,名利场上的人,却是苦辣自知。

大老爷捻着胡须想了半日,才缓缓开口。

“先生台鉴……”

七娘子顿了顿才缓缓落笔,把自己当一台人肉打字机,大老爷说什么就写什么。

这几封信都是给江南等地的亲友写的,远方的信,大过年的也送不出去了。

多半都是拜年问好的客套话,不过在末尾轻轻提起,江南的盐税已经有三四年没有清帐了,大老爷打算等开春了就把帐盘一盘,请这几位先生留心些,否则盘到他们头上出了错,大老爷也不好向众人交代。

七娘子一边写一边纳罕。

查盐税的事,其实是盐铁司的差使,盐铁司肥得流油,又关乎民生大事,年先生平时就专管盐铁司和总督衙门的公务往来。

只是他老人家还在光福养病,人都不在大老爷身边,大老爷怎么忽剌巴在年边想起了盘账的事?

大老爷看着七娘子一脸的欲言又止,不禁莞尔。

就指点七娘子,“来年春天,我们要在浙江、江苏一带拔掉几颗钉子。动作是小不了的。”

七娘子恍然大悟。

动作小不了,就肯定会引起上头的注意。

没个过得去的借口怎么行?

从盐铁司的差使入手,是砍掉了大皇子和江南财政最紧密的联系。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江南三省的财政和大皇子没了关系,相信对鲁王的小金库,会是个沉重的打击。

果然是江南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直指要害。

“父亲实在是算无遗策。”她真心实意地奉承大老爷。“这一招圆熟如意,想必大皇子就算有所察觉,也都很难找到应对之策呢。”

大老爷却苦笑起来。

“雕虫小技罢了。”就和七娘子感慨,“官场上混过的老油子,谁在我这个位置上,这些手段也都使得出来。”

“只是现如今皇上又有扶植鲁王的态度,我们偏偏在这时候逆势而动,圣心如何,就不好猜了。”

这个清癯的中年文士脸上,也现出了丝丝缕缕的疲惫与苍老。“可惜,到了这一步,就算想回头做纯臣也有所不能,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七娘子也没话好说了。

谁能想得到权仲白医术居然到了通神的地步?一个大病将死的人都可以救到如今这个地步。

只好安慰大老爷,“皇上的身子骨渐渐痊愈,也好……本来我们家在太子心中的根基就不深,正愁没有卖好的地方,如今就是雪中送炭,培养关系的时候了。凭权神医手段多高,不也有无力回天之叹?皇上本来元气就弱……一场大病,哪有不耗费本源的?再说,深宫六院……”

她又连忙收住了自己的话。

深宫六院,旷女最多,皇上就算不风流,也要被带得风流了,男女性事本来就最消耗元气,权仲白可以把皇上从生死线上拉回来一次,但元气耗弱却未必救得回来。若是要七娘子来说的话,杨家当时决定向太子靠拢,这个决定即使是现在看,也是明智的。

大老爷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神色明显轻松多了。

很多时候,有的道理不是想不通,只是难免会有彷徨与抑郁。就算是大老爷这样久经风霜的官场老手,也未能免俗,还是需要安慰。

“皇上心里在想什么,我也不是猜不到。”就难得地向七娘子露出了一些心底话。“毕竟君臣相得多年,皇上还是能体谅我们做臣子的难处。只是……东宫年纪还小,心思却极深沉,这几年对我们杨家不咸不淡,你爹虑的不是眼前,是皇上身后……否则,又何必考虑和许家的亲事?我们和秦家、许家的联系本来已经够紧密的了,此时却是唯恐不能更紧些!”

七娘子心头一动。

索性就乘着大老爷难得吐露真言,徐徐地问,“小七倒是一直觉得奇怪,我们家想和许家结亲,用意是明显的,可许家又有什么地儿用得着我们杨家,犯得着上赶着把表哥派到江南来吗……”

在立下开疆辟土的大功后,平国公自然与平常贵胄不可同日而语,平国公世子要找个媳妇儿,还用得着巴巴地下江南?京里的权贵人家可是多了去了,未必就只有杨家的五娘子是个矜贵的。许家的做法,实在是惹人疑窦。

大老爷神色也有所触动。

就闭目沉吟了起来。

七娘子也不敢多说什么。

言多必失,今天的这几句话,已经是超越了她应有的见识。

一个深宅大院长大的小姑娘,在内宅的争斗上手段高超,那是她聪明。

但对政治斗争也有心得,就近乎妖异了。

她轻手轻脚地收拾起了书案上的文房四宝,把晾好的信纸逐张整理清楚,才去探看大老爷的神色。

没想到大老爷却是双眼紧闭,发出了微微的鼾声,已是沉沉睡去。

一年辛苦,到了年末,和女儿闲话的时候,到底是露了疲态。

七娘子抿唇一笑,就起身往西里间去为大老爷取薄被。

大老爷长年累月在外偏院居住,西里间论起讲究,倒并不逊色于大太太居住的东里间。

小叶紫檀的桌椅、黄花梨多色玻璃炕罩、雨过天晴贡缎叠浪被整整齐齐地叠放在炕头,里头炕桌上还放了两三张信纸——是大老爷昨晚入睡前没看完的信。

炕桌下就叠放了折枝菊花漳绒小暖被,东次间有地暖,大老爷小睡的时候,盖小暖被已足够软和。

就免不得瞥见了信纸上的几行字。

“关于封家下落……”

七娘子的动作一下顿住了。

她轻轻地回望了一下东里间的动静。

隐约可以听见大老爷微微的鼾声。

索性就在炕上坐了,把一整封信都拿来看。

这是一封京城来信,落款者没有名姓,只有一个字号。

七娘子也没有为大老爷念过这个人的来信。

这就坐实了她的猜测:大老爷私底下自然有更隐秘的消息来源,而有些消息,连子女辈也不会轻易得知。

一整封信,写的都是京城里的琐事,哪家的公侯子弟闯了祸,谁的门生得了提拔……从叙述的日期看,这封信写的是半个多月前的事。

还提及了定国侯府的几件小事,二娘子年前给小侯爷抬举了两个姨娘,一个姨娘是小侯爷成亲前的贴身侍女,还有一个,据说就是二娘子的陪嫁。

七娘子眼前就浮现出小寒的样子……二娘子陪嫁过去的几个侍女,她也就和小寒熟稔些。

又说了权家二少爷得了皇上的赏赐,在香山脚下赐给他一个小小的别庄,等一开年就要动工。还说自从权二少治好了皇上的病,这几年来出入宫闱,圣眷越重……

她翻看了几页,终于看到了提及封锦的一段话。

“关于封家下落,愚弟多方打听,均未获消息。似乎两年前与连太监一晤后便再无消息,两次应试,考生名录也未见此人,茫茫人海,搜索不易,且连太监毕竟身份高贵,也不便打探过细,免得反遭忌讳……”

下头说的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了。

七娘子又匆匆翻阅了一下余下几张信纸,便将它重整好了放回炕桌,自己抱着小暖被回了东里间。

把暖被为大老爷搭上,她才低眸出了小书房,吩咐门房内的小厮儿,“老爷睡着了,茶水留心侍候。”

就唤过董妈妈来,两人一道进了百芳园,往玉雨轩过去。

董妈妈一脸的笑,“乞巧没给您添麻烦吧?这丫头要是有什么不对您胃口的地方,您就只管责罚……”

七娘子也就随口敷衍,“懂事的很,过了年,让她接替上元的位置,管着玉雨轩的针线。”

便不再和董妈妈搭讪,两人默默地自垂阳斋前的甬道,从小门拐进了百芳园。

七娘子一路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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