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十多天里,府里就很平静。

北方秋收晚,总要到了八月份再全线收割,所谓的秋后算账,就是指一年到了秋后,庄头们才会变卖粮食结算现银,和主家结账。七娘子要秋前算账,就要到八月初才接过家务,连头带尾算起来,还有四个月的时间。

平国公府上上下下,没有多少人是沉不住气的,当然也就没有人立刻对七娘子换了一张谄媚的脸,众人依旧平静度日,五少夫人依然每日里到乐山居理事,日子似乎是没有多少变化。

倒是许凤佳却闲了下来,皇上这阵子感了风寒,成日在乾清宫幽居不出,只有隔日和内阁们在华盖殿里议事,也都是短短一两个时辰就散会了。朝廷中虽然还有纷争,但因为皇上身子骨没有见好,众多摩擦,反而一时都缓了下来。

到了四月底,许太妃的生日也到了,许家自然早就物色了名贵礼物送去,因为不是正经大寿,皇上身子又不大好,宫中也不过是稍事宴席庆祝,并没有大办,就连许家人都是在生日第二天进宫请安,为太妃恭祝生辰。

既然平国公已经发了话,这一次进宫就没有五少夫人的份——宫禁森严,除非是大年大节全体命妇进宫朝拜,否则平时进宫探视,即使以许家的身份,也就是当家主母能够代表全家进去,一般不管家的媳妇们,是很难得进宫的。

四月三十日一大早,七娘子就被许凤佳叫了起来,他大少爷自管自去舞剑打拳,几个丫鬟们却都等到许凤佳出了门才一拥而入,将七娘子簇拥进净房梳洗,又出来盛装打扮:还特地从清平苑借了手巧的小珠江来,为七娘子梳头。

小珠江来得早,在西次间里等了有一炷香,才被立夏拉进西三间里,一边给七娘子梳头,一边就好奇地悄声问立夏。“还当姐姐素日里也是个勤快人,怎么都这个时辰了,还不进屋叫人……要不是世子爷起得早,没准少夫人就要误时辰了。”

七娘子听她一问,顿时就红了脸,立夏看了七娘子一眼,笑嘻嘻地冲小珠江摆了摆手,轻声道。“好妹妹,你进府晚不知道……世子爷在屋里的时候,我们是不进去的!免得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事……”

小珠江先还很有些纳闷,从镜子里看了七娘子一眼,顿时又绯红了脸颊,不敢多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为七娘子梳了头插戴头面。见几个丫鬟都散开了自顾自做事,才低声冲七娘子赔罪。

“奴婢不会说话,冲撞了少夫人。”

七娘子虽然也很窘迫,却知道小珠江不熟悉她的脾气,心里只有更怕,她摆了摆手,微笑道,“你的头梳得很巧——是家传的手艺?”

梳头也是门学问,尤其是命妇进宫要梳的发髻,手法繁复,并不是等闲几个小姑娘就能梳好的,小户人家到了要打扮的时候,就得请游走街头巷尾的梳头婆子帮忙梳头,中等人家则往往有几个专门梳头的丫鬟各院里帮忙,也就是杨家、许家这个层次的大户人家,才会各院里都有一两个巧手的丫鬟婆子,帮助梳头。

小珠江见七娘子和气,倒也就放开了些,点头笑道,“我娘做小丫鬟的时候,在武安公夫人身边梳头,没几年老夫人去世,就跟在夫人身边梳头。一直梳到前些年眼神不好使了,才把奴婢替换上来。奴婢的几个姐姐也都是专事梳头,大姐姐就跟在大少夫人身边,给她梳,二姐姐还被太妃要进宫里梳了几年才放出来,太妃赏了一箱子的首饰……夫人又开恩放她出去,现在日子过得好兴头呢。”

武安公是平国公许衡的祖父,从那个时代开始,小珠江一家子就专事梳头,也算是专精一道了。七娘子心中一动,就望着小珠江笑问,“那你们家还有妹妹不成?若有,头梳得怎么样?”

小珠江喜得忙笑,“有,有,奴婢家里六个姐妹,现在还有两个在家呢。”

她就靠在七娘子耳边,推心置腹地道,“这话也就是对少夫人说了,虽然大妹妹年纪大,今年有十五六岁了。但小妹妹手更巧,性子也沉稳……”

七娘子会意地笑了,她点了点头,“好,那就找个日子,把你的小妹妹叫进来,梳个头给我看吧。”

这一次进宫,七娘子就没有先进坤宁宫请安,而是直接由宗人府派出的宫人引路,安步当车,直进了宁寿宫。

许太妃身穿便服,正在当院散步,见到七娘子的身影进来,她顿时就露出了笑容。

“今儿个侄媳妇来得早!”

比起头回见面,这一次,许太妃就要热情得多了。

七娘子忙笑着给许太妃请了安,才抬头向许太妃解释。

“头回是二姐带着进来,自然要先到坤宁宫请安。这一回是小七自己进来,就不去坤宁宫打扰娘娘了,知道的说我们重礼,不知道的,反而要说我们贪图娘娘位高权重……反而不美。”

她本来也不会解释得这么详细,只是许太妃的性格充满控制欲,把自己的意图解释得清楚一些,很方便老人家对自己的处事进行指点。

两个人边走边说,已经进了内殿,在东暖阁落座,自然有人为两位贵妇,奉上滚烫的热茶。

许太妃也果然立刻就教育起了七娘子。

“你的想头,也不能说错,进宫是为了见我,若果先进坤宁宫,那成何体统?传到外头去,人家还以为皇后的架子太大,竟让连我们老辈的风头都要抢,她知道了,心里也不会高兴的。”她呷了口热茶,又放下了茶碗。“不过等一会你从宁寿宫出去,难免也想进景仁宫探望你姐姐,那就要先去坤宁宫转转了——”许太妃拖长了声音。“这也是为你六姐着想嘛!”

七娘子立刻低眉顺眼,满足许太妃的说教欲望。“还是姑姑老于世故……您不说,我就要直接进景仁宫了——免不得还要请姑姑派人先为我去通报一声了?”

许太妃就舒心地笑了,拍了拍七娘子的肩头。“你这孩子听得进人教,这一点就要比别人强。别急,在我这里多坐坐,说一说家里的事给我听嘛。”

于是就巨细匪遗地盘问起了七娘子许家的家务,一并许家众人的安好。

看来,上回她问得那么仔细,似乎并不只是为了麻痹七娘子,只是出于习惯地关心许家的内务。

七娘子多少也有些感慨:如果六娘子没有孩子,恐怕十多年后,也会这样关心杨家。

她没有丝毫不耐,仔仔细细地回答了许夫人的问题,还说了些四郎、五郎的趣事给许太妃听。许太妃果然听得开心,直呼等孩子们再大一点,就要抱进宫来给她看看。

她对七娘子的态度自然也就越来越和气了。这些后妃虽然风光无限,但久居深宫,恐怕日常连说话的人都不多,难得有人进来探望,自然是越看越喜欢。

说完了家常事,七娘子又反过来关心许太妃。“这一向姑姑身体可好?皇上想来也时常进来探望吧……”

许太妃笑得和吃了糖一样。

“我好着呢。”她挥了挥手。“皇上本来还时常进来看我们的,只是最近他身子不好,风寒难愈,也就很少进后宫来了。”

她顿了顿,又扫了七娘子一眼,沉默片刻,似乎在掂量什么。

殿内一下就静了下来。

七娘子耐心地等待着许太妃的下文,也在心里掂量着许太妃对自己的态度。

没过多久,许太妃就淡淡地叹了一口气。

“皇上想着要动焦阁老了。”

她的声音很低,但却充满了一股难言的魄力:在这一瞬间,许太妃已经不是那个寂寞的中年人,她又成了高高在上,靠近权力中心的太妃。

七娘子讶异地抬起了一边眉毛,但却并没有惊呼。

“姑姑这话——”

“这件事恐怕现在还没有出乾清宫,不过,只要皇上拿定了主意……焦阁老倒台,也就是几个月的事情。”许太妃压低了声音。“回去以后,你对你婆婆提一提。”

许太妃久居深宫,又靠近皇上,能得到内线消息并不奇怪。七娘子细心一想,也就释然。

封锦和连太监虽然会照顾自己,但却并不会把每一个消息都传到自己耳朵里。像他们这样搞特工的人,当然不会贸贸然地和明面上的官员们走得太近。

她也无意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派人向这两人打听消息。

既然如此,太妃也就成了许家的一个重要消息源……她在后宫经营多年,于乾清宫中有一两个眼线,也不是什么怪事。

“小七知道该怎么做的。”她低眉应下,又追问,“皇上打算怎么下手,姑姑心里有数吗?”

皇权要和相权较劲,朝野之间肯定要再起风波,大老爷能不能把握机会上位,就得看他的手段了。

许太妃会意地笑了。“这我就不清楚了,我们家和焦家走得不近,我也没打听那么多!等你六姐更有体面了,她知道得肯定更多。”

似许太妃这样的红人,也都只能在逢年过节的时候见一见家里人,六娘子肯定是不能随便和家里传消息的。要等到她成了气候,杨家才能在宫里有一条消息线。

七娘子也没有多问:这种事,本来也不是许太妃能打听得很详细的。

只是这消息对她却别有意义,如果杨家成功上位,那……

她仔细地考虑了一番得失,还是摇了摇头。

这件事,并不只是她能想得到,如果不把握时机被被人抢先一步,这一番盘算,可就白费了。

她也压低了声音,作出了一付神神秘秘的样子。

“小七也有一桩新鲜事,想和姑姑说说。”

许太妃顿时感兴趣地笑了。“怎么,你姑姑现在这个身份,还有什么能做的事不成?”

她是会错意,以为许家有事要请托太妃在宫中使力了。

七娘子赶忙摇了摇头。

她轻声将林家三爷的事告诉了许太妃,又为她分析。“皇上从小就有主意,恐怕对周贵人不会没有念想……这么照应林三爷,还不是因为周贵人在这世上,也就只有这个拐着弯的亲戚了。”

周贵人出身小家,父兄多年前都已经去世,兄长留下的唯一一个孩子也是少年夭折,说起来,世上也还只有林三爷一个人,和周贵人能扯上一点关系了。皇上对他都这么照顾,对周贵人的感情,可想而知。

许太妃顿时目光连闪,露出了沉吟之色。

到底是在宫中打过滚的人,能做到皇上的养母,不可能没有心机。

半晌,她才略带些犹豫地和七娘子商量,“皇上惦记生母,其实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只是太后那里……”

提到太后,她微微露出了不屑之色。“太后性子专断,要说这件事,那必定是要和她明争暗斗一番——皇上对牛家可也一直不差。”

虽说许家、牛家眼下都很得意,但相较两边的功绩,就很容易让人有皇上压许家、抬牛家的印象,许太妃也是这把年纪的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会有这份犹豫,也很自然。

七娘子微微一笑,“姑姑难道忘了宋朝的庄懿皇后是怎么获封的么?”

许太妃顿时色变。

刘娥故事,许太妃当然不会不知道。她以一介民妇的身份,得到皇子喜爱,数十年矢志不渝,最终得登后位,可以说是后宫女子中的传奇人物。太后和许太妃当年两人一起养育皇太子,与刘娥、杨妃一道养育宋真宗的境况也很相似。

宋真宗是从小在杨妃宫里长大,几乎从不知道自己生母是谁的,就是这样,在刘娥去世之后,误以为生母李妃遭到冷待,尚且勃然大怒,派兵围了刘府……要不是查知李氏是以皇后冠服下葬,险些刘家就要倒霉。就是这样,还是给李妃追封了庄懿皇后的谥号,论待遇,是一点都不比他的小养母杨妃差。

她霍地一下就站起身来,在室内烦躁地踱起了方步。

老半天,才坐回原处,几乎是凑在七娘子耳边问,“这是大哥的意思,还是大嫂的意思?”

看来,太妃是有些心动了。

“这只是小七的一点想头。”七娘子坦然地道,“母亲身体不好,最忌胡思乱想。我们也不敢把事情拿去烦她,免得她又添病症。父亲也忙得厉害,小七想,后宫里的事,还是宫妃开口,是再好不过的了。就直接告诉了姑姑知道。”

“你这孩子。”许太妃不免嗔怪。“这种事,怎么都要问一问大哥大嫂的意思……”

七娘子就抬起头认真地看向了许太妃。

“姑姑……这句话,按理也不是小七的身份能说的。”她的语气严肃了下来。

许太妃不禁一怔。

“如果这件事先过了父亲、母亲。”七娘子的语调不紧不慢。“许家现在的荣华富贵,已经到顶了,父亲、母亲想的肯定不是再上一步,而是怎么□□。有些事,收益不清楚,但风险摆在这,他们是未必会做的。”

“但姑姑您深宫独居寂寞,皇上亲您多一些,您就能少些寂寞,多些亲情。”七娘子拉长了声音。“可若先告诉父亲、母亲,又被打回来了,再告诉您,就难免有挑拨的嫌疑了……”

许太妃已经全明白过来了。

太后心胸狭窄,这件事谁提,谁都要得罪太后。在许家,富贵到头,也不必无谓和牛家交恶,两边不远不近,距离正好。这件事七娘子要是过了长辈,十有八九会被否决。

但在许太妃,后宫中谁得到皇帝的感激与欢心,谁的日子就更好过,尤其她是太妃,宫妃还可能恃宠而骄排挤别的竞争者,太妃却根本没有独占皇帝恩宠的需求。能得到皇上的感激,她的下半辈子就会过得更顺。

七娘子这番话,可以说是已经有了挑拨太妃和许家关系的嫌疑,一个弄不好,就会造成误会。所以她说自己不该说,也是常理。

“这番话,也的确不是你这个身份该说的。”许太妃板起脸。“许家和你姑姑本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公婆又怎么不会为我考虑?”

七娘子顿时红了脸,跪在地上听许太妃的训。“是小七失言了。”

许太妃沉着脸,半天才冷冰冰地问,“既然知道不该说,那又为什么要说?”

“小七是和六姐一道长大的……”七娘子嗫嚅,“姐妹之间无话不谈,上次进宫,六姐说了许多宫中的寂寞,小七想……”

她没有再说下去。

她也没必要再说下去了。

许太妃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亲手拉起了七娘子,亲切地责怪。

“这还好是和我说,若是被别人听到,岂不徒惹误会?以后,再不要这样不小心了!”

她看着七娘子的眼神里,已经多了一股脉脉的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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