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是皇上的第三个儿子,按理已不算太稀奇。但皇三子的出世,声势却是一点都不弱于今年春天皇次子出世。不但皇上龙心大悦,赏赐了杨家不少财物,就是皇后都频频加恩宁嫔,现在虽然官方还没有正式宣布,但宫中已经露了口风:顶多就是小皇子满月之后,这宁嫔,就要变成宁妃了。

宫中妃位,如今也就是牛淑妃一位,若是六娘子可以成功晋升,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是和牛淑妃平起平坐,再考虑到她低微的出身,这件事对牛淑妃的打击,倒是要比谁都更大得多。二娘子到许家吃满月酒的时候,就特地绕到七娘子这一桌来告诉她,“听说淑妃这一向心情很差,又因为皇三子健壮活泼,才出生的孩子,已经赶得上次子的身量,是没有少发火。”

由于宫中规矩很大,六娘子生产时又刚好赶上四房的六郎洗三,七娘子要在家主持家务,是许夫人进宫朝贺,非但没能见到宁妃,连许太妃都没有见着。因此这一向七娘子也有三四个月没有进宫,对宫中的消息,知道得当然是不如二娘子详细。

听到牛淑妃的动静,她唇边就浮起一抹心照不宣的笑,“娘娘这一口恶气,总算得出。”

皇后和牛淑妃之间无言的战争,最大的获益者倒是六娘子,因此在七娘子跟前,二娘子是不会讳言这一点的,她抿唇笑了,“也是娘娘心胸宽大,这才这么爽快地给了宁嫔妃位。”

顿了顿,又难掩喜色,“太子的身体,现在也越来越好了,自从娘娘在他的教育上多上了心,孩子现在懂事得多了!”

太子好,对于杨家来说也是个利好消息,七娘子忙道,“这是喜事,这样大家都好!”

姐妹们交换了一个眼色,都抿唇笑了起来。四少夫人又过来笑道,“显见得孙夫人和我们六弟妹是姐妹了,两个人原来躲在这里说悄悄话,来,孙夫人,敬你一杯酒!”

在生产后,她虽然丰腴了不少,但面上艳光更盛,待人处事,也越发小心了。七娘子几次去探望她,都觉得慎独堂内的气象有了很大的改变: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五娘子的死触动,这一次四少夫人是把小药罐安置到了睡房屋角,十二个时辰都有人看着。

和二娘子碰了一杯,四少夫人又翻身去了别桌,隔了几丈都还听得到她的笑声,“哎呀呀,生这个孩子真的是吃苦了,听说下一次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

七娘子就和二娘子对视了一眼,她就意味深长地望向了四少夫人的背影。

“你家这个四嫂也是好的。”二娘子又沉吟着道,“一心只是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我看,以后她不会给你带来多少麻烦。”

五少夫人一去,大少夫人和她又形成默契,四少夫人其实和七娘子也没有多少利益冲突,至少,在四少爷有别的想法之前,两房之间也依然是和睦的。

七娘子想到这一点,她低声道,“二姐,一会你进明德堂来,我有话和你说。”

二娘子不免有些微微的讶异,她看了七娘子一眼,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六郎虽然是四房长子,但毕竟不是府内的第一个孙子,庆祝活动虽然隆重,但却并没有过分盛大。到了半下午,客人们就纷纷告辞,近晚时七娘子才将二娘子送出明德堂,叮嘱许凤佳,“好生送二姐回家。”

因为二娘子将小世子带来吃酒,又低头摸了摸小世子的脑袋,“和两个弟弟在一起,好玩吗?”

小世子难得地露出了灿烂的笑,“好玩!”

顿了顿,又补充道,“两个表弟都很听话,七姨下回让他们到我们家多住几天好吗?”

七娘子和二娘子对望一眼,都笑了,二娘子压了压眼角,低声道,“只要你听话读书,等进了腊月,我们把表弟接来住一旬,好不好?”

许凤佳因为二娘子在明德堂,一直回避在明德堂东翼和几个孩子玩耍,他似乎对小世子也很有几分喜欢,一把又把他抱起来,“还是你到姨爹这里来住一旬,陪两个弟弟!”

四郎、五郎也都跑出来送二娘子和表哥,四郎闻言便咯咯笑起来,“那我们先到二姨家住陪表哥,等我们回来,表哥再过来陪我们。”

表兄弟之间感情融洽,长辈们自然开心,二娘子冲七娘子使了个眼色,等七娘子踱近了,才低声道,“这件事你别着急,我明天要进宫看望娘娘,到时候,会去景仁宫看看,什么事,你等我的信回来了再说。”

要说起来,二娘子和五娘子是一母所生,关系自然要比五娘子与七娘子近得多,五少夫人的事是没有办法,许家的面子不能冒犯得太过,可是四少夫人的事,七娘子却不能瞒着二娘子。

她看了许凤佳一眼,点头轻声道,“那我等二姐的消息。”

这件事毕竟只是猜测,七娘子告诉了二娘子,却没有告诉许凤佳。毕竟四少夫人对二娘子来说,只是一个符号,而对于许凤佳来说,却怎么都是她的四嫂。

二娘子又握了握七娘子的手,这才转身客气地对许凤佳笑笑,带着小世子上了轿。

许凤佳回屋的时候,面上就带着一点疑惑,他问七娘子,“你今儿和二姐都说了什么?我看二姐脸上的神色,倒像是很严肃。”

七娘子心头一紧。

如果按照从前,她当然不会把这件事告诉许凤佳,但在那一晚之后,她一直尽量和许凤佳分享心中的秘密。两夫妻之间的感情,也的确因此有了很大的提升。

可这件事,又适合不适合告诉许凤佳呢?

电光石火间,无数的思绪在七娘子脑中一转而过,她摇了摇头,老实地道,“有些事,你还是不大适合知道。”

许凤佳脸上顿时就掠过了一线阴影,他犹豫了一下,又问,“是四姨的事?”

七娘子知道他有所误会,也就将错就错,“总之是我们女人家之间的恩怨,你知道了,平白难做。”

关于当年的往事,许凤佳已经知道得不少了,甚至连九哥知道的都没有他一半多。以他的聪明,已经可以猜到九姨娘的死除了大太太之外,还有很多幕后的黑手,甚至于连太监和九姨娘那影影绰绰的联系,他心中未必也是无数的。

可是很多事,还蒙着一层窗户纸,总是比捅破了要来得好一些。

这一次,许凤佳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咽下了口中的话语,只是摸了摸七娘子的头顶心。

“你还是要注意保养自己,不要太花费心机。”

他虽然已经是个成熟的年轻人,但平时说话,京城纨绔习气不改,说起话来总有几分吊儿郎当。但这一句话,却被许凤佳说得很诚恳,带了几分衷心的惋惜与疼爱。

七娘子顿时觉得心头一暖,她听着许凤佳续道,“我想,即使是你生母在地下,也更愿意看到你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

他的话里,不期然就多了一丝忧虑。

七娘子却并不怪他。

许凤佳并不是圣人,也不是她的傀儡,他当然有自己的考虑和倾向,大太太对七娘子再差,也是许凤佳的亲姨。从小到大,她对许凤佳的好虽然不能说是别无目的,但至少这份情谊,还是培养起来了。

如果只是因为娶了自己,许凤佳就翻脸不认人,帮着自己去憎恨大太太,那也太说不过去了。

也所以,说到这件事,许凤佳一直明示自己,他还是希望两边不要走到撕破脸的那一步。又若有若无地暗示七娘子,和娘家闹得太僵,对她自己来说,也没有太多的好处。

七娘子又何尝不懂许凤佳的意思?

该怎么处置大太太,该怎么处置大老爷,七娘子自己也都没有答案。

当年把九哥抱到大太太屋里的,毕竟还是大老爷,虽然他没有直接对九姨娘下手,但他把九姨娘最大的屏障送到大太太院子里时,其实已经是给九姨娘判了缓刑。只是报复大太太,而将大老爷轻轻放过,似乎有欺软怕硬的嫌疑。

而要怎么报复大老爷,却又不牵扯到九哥,七娘子是一点主意都没有。虽然她已经将自己对大老爷的不屑,表示得明目张胆,但她也知道,自己的不屑,根本伤不到大老爷。而他唯一看重的东西,却也是七娘子所在意的九哥。

人生在世,往往并不是每一件事都有能让每一个人满意的答案,也不是每一个选择,都有黑白对错。

可每一次当她想要让这件事过去,她就会想到五娘子。

五娘子是不幸的,然而也是幸运的,她的死牵动了很多人的心肠,他们为她的死伤心愤怒,愿为报复凶手不惜余力。

而九姨娘的死,却只有她和九哥两个人的哀悼,这份哀悼,却还要被生活的压力,给压在心底,身份尴尬如九哥,甚至永世也不能表露出来。

七娘子知道,就好像九姨娘是九哥的心结一样,生母无声无息的死,也是她久远以来难以忘怀的怒火。

大太太怎样对她,她其实并不介意,究竟她只是一个庶女,大太太不是她的亲妈,对她的好与坏,全凭自己高兴。

但她绝不能接受仅仅是因为利益上的冲突,就将一个人的健康乃至生命,残忍剥夺,她一生也不愿意出于自己的意志与希望,去这样剥夺另一个人的呼吸。

尽管这意味着要懦弱地逃避,不肯签发出、安排下处死的决定,但七娘子依然近乎天真地保存着这一份人性的残留,这一份前世的残留,似乎也只有这样,她才能有资格指责大太太当年所作的决定,的确是犯了错。

否则大太太又犯了什么错?不过是除掉一个即将对自己造成威胁的姨娘……如果七娘子和四少夫人一样,为了除掉眼中钉肉中刺,她愿意做利益上的交换,换得通房之死。那么她和大太太又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她哪来的立场去指责大太太?

可是即使现在她有底气指责大太太,七娘子也知道,大太太是决不会感到羞愧的。

就好像四少夫人不会为了那个通房的死而良心不安,好像五少夫人是决不会认为自己除掉小罗纹有错可言。这个让人喘不过气的社会,已经将这群贵妇人变成了嘴角染血的怪物,和她们谈罪恶感,倒不如对牛弹琴。甚至于这个社会也决不会认为她们有错,尽管都号称人命关天,但身处上位者,处死几条人命,难道不是最司空见惯的一回事?

或者对大太太最好的报复,只是以牙还牙,用神仙难救,让她也尝一尝缓慢死去的滋味……但神仙难救,终于也不是救不了的,有权仲白在,大太太到底还是能康复过来。再说,七娘子没办法把自己降到大太太的程度,去蓄意、恶意地危害另一个人的健康,这到底还是突破了她的底线。

对往事了解得越多,她似乎就越加迷茫,她似乎只能承认,在这人世间,自己到底还是有能力的极限。报复大老爷是一桩,找到九姨娘当年生活的真相,似乎是另一桩。

“我是心想事成得太久了。”七娘子就轻声对许凤佳感慨。“很多时候,我忘了我也只是个人。”

是个人,就会有遗憾,就会有无助的时候。

许凤佳伸出手臂,轻轻地将七娘子搂在怀里,在她耳边说,“你应该向前看了。”

是啊,对于许凤佳来说,五娘子的事已经成为往事。他还是想向前看,想要看到两个人在未来的无限可能……

七娘子的双眼不禁慢慢氤氲起来,她立刻就想到了四少夫人那幸福的笑。

如果自己有一天也要像四少夫人一样,被迫和别人分享一个丈夫……是不是有一天,也会和四少夫人一样心狠手辣,又或者慢慢地变成另一个大太太?

她就抬起眼来,深深地注视了许凤佳一眼,又垂下头,将额头抵在了许凤佳胸前。

“真不知道你喜欢我什么!”她轻声说,“我又无趣,又势利眼,又爱算计,又……”

许凤佳哈哈大笑,一下又打断了七娘子的惆怅。

他才说了一句,“你现在倒是越来越聪明,越来越有自知之明了。”就忽然断了话头,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送到七娘子手上,“这是你表哥托我转交的,他说他也是替人转交。说是当年你的刺绣师傅知道你在找她,给你写了一封信来。今天我进屋的时候,你和二姐在一块儿,我就没有给你。”

七娘子不由得坐直了身体,她几乎是一把抢过了许凤佳手中的信封,打开信纸,迫不及待地阅读了起来。

黄绣娘的字迹依然如当年一样娟秀,信也并不太长。

“见信如晤。听说善衡在寻找我的下落,已有几年,唯独一直未曾鼓起胆子,与善衡相见,听闻你最终放弃寻觅,心中宽慰之余,亦感到几句话不得不说。或者此言在你尚且未曾放弃寻我的时候,总是说不出口的。”

“我与你母相识已久,初识数年,可以说是惺惺相惜,后来因故翻脸,个中往事,想必你从封太太、杨太太等人口中,已经得到大概,此事为我生平憾事,并不愿多提,请善衡见谅。然而在你母亲生育你们儿女之后,我们已经尽释前嫌,你母亲前往西北之前,明知自己可能命不长久,曾经托付我在她死后,你回归苏州之后,暗中看顾你几分。我平生没有别的本事,只有将珠针绣与凸绣法传授给你,令你有谋生的本领。其实以善衡的本领,亦用不着我多加照顾。你母亲私底下告诉过我,你们可以回到苏州,个中有你很多努力。小小年纪,既有如此心机,令我感佩之余又怀畏惧,因此多年来尽量避免提及往事,害怕你意存报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请善衡见谅。”

“我还记得刚见到封虹时,她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迄今我也难以忘怀,她说人这一生,谁都是逆流而上,谁都有无尽的难处。她曾经为了她的难处逼迫过我,我也曾经为了我的难处逼迫过她,我们彼此间曾存有嫌隙。但话说到头,也都是为了求存二字。”

“当九哥被抱到正院之后,我去看望封虹,当时她刚被太太赏过一碗药,自以为自己生机已绝,我问她是否恨我,恨她狠心的哥哥,恨老爷,恨太太,她说自己心中竟没有恨,只有悔。她花费太多时间来爱郑连继,却用了太少的心力关心家人。和家人走到这一步,她很后悔。她更加后悔没有能脚踏实地,争权夺利追逐虚荣,想要谋夺二房太太的地位,以至于触怒大太太,落得如今的下场,不能看着一双儿女长大。她说人这一生最难知足二字,她没有做到。希望我不要蹈她后尘,总是追逐着看不到的东西。”

“善衡,这样说,虽然有自我开脱的嫌疑,但我也真心盼望你不要追逐着看不到的往事与遗憾,错失眼前。”

“经过十多年光阴,当年相处留在我心中的,竟只有这短暂的只言片语,似乎值得记述。如今转告给你,也算是了我心中一段往事。如今我已嫁为人妇,虽生活清苦,但谨记知足二字,日子过得也甚安稳。也盼善衡安好,珍重。”

七娘子放下信来,不知不觉,已是满面泪痕。

黄绣娘信中的字字句句,都是九姨娘口气。

她告诫七娘子不要再追寻看不见的往事,可同时却将七娘子心心念念想要追寻的那一点,捧上台前。

追逐当年是非,无非只是想要找到九姨娘可能最为憎恨,最为厌恶的那个人。

将她推进生活深渊的众多推手中,她想,九姨娘总是会最恨某一个人,或许是因为那个人剥夺了她最看重的东西,也或许是因为他放上了最后一根稻草……而这个人,即将成为她报复的主要目标,即使要牺牲一些重要的人脉,令人眷恋的情谊,她也在所不惜。这或者将是她对自己作出的一个交待,毕竟要将所有人统统报复回去,七娘子也没有那样大的力量,那样大的魄力。

她只是没有想到,最终这答案,居然这样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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